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高岭虚晶，平原广洁。
穿着青衫、戴着凉笠的身影从风雪中走出，这身单薄行头与这寒风凛冽的景象极为不符，略显得格格不入，晶莹剔透的雪花像展翅欲飞的玉蝴蝶围着他翩翩起舞，头似雪，鬓如霜，浑然天成了一个雪人。
寒风把“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吹走了，冰花把凌乱闪烁的脚印掩藏起来了，有人悄无声息地没入风雪中去了，连带着多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
少年翻开纱帘，白猫从他的肩上跳下来，始终落其两三来步的隔阂。
横梁上悬挂着一具面目全非的横尸，一暝不视，面无表情。
绕着四方玉柱来回踱步的少年，侧目而视，神色莫辨。
刺骨的冷风顺着窗户纸上的破洞溜进来了，吹着那些高挂着的山水画“啪嗒啪嗒”的响着。
……
晏昼已至，骄阳似火。
只见青城西门城墙上依次并列着七人，六男一女，六男分别是姜家两弟兄姜远道、姜故渊，还有三轮主帅陈安歌以及他的管事阿通，和赵中将军、王后将军。而一女的身份较为惊奇，乃是城主之女方幼清。
六人站在城楼观山景，耳听着城外乱纷纷，突然起了赌书的兴致。之所以说是六人，因是管事阿通有事忙去，先行告辞去了。
“黄金锁子甲，风吹色如铁。”赵中将军头一个说。
王后将军笑了笑，对着其余五个各自拱了拱手，才站了出来，“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二公子姜故渊皱着眉走了出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他轻声说。身旁的姜远道眯起了双眼，无喜无悲。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渡阴山。”姜远道说。
“龙城飞将？可是那个凡间的李广？”陈安歌止不住话匣子的问，比及姜远道颔首轻“嗯”一声回应过后，他才说道，“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简兮简兮，方将万舞。日之方中，在前上处。硕人俣俣，公庭万舞。有力如虎，执辔如组。左手执龠，右手秉翟。赫如渥赭，公言锡爵。山有榛，隰有苓。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方幼清喃喃吟道，直视着前方的层峦叠嶂、崇山峻岭，目光呆滞。
众人皆是对其侧目而视，唯独陈安歌一人目光炯炯，从那一山连着一山、一树连着一树中找到了一座蔚然深秀的险峻岑岭，其名天行，其人思之。
……
漫天风雪，银装素裹。可以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不大不小的葫芦，如玉般晶莹剔透，一缕缕淡白雾气从葫芦口处徐徐升起，很快又被冰天雪地给同化了，丧失了原本的热气。
穿着青衫、戴着凉笠的身影从远远的地方徐徐驶来，不紧不慢，他看着那个玉葫芦伸出大手一抓，凑到嘴边，昂起头来，正想浮一大白来着。
“酒且放下，归来可饮。”有个身段修长、摇风摆柳的看不见真实面目的男子端坐在对头，一身素衣，长发及腰，正背对着红装素裹的惊叹景象，也背对着那个玉葫芦和那对茫然诧异的丹凤眼。
“那就不只是一大白了。”青衫凉笠轻轻放下玉葫芦，失笑道。
“一千大白够不够？”
“够了够了。”青衫凉笠收起眼中一闪而过的惊骇，连忙摆手。
风还是那风，雪还是那雪，只是这片千里冰封的天地间，只剩下了一人嘴角带笑，拿起那个玉葫芦对着天地豪迈一敬，一头长发，迎风飘扬，笑意与酒水混杂一同了，素衣共风雪一色。
……
少年在那看似上吊自杀的正悬吊在半空之中的横尸身边站了许久，紧锁眉头，最终才肯下定决心翻开其左手上紧紧粘着的食指和大拇指，随即入目的是蜻蜓点水般的一点再熟悉不过的鲜艳黑斑。
他身躯微颤的冲进一处房间里去，很是眼尖的瞥见了几案上用上好砚台压着的一封长纸，旁边还放着一只笔墨未干的关东辽尾。
