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瑾在眉坞选了处僻静的小院住下,并不插手理事,而刘诚除了每天准时去请一次安,也基本见不到他人,小院的那扇木门,仿佛从来就没有自己打开过。
偶尔碰到赶车的老吴,是个哑巴,冲刘诚咧嘴笑,欢快打着手势,他在后院摘不知谁种的青菜。
还有和珅鬼鬼祟祟遛进去,刘诚问他,和珅只说老祖宗喜欢问些陈年旧事,基本是些鸡毛蒜皮的,人老了,喜欢安静,顺便找些老话来说,刘诚便不再多问,乐得清净。
听和珅解释了老半天,刘诚才搞清楚自己和刘瑾的关系,事情很曲折,或者说狗血。
刘诚的太爷爷,也就是他爷爷的爹或者说爹的爷爷,生了两个儿子,大的那个取名刘顺,小的便是现在的刘瑾。
刘家人历来为人仗义,不仅体现在钱财上。
当年,刘瑾的老爹,把刘瑾过继给了一位自己多年的好友,当然,交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或许是为了防止以后分家,摊薄了家业。
所以刘瑾打小就不在刘家长大,他那时候改姓谈,叫谈瑾。后来两家不知为何起了嫌隙,而且闹得水火不容,连带着刘瑾也记恨上了老刘家,发誓老死不相往来。
恰逢几年后,刘瑾的养父遭了难,家道中落不说,牵带刘瑾被人记恨,不仅被迫流落,还迫不得已改回了刘姓。
那年,他大约十岁,走投无路之下,被人送进了宫里,一是为了求口饭吃,二是为了躲避仇家,这一去,就是三十年杳无音讯……
后来,刘瑾聪明,左右逢源,在宫里混得风生水起,衣锦还乡,本来想在老刘家大摇大摆溜达一圈,再冲着刘家祖祠的灵位吐上两口唾沫,可回到中山一看,自己的生父已经死了好多年,坟头上,野草枯荣,尸首早就成了白骨。
兄长刘顺见自己亲弟弟回来,而且成了宫人,哭得眼泪花花的,当时就许诺要把刘诚的老爹过继给刘瑾,好让他有个后。
在宫里斗了这么多年,刘瑾见惯了尔虞我诈,自然看得出自家兄长是情真意切,发至肺腑,何况两家有冤仇的人都早死光了,当年的兄弟两人少不更事,分过吃食、玩过泥巴,哪来的深仇大恨。
他哪还有心思显摆,毕竟是一家人,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于是抱头痛哭,抱怨了一番,便不计前嫌,认祖归了宗。
再后来,过继刘诚短命老爹的事就尴尬了,刘诚的爷爷一时口快,忘了自己就一个儿子,过继过去,那自己死了之后,自己这一房岂不是反而绝了后?
好在这事谁都没有再提,可刘瑾承这份情,每隔几年总要回中山老家看看,两兄弟喝两杯小酒,聊聊天,说说往事,但毕竟有个过继的事情膈应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刘瑾怕兄长为难,渐渐也就回来得少了……
刘诚反复检查了一遍自己仪态,又拍了拍脸,硬着头皮推开院门。
以前大呼小叫、不修边幅惯了,凡事都随意,现在家里有这么个祖宗养着,每次请安都度日如年,感觉像提着脑袋去见阴阳怪气的东厂大公公。不过还好,每次刘瑾问话,都不超过三句,大抵是身体可还好,多温习诗书,有空回中山去看看之类的话,也好应答,可即便如此,刘诚出来也是一身汗。
刘瑾常年身居宫里,讲规矩,分尊卑,事事不容出岔子,就连待洗的衣物也要叠得整整齐齐。
“二叔祖在上,孙儿刘诚请二叔祖安!”刘诚觉得别扭,恐怕这规矩比之宫里也不妨多让,可面对这老头,自然而然会心生畏惧,不用和珅交代,自己也不敢不恭顺。
刘瑾坐在院子里,发现这个不孝子孙发明的摇椅很不错,躺下来,腰不酸腿不麻,就是容易犯困。
秋深了些,墙外的树开始黄叶,逐渐零星飘落,刘瑾就那样看着一片叶子在空中兜兜转转,最后,落在树根下,然后注视另外一片……
刘诚跪了很久,也没听到刘瑾叫自己起来,猜想他会不会是睡着了,忍不住偷偷抬头去看。
垂垂老矣,也许暮年,刘瑾不但不吓人,反而显得慈祥。沧桑的脸庞条条皱文深陷,凹进去的眼窝里,一双深褐色的眼眸炯炯有神,眉毛像两撇秋霜,他把头发梳得极其认真仔细,没有一丝凌乱,根根银发,在脑后打了个结,而后,如初雪落地,瀑布般直落而下。
“起来吧!”
