大将军府。
陈琳身为大将军何进府上主簿,本是掌管文书的佐吏,自然见过近日不少进出往来的文书,他能预感,洛阳城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风平浪静,果不其然,一早,便传来张钧惨死的消息。
此刻,书房议事,许多人新近得到消息,不管大将军有没有传信,都匆匆赶了来。
何进坐在最高处的软榻上,屁股下垫着一张完整的虎皮,那老虎头颅,正好抵着后颈,撑着何进耐心等候的脑袋。
淳于琼昨夜醉过酒,起来见别人行色匆匆,也衣衫不整跟着赶来,果然!有大事发生,看这阵仗,事态还很严重,上一次这般多人,那还是年岁时大将军宴请文武,自己被灌醉得吐了一天一夜……难道又要比酒?他老冲着陈琳眨眼,可惜陈孔璋这厮,埋头整理着文书,始终不曾与自己对视。
淳于琼一介武夫,自然不如曹孟德之流处乱不惊,陈琳懒得理会,偷偷瞟了一眼上首的大将军,陈琳知道,每当大将军摆出这副表情,那就是瞌睡了!
何进正两眼直勾勾望着门外,“啪”一声巨响,腿脚一抖,他不小心踢在了面前的小桌上,倒了酒壶酒杯。
众人俱是一惊,这天,像是没亮开又要黑了,没由头的,便是一声前后不搭的惊雷!
何进本来是个宰羊的屠家子,却把官儿做到了大将军,他扶起酒壶,见人人都望着门外,遂安下心来,索性满了一杯酒,开始自省这一路走来的艰辛。
《后汉书?何进传》记载:何进字遂高,南阳宛人也。异母女弟选入掖庭为贵人,有宠于灵帝,拜进郎中,再迁虎贲中郎将,出为颍川太守。光和二年,贵人立为皇后,征进入,拜侍中、将作大匠、河南尹。
而中平元年黄巾之乱爆发时,自以为江山万万年的汉灵帝吓得不轻,对着何进把锅一甩:“组织上已经决定了,由你来当大将军。”何进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就这样赶鸭子上架,一不留神当了大将军。
东汉末年的大将军,有多么权势滔天,战时统兵征战,闲时开府执政,位列三公之上,一句话,只在皇帝一人之下,甚至学长梁冀之流,隐约还成了太上皇。
当然,大将军这样的官,历来也由外戚担任,既是皇帝放心,也是各方势力博弈的结果。
只是这大将军一职,何进起初当得提心吊胆。
何进这条平步青云的升迁路,历职内外,权钱皆备,但有一点,自己与窦宪、邓骘、阎显、梁冀、窦武等诸位外戚前辈有所不同,自己武官任职不出将、尉范畴,而且每日忙着走后门搞关系,从未真正掌过兵!
去年黄贼起义平定,自己的确赚足了军功,不过那都是汉末仅存的三名将,皇甫嵩、朱儁、卢植三人的功劳,何进在干嘛?史书记载,“以进为大将军,率左右羽林五营士屯都亭,修理器械,以镇京师。”
何进当大将军的前前后后,出色的干了三件事,这才总算有了大将军的样,而且也充分展现了自己真正的技术。
第一,掌军,尤其是收编高级将领。从卢植、皇甫嵩、朱儁、董卓到“左右羽林五营”大小将领,都成了自己的人,尤其是陇西良家子董卓,许是同样言谈不拘,与自己关系最为亲密。
第二件事就是解除党锢,这让何进大获士人拥戴,进而也能以大将军的身份征召和举用了大批士人良才。潜力股的比如府内掾属袁绍、刘表等人,知名人士有任敦煌太守的北海赵岐,尚书侍郎郑泰,还有“建安七子”王粲的父亲王谦任大将军长史等等……
何进手下很快聚集了一大批军政人才,不夸张地说,如果何进现在就掀桌子,后面的曹操、刘备、孙权,基本歇菜,可以收拾东西回去安度晚年了。
尤其是第三件事,干得那才叫一个漂亮,何进有个貌美的妹妹,通过贿赂宦官送进了宫,他那妹妹当了皇后不说还诞下了嫡长子刘辩,一时间,大将军何进权倾朝野,连其弟何苗也因以显贵,官越骑校尉、河南尹。
所以,何进很烦。
对自己来说,只有一件紧要事儿,那就是大侄子刘辩的皇位,这是自己何家与扶植刘协的董太后之间外戚的内斗。但是手下一帮文武,非要闹着诛灭十常侍,宦官有什么不好?天大的事,给钱都能搞定。
何况死了个口无遮拦的张钧,又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话何进不敢明着说。
当初何家发迹,靠的就是宦官。弟弟何苗就曾对人言:“从南阳来,俱以贫贱,依省内以致富贵。”省内即宦官之意。
董卓进屋前,先抖落身上的雨水,这才挺着大肚腩迈步进来。
“仲颖可算到了,快快过来就坐!”