拿起纸来，就看到一行小楷细腻的滑过他的眼瞳：杀我者，天行老祖山鬼。他的眼角猛地抽搐着，双耳边上一片空明，只剩下一句又一句、一声复一声的“何故为之”从他的嘴里喃喃说出，回荡在整个房间的各个角落以及他的耳边。
地上躺着的白猫再次作妖的翻了个跟头，墙上挂着的价值连城的山水画无风自动。
……
卫白走到河边蹲下，捧来一手水给自己洗脸完毕后，又低着头给自己的惨绿罗衣认真清洗，水滴四溅，或多或少沾染在了他那张俊秀的面孔上，又或多或少粘贴在了三千青丝上，他用力抖了抖身躯，忽而回头，看到一双带有笑意的深邃眼瞳。
“师尊你怎么老是神出鬼没的，先前在那青城小馆中也是如此，又眨眼间神龙见首不见尾，影都没了，我如今出城散步少顷，你又突然冒出头来，当真是吓我一跳了。”卫白站起身来，无奈道。
“像我这样的世外高人自然作风怪癖、异于常人嘞，不见怪不打紧。”白袍男子嘿嘿一笑，用力拍了拍卫白的肩膀，语重心长的教诲道。
“师尊！你在树后干的好事！我看到了！”卫白睁大眼睛叫道。
“人有三急嘛。”白袍男子摸了摸鼻子，干笑道。
“那你擦我身上？！”卫白一字一顿道。
白袍男子一脸无赖样，吹着口哨，抬头斜眼望天，踩着长靴在泥土上绕着一点来回扭动，“嘿！今儿个天气真不错！”
“有点为人师尊的风范好不好？”卫白苦着脸，快要被逼疯了。
白袍男子撇撇嘴，满脸的不以为然，从怀中拿出一个糖人来，轻拿送进嘴中吃去。
“这糖人不是你叫我去买给大师兄的那个吗。”卫白顿了顿，蹙起眉头，看着那个已经少了大半块的糖人，突然问道。
“你大师兄啊……”白袍男子一口闷下剩下的另外小半块糖人，鼓起腮帮子，含糊不清的说了一些听不太清楚的言语后，又道，“话说你怎么突然起了雅致走到这儿来呢？”白袍男子把嘴里的糖全部消化后，才吐字清晰起来了。
“忽而想到了两位故人，故而闲来无事出城散步游玩，散着散着、游着游着、走着走着在也就到了这儿，兴许是心有所念罢了。”卫白蹲下身子，又捧起一手水，满脸无奈再次清洗自己的衣裳，尤其肩膀部分都被猛搓着死搓着用尽了吃奶的劲给搓起皱了。
“故人？两位？谁啊？”白袍男子好奇问道。
“一个心事重重的少年，一个心思活络的少女。”卫白轻叹回道。
“一对的？”白袍男子舔着手指头上残留的糖屑，打趣道。
卫白摇了摇头。
师尊挑了挑眉。
……
城门忽而有一只数百人的队伍游过，远望长短不一，近望歪瓜裂枣，皆是披轻甲、骑铁骑的行头，明明该是魁梧神勇的气魄，被耍出了花拳绣腿般的萎靡不振。哪里有赵中将军口中期盼的“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的威势盖世啊！最为可笑的是这只朽戈钝甲的铁骑中，有几匹或是跛脚或是眼瞎或是断尾的神勇良驹，这以权谋私、贪赃枉法的肮脏事能不能做的再明显点？
有两人驻足于城墙上，面朝群山，背靠百姓，挺直的脊背就像武库里被埋没的刀兵一般傲骨嶙嶙。
“看见了吗？”大公子问。
二公子点头。
“其实那所谓的三万铁骑也不过如此，真是掺水掺的忒多了点，其中有一半脱了兵甲就可以下地种田，这一半里面又有一半连最基本的刀剑都不会耍，另外一半还没摸过刀剑呢。我们敬爱的城主大人还是算有遗策了一次，他这种政客没带过兵，并不懂这些小事情，以为发配下三万兵甲就可以高枕无忧、坐享其成了？错！大错特错！没有危机！没有生命危机！没有命悬一线的生命危机！整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只会腐败下去，究竟会腐败到什么程度呢？这么说吧，那三万军资最多最多最多到小都统手上就被吞的干干净净一点不剩！”大公子一口气说完，头头是道。
二公子若有所思，最终垂下了头，却握紧了那把出炉后就不见离手的木剑水木。
“我跟你说的那件事情，考虑的怎么样了？”大公子回过头来，笑道。
“只要能离开你，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去哪都行。”二公子皱眉，直视自家兄长那张其貌不扬脸上的那对奕奕有神的眼睛。
“那就行。”大公子转过身去。
城下的百人铁骑早就进了城，晚风急来吹乱了婆娑粗袖，二公子悄无声息的退下，大公子轻轻的闭上了眼。
群山听懂我悲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