刘诚如临大赦,赶紧站起躬身而立,依旧不敢走动,按照往常,刘瑾该会问几句冷暖就结束,可今天有些奇怪,刘瑾只说了一句,又没有了后话。
又等了很久,刘瑾终于开口:“诚儿!你说那黄叶为何要往下落?”
诚儿?刘诚诧异,往日刘瑾唤自己孽障,心情不错最多唤着“刘诚”,今天不一样。没有细想,刘诚转而开始思考黄叶为何要下落?
这跟苹果落下来砸人脑袋是一个道理啊!可刘诚哪敢跟他老人家介绍牛家的小子阿顿啊,沉思片刻,他觉得还是装作不懂好些,万有引力不是那么好理解的。
“孙儿觉得,这黄叶下落,自然有它下落的道理!就像二叔公你,问孙儿这问题,不管孙儿怎么回答,对了还是错了,自然有您的道理!”
刘瑾侧过身来,椅子不再摇晃,盯得刘诚不敢抬头,那眼神,似乎要把人剥光了放太阳底下剖开研究,直到感觉那道精光敛去,刘瑾才开口:“不够聪慧,却也聪慧!”
刘诚懵圈。
“出去之前,记得先把鞋子换过来!”
鞋?刘诚看向自己的脚,大为窘迫,没想到进来之前仔仔细细检查过一遍,还是出了纰漏,穿反了鞋子,奇怪的是,刘瑾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怒呵。
“是!”刘瑾说这话,也就意味着下了逐客令,“那孙儿这就去了,二叔公有何吩咐,传人来唤一声孙儿就行。”说完,刘诚缓缓后退,没想到刘瑾一敲拐杖,似乎还有话说,又赶紧停下。
“我老了,原本打算这趟回去,埋在中山,不过见了你,又不想了……”
刘诚抿了抿嘴,没有回话,听都听不懂,怎么回?跟老爷子说话相当于猜谜,还是不公布答案的那种。
“小时候啊!我还抱过你,那时候,你才是个奶娃,短得像个萝卜……我找人算过,那人说你命里早夭……我把他杀了,肉拿去喂了狗!狗都不吃!”
刘诚后背开始冒汗。
刘瑾起身,走到墙边捡了一片黄叶,放在手里打量,而后又颤颤巍巍走回躺下,继续轻轻晃动着躺椅,刘诚看见,他悄悄把那片叶子藏在了袖口里。
“你该成家了!”
“回二叔公,孙儿今年才……”
刘瑾眼睛一瞪,“我说你该成家了!”
“是!”刘诚低下头说,丝毫不敢再忤逆。
“哦!还有,差点忘了,善保不错,要时时带在身边。”刘瑾看似说得随意,细细推敲仿佛又哪里不对,既像是提醒刘诚和珅的好,又像是让刘诚注意和珅的坏,或者都不是,是在强调“时时”?还可能本来就是随口一说。
“孙儿……”刘诚抬起头,没有说下去,刘瑾已经睡着了,鼾声雷动,时不时因为呼吸不畅而抽气,让人担心随时会一口气接不上来而一命呜呼。
刘诚稀里糊涂退出去,把门扣上,在门口换过鞋子,今日二叔公说的话超过了三句,可一样不多。
刘瑾走的时候,没有惊动任何人,就像他来的时候一样,悄无声息。
刘诚站在碉楼的最顶层,远远目送着那辆马车消失,他在眉坞待了五天,然后就走了,马车里放了不少和珅新弄的茶叶,车顶,还捆着一张可以摇来摇去的躺椅,沿途叽叽喳喳的响。
直到和珅上来的时候,刘诚才知道他要去哪里,洛阳!他要趁自己还有口气儿,拼了这把老骨头,去帮刘诚做自己还能做的事,就算不能死在中山、埋在中山。
刘瑾什么也没说,正是如此才让刘诚心里翻江倒海。
或许刘瑾的经历让他扭曲,为人真跟历史上的东厂大公公一样十恶不赦,让人恨不得千刀万剐,死了也要鞭墓戮尸才痛快,但刘诚觉得他对自己,就只是个行将就木的长辈,像极了二叔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