何进招呼着正想施礼的董卓在自己身前坐下,还特意问了几句冷暖。
董卓一一作答,其间开怀笑了几声,当初杀贼时,自己力主北上攻打张宝据守的下曲阳县,可惜出师不利被免,如今正赋闲在家,不过董卓不担心,只要天下不太平,就有的是仗打,那自己早晚官复原职,何况还有个上首的何进何大将军。
见人到齐了,何进开口说道:“孔璋(主簿陈琳),你且先给在场的诸位说说始末!”
“诺!”
陈琳起身,言简意赅把张钧从入狱到身死讲了一遍,还着重讲解了绳索套脖子上的感受,之后他又安静坐下,手拿着纸笔,随时准备着记录。
“且都说说看!”何进说完,冲董卓点点头,二人都朝堂下看去。
“大将军!”角落里有人率先起身拱手,“绍以为,此定是那阉人张让杀鸡儆猴之意,目无法纪,明火执仗至此,不过是为了打压我天下士子报国之心,其心可诛……”
何进挑着眉毛,一看,不置可否点了点头,此人正是汝南袁本初,长相威武端正,言辞铿锵有力,他说的话,不仅代表自己,还代表的是司徒袁隗,以及身后整个汝南袁氏,可惜说得不好。
袁本初还待要说,一旁的曹阿瞒伸手拉了自己一把,他没想明白,堵着一肚子话,又坐了下来,不解地看着曹操。
曹操轻轻摇了摇头,骂阉人可以,干嘛要点名张让,大将军最为年幼的那小妹,不正是嫁给了张让义子张奉?
有袁绍打了头阵,书房里自是一番慷慨激昂,人人各抒己见,归结到一点,那就是也得弄死一个宦官才解气!
袁绍又反过来推了一把曹操,阿瞒任洛阳北部尉那会儿,打死的蹇图,正是宦官蹇硕的叔父,这事由他来干,有经验!
不想曹阿瞒却缩着脖子喝酒,全没有来时说得那样正气凛然。曹操想明白了,大将军压根儿就不想收拾十常侍!平日里说得咬牙切齿,那都是做做样子……
等吵闹消停,何进安抚道:“诸位所言甚是,进每思及朝纲不振、百姓涂炭便夜不能寐,恨不得把那误国奸人剥皮抽筋,还天下士子一个公道……但……”何进话语一顿,“尔等也知晓,洛阳乃天子之城,关乎社稷,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我等须细细筹划,丝毫马虎不得!”
“仲颖可是有了章程?”何进问。
“卓本武夫,不如大将军思虑周到,不敢谏言,大将军说大局为重暂且隐忍,那董某便每日种菜饮酒,大将军要董某诛杀阉贼,那董某匹夫一怒,即便身死,也定要贼人血溅三尺!”
“好!”何进击掌,要的就是下面人有这种态度。
不想那袁绍又站起身来,“绍以为,大将军除了书信皇甫将军,还可以表奏北宫……”在袁绍想来,皇帝刘宏舍不得杀十常侍,连朝堂都被其把持,为何不从北宫皇后那里做文章,在座的这些人,除了瞎吆喝表忠心,没一个说的比自己的意见有建设性。
曹操暗自摇头,这本初,难不成忘了何皇后的耳根子,比陛下还软!
外面的雨下得越来越响,曹操心想,过几日便去赴任罢了,这洛阳城待着,鸡肋一般!
陈琳抄录上千字,文辞优美,情绪义愤,句句掷地有声,可就是没有中心思想……
何进看了看时辰,差不多该用膳了,他正准备吩咐下去,却有小黄门候在偏厅,他借着出恭前去,那宦官见了何进,笑嘻嘻说着:“奴才请大将军安,皇后娘娘吩咐小的,务必请大将军宫中一叙!”
“天不作美,皇后可有说何事?”何进皱眉头问。
“这小的就不知道了!”那小黄门搓着指头答道。
何进回过神,递出一粒真金,那太监见四下无人,捂着嘴巴小声说:“奴才听说,只是听说啊,未必当真,皇后娘娘请大将军进宫,指不定呀,跟永乐宫里的那位有关!”
自己妹妹何皇后住的是永安宫,永乐宫里是谁?自然是刘宏的生母董太后。
大将军冒着滂沱大雨进宫去了!
书房里的人情绪高涨等着。
曹操拉了拉正高谈阔论的袁绍的衣袖,“欲去同济轩饮酒,本初可愿同去?”那袁绍浑然未觉,曹操起身,随手披了件不知谁的蓑衣,迈入雨中。
“啪”一声电闪雷鸣,光芒熄灭后,曹阿瞒便走得看不真切了身影!
“竖子!不足与谋!”身后的袁绍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