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华予醒来,只觉全身舒畅,紊乱了很久的灵力终于归位了。
“先生,你醒来啦。”木子端着热汤走了过来。
“公子呢?”华予一边梳洗着,一边问。
“说有点事情要办,昨晚把你送回来就走了,说晚点回来见先生。”木子回答道。
“嗯嗯,不过既然你恢复了人形就好,多亏了公子。”华予柔和一笑。
她的眼神停在木子拿来的一面铜镜上,镜中依然是那张清丽的脸,眉心一枚殷红的朱砂痣,锁住了难以言喻的情绪。
伸手轻轻触碰在眉心,一种熟悉的感觉从指尖泛起,那是淡淡的茶香,悄然环绕在周身。
袅袅相绕,躲不过,挣不脱。
梳洗完毕,敲门声从外间传来。
“先生,是苏公子过来了。”
“嗯,让他进来吧。”华予用一条缎带随意地束起了长发,面色清冷中有一丝欣然。
苏子墨的面色却不太好,卧蚕处有些阴影,似乎未得安眠。
他手捧着几个画轴,缓步踏了进来。
“嗯,先生今日感觉如何了?”
“基本痊愈了。怎么,你是来给我送画的吗?”
苏子墨将几幅画一一展开,此前所遇的梦仙、酒鬼醉仙、霓裳妖、尸鬼、庙鬼、谷神,皆惟妙惟肖地被画笔勾勒了出来。
华予颔首,“甚好,既然这些画都完成了,我们也该尽早启程,去往下一处了。”
“谷神的事,该如何处置?”
“我会再想想办法,在离开前收服他。”
两人商量了片刻后,照例到于文志的大堂中共进早膳。
刚一进门,便听见于文志兴致勃勃的声音:“昨日我邀请两位客人一起随我坐那千灯宴席上,两位却硬是要自己去逛巷落,可真是错过了一场好戏啊。”
“哦?发生了好玩的事儿?”苏子墨佯装好奇地问道。
“昨日一群人正坐在宴席上看歌舞表演,突然见那戏台上方的梁顶,有三人在月下舞剑对决,两个似天兵的人,对打一个披发长袍的人。后来又有一群小兵出现,用网直接绑走了其中那披发的一人,转眼所有人都消失不见了。”
“哦?竟然有这种事儿?”
“我听人说,是被困月宫伐树的吴刚,偷偷跑下了凡间,被天官发现,于是派了天兵下来捉拿他。啧啧,这吴刚逃走,偏偏来到了咱们村,可能是因为这儿的桂树最多吧。”
苏子墨听此言论,哭笑不得,所谓的以讹传讹,估计就是这样产生的。老百姓的想象力和联想能力,也是非常值得敬佩的。
他喝了一口茶,一眼扫过去,对面的华予倒是一片静然,依然戴了帷帽,静静地听着。
下人端上来了精致的早点,只是今日在堂中并没看到倚翠儿,不久,却有婢女来报,说夫人来了。
片刻,见一位约莫三十多岁的女子,娉婷地走过来。
她面容清瘦,身形纤细,梳着凌云髻,没有金钗银饰,只挽了一根素净的白玉簪,穿着一身青色的翠衣,低眉信手,温柔婉约,正是一直未出现的于文志的正房夫人,明荣。
“见过老爷,苏公子,九先生。”她施了礼,柔声道。
于文志命人加了套碗筷,扫了明荣一眼,说道。
“还得谢谢苏公子和九先生,要不是他们帮你辩白,估计你现在还被关在房里呢。”
明荣微微欠了身,庄重道,“明荣谢苏公子和九先生的相助的恩情,也要谢老爷不计前嫌,愿意相信明荣的清白。”话未说完,声音带了些微的哽咽,用绢帕擦了擦眼角。
“好啦好啦,都过去了,来来来,快来用膳。”于文志牵了她的手,带到桌边,语气中倒有一丝宠溺,用手指轻轻抚着她的掌心。
“老爷。”明荣好久没有与于文志这样亲昵过,面上添了一抹红晕。
“过去的这段时间,被他人蛊惑,误会你,冷淡你,实在是委屈你了,是为夫的错,未来的日子还长,我一定好好补偿。”于文志说出一段肺腑之言,仿若真的幡然悔过了。
“只要老爷能回心转意,妾身受再多委屈也是值得的。”明荣眼中明亮,欣然道,似乎是苦尽甘来,含了安然的笑意。
“哎呀呀,这样多好,皆大欢喜。我就喜欢看这样的场面。”苏子墨在旁,端了茶盏。
“我以茶带酒,祝贺两位,破镜重圆,坠欢重拾!”
