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寒风萧索,使君裹了裹颇有些单薄的衣服,在街上来回转悠着打探消息。好半天,使君才收集到一点有用的信息,在心里暗暗想道:“这次皇帝将案子交给直不疑查办,派重兵把守,要想从牢里把父亲救走,根本不可能。那我该怎么办呢?”
使君沉沉地叹了口气,双眼发直似地盯着街对面的衙门门口。虽然英卓并不是被关押在淮南衙门里面,可当使君看着衙门的大牌匾时,就忍不住想到父亲当前的处境。过不了几天,英卓就会被押赴刑场,执行斩首之刑,那使君就是真正地失去父亲了……
“不,绝不可以!就算是劫法场,我也一定要救出父亲!”使君的眼眸里一闪而过清亮的寒光,如同黑夜中的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某些暗不见天日的情绪。
城里的天似乎比山里亮得要早一些,或许是没有茂密的树林遮掩着,黎明的光可以毫无顾忌地洒落在每一幢屋子的房顶上,很快便充溢着城里的各个角落。
悠然在微光的笼罩中醒过来,这时候太阳还没出来,只有一层淡淡的白光透过窗户落在地上,好像很浅的水池。悠然睁开眼,眸子里如有粼粼波光荡漾。她的气色看起来明显比昨天好多了,眼里也有精神了。
“悠然,你醒了?”使君恰好端了热水进来,平日里悠然差不多都是这个时辰醒来,使君大概也习惯了。好在今天悠然身体恢复得不错,所以也按时起了,只是手脚还有些发软,得要使君扶着她梳洗。来伺候悠然的丫鬟见了,不禁笑道:“悠然姑娘,你家相公对你可真是体贴,这一整天都在你身边照料着,都用不上我了……”
“瞎说什么呢!”悠然脸红起来,低下头不安地绞着手指,却又偷偷地用眼角余光瞥着一旁的使君。使君挠了挠后脑勺,老实地说:“姑娘你误会了,我们不是……”
“我们不是夫妻!”悠然听使君想要解释,有种莫名的冲动,抢着把这话说出来。可说完之后,她既觉得难为情又觉得心里边很失望——她心想即便是被人误会也没什么不好,说清了反而像是失去了什么东西一样。
使君却讷讷地没有发现悠然的反应,所以他以为悠然也不喜欢这种误会,又紧接一句解释道:“她是我妹妹。虽然我们不是同父同母,可是我一直当她是我的亲生妹妹。”
悠然皱起眉头,抬头看着使君,眼里迸射出失望和一丝恼意,好像被人从头到尾浇了一盆凉水似的,怎么都不是滋味。她瞅着使君,咬了咬嘴唇,跺脚站起来,嗔道:“谁是你妹妹?我才不当你妹妹!你看起来哪里像我哥哥了?哎,睡了两天累死了,我要出去走走!”
悠然说着就要往外走,被使君一把给拽住。
“你身子尚未恢复,不要到外面乱跑了。再说,这两天你最好都呆在王府,淮南王随时会派人把‘传世古’送来,如果我们都不在,可能会错过时间。师祖爷爷的身体可禁不住几天的折腾了。”使君说着叹了口气,目光幽幽地望向窗口,好像是透过窗户能够看见什么似的,明显透露着担忧。
悠然嘟着嘴,不解地说:“不是还有你在吗?凭什么我不能出去乱跑,你就能整天到处瞎溜达?”
“我哪有瞎溜达,我也是有正事的好不好?”使君不服地辩驳了一句,可又不能现在跟悠然说出实情,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说,只好把剩余的话都给咽了回去。
旁边那丫鬟也帮着使君劝悠然呆在房间休息,悠然禁不住他们俩这么劝说,只好闷闷地坐下来,叹道:“好好好,我不去街上了,可是这样呆在房间里真的很闷,去花园走走不行吗?”说着,她抬起头来,用亮晶晶的眼眸看着使君和那丫鬟,“这里不是王府吗?一定有很大的花园吧?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见过王府是什么样,就不能带我去转转吗?”悠然露出央求的神情,对使君眨巴了两下眼睛。
使君扭头望了一眼窗外,眸中隐约闪动着异常的亮光,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好吧,反正时候还早,我先陪你出去走走,不过你答应我,出去逛逛就回来,不许胡闹。而且,在外面都得听我的,你要是不听话……”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真是啰唆!走啦!”悠然不耐烦地抓起使君的胳膊就往外走,好像迫不及待地要去外面透透气,使君无奈地暗想:“这丫头,真是在山里野惯了!”