桌上一派欢乐之气,人皆喜笑颜开。
昨晚中秋夜中,千灯宴上,在那片斑驳,璀璨的烛灯下,孩童嬉戏,舞女翩跹,万民同乐。
一杯一杯的甜酒下肚,于文志却突然觉得心头空荡,牵了身旁倚翠儿的手,脑中映出的却是另外一个女人的影子。
那个女人在灯下,一针一线,绣着一双云头锦鞋,专心致志,密密缝织。
偶尔转过头来,望着他粲然一笑。
“好啦荣儿,差不多就好了,不用这么仔细,小心把眼睛都给瞅坏了。”于文志对她说。
“不行,夫君,我要给你做世上最舒服的鞋,最贴脚的鞋,让它们带你走世上最顺畅,最平坦的路。”女人一脸明媚的笑容,烙印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
“荣儿。”男人轻轻唤了一声,神思已飞。
身边的倚翠儿,却仍在絮叨着说,府中怪鞋,定不是两个客人说的那么简单,背后可能是夫人在妖术操纵。
于文志心中突然生了厌恶之情,仔细一回味,与明荣的种种嫌隙龃龉,似乎最初都是因倚翠儿几句不经意,却又直接要害的话语而起,此女似乎洞悉了他对于明荣,既爱又愧,患得患失之心。
把明荣的一切委曲求全,顾全大局的行为,都说成是她的不在乎。
于文志虽是汲汲于名利的商贾,对情事却是敏感而脆弱,经此挑拨离间,不由得心生怀疑,误会因此加深,从此心与明荣渐离渐远。
明荣用鞋来引他的心机,还有妖女之疑,都是从倚翠儿口中生出的推测说辞,却被他的疑窦之心,夸张成了真相。
思及此,他心中突然对一切过往了如明镜,后悔不已。
于文华突然从酒席上立身而起,“老爷,您这是要干什么呀?”
他却一摆手,撇开上前想搀扶的下人和身旁的倚翠儿,踉踉跄跄,走回了府院中,摸索着路,独自往锦绣苑走去。
这条熟悉的路,已经很久没有走过了。
那寝阁中,长灯已灭,一片暗淡。
从前,无论他多晚回来,那盏灯总会亮着,等候在外游荡之人。
他心头一酸,轻轻推开门,蹑手蹑脚,往里间走去。
木榻之上,一女子背向门帘,侧身静卧着。
“荣儿。”于文志坐在了榻上,低声一唤,倾身俯下,伸出双手摸索着,感到一阵冰凉水汽。
捧起那女子的脸,却沾了一手湿润的泪。
女人无声地啜泣着,满脸泪痕,已然恸哭良久。
感到有人靠近,突然身子一缩,躲到了床榻一角。
“荣儿,是我啊。”
“老爷,你怎么来了?”女人声音哽咽,语气既惊又喜。
于文志心头一疼,牵动情丝,伸出手,将那女人揽进了怀里。
“老爷,你终于来看我了........”女人轻柔的耳语,消失在一片寂静的夜中。
一对早已疏远的夫妻,交相环抱,沉沉睡去。
榻下的锦履,安然静卧,直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