使君陪着悠然在花园逛了一个多时辰,悠然才恋恋不舍地答应回房间,大概也是累了,使君扶她躺下不多一会儿,她就睡着了。使君站起身来,静静地看着悠然,好像是在仔细地看着她脸上的每一个细节。阳光笼罩着她麦色肌肤的面庞,睫毛的灰色影子好像两片树荫中的嫩叶,她脸上还未退去孩子似的稚嫩。
她应该过得更快乐、更无拘无束才是!
使君想着,走到书桌边坐下来,拿起竹简开始写一些东西,写下“悠然亲启”的字样,起身看了一眼熟睡的悠然,好像下了一个艰难的决心,静静地一个人离开了房间。
晌午的王府有着各种各样忙碌的身影,只是忙碌中缺少了某种家的味道,偌大的厨房里准备着膳食,却看不见像山里那样,袅袅的炊烟沿着山坡攀爬的美景。当一缕缕盘绕的烟雾从茂密的丛林中升起来的时候,几乎与斜阳相接,天地浑然一体,人在其中是那么渺小,却又是那么和谐,好像完全融入了天地之中,生命之间没有任何区分,也不会有人与人之间的钩心斗角,更不会有利益所产生的冲突和杀戮……
如果可以,使君多想永远生活在那样纯净的世界里,不理会山外的纷纷扰扰,他所在乎的只有他的家人而已。但他知道,要实现他的心愿还很遥远,这也是他必须去完成一些事情的理由。
使君背上行囊,去向淮南王告辞。
淮南王听使君说要先离开王府,不由得有些吃惊,放下手中的竹简看着使君问道:“怎么了?在王府里住得不舒心?是不是下人有哪里伺候得不周到?”
“不、不、不,王府的人都很和善,王爷肯收留草民,已经是天大的恩情,怎敢要求更多?草民要离开,是因为一些私人的事情,说起来,草民还有个不情之请,想要拜托王爷。”使君低着头。
淮南王摆了摆手,示意使君不用拘谨:“你有什么事情,可以尽管说,本王既然答应帮你,就一定会帮到底的。”
“是这样的,王爷,因为草民这次是要赶很远的路去另一个地方办事,悠然她身体还未完全恢复,草民不想拖累她和草民一起舟车劳顿,所以想请求您允许她先留在王府,顺便也等着‘传世古’的消息。只是这样一来,还得麻烦王爷对她多加照顾,等拿到‘传世古’,一定不会再继续叨扰王府的。”
使君谦卑地恳求道,说起来,他还是很放心不下悠然。这是悠然第一次下山,在她心里,她所有的依靠只有使君一人,但是使君为了去救父亲,又不能拖累悠然同他冒险,只能让悠然一个人留下,就连告别的话使君都不忍当着悠然的面说。
使君也不是没想过,如果他就这么走了,悠然醒来后会有多难过和无助,可他相信自己必须这么做。这样做,对悠然好,也只有这样,才不会耽误带药引回去救治长安雪。这是使君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淮南王听了使君所言,眼中还透出一些疑惑的神色,可他并没有追问使君离开的具体原因,使君既然说是“私人原因”,必是不太愿意让旁人知道,淮南王听得出这弦外之音,所以也不强求,点了点头,答应使君会帮他照顾悠然,让使君放心去完成自己的事情。
使君对淮南王千恩万谢,像是终于放下了心里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向淮南王告辞,离开了王府。
悠然忽然从梦中醒过来,好像感应到什么似的,心跳得厉害。她安慰自己,只是做了个噩梦而已,毕竟第一次下山就遇到这么多事情,怎么说也有心理阴影。
悠然擦了擦额头的薄汗,推开窗子透透气。她瞧着窗户外面安静的庭院,心里好像也平静了许多。
“不过是个噩梦而已,大笨熊那么机灵,怎么会出事儿呢?”悠然心里想着,又回忆起梦里的画面——使君被人追杀,最后倒在她面前,她就是在那一刻陡然醒来,发现这只是一个梦。可不等悠然完全放松下来,低头就看到桌上放的竹简,正是使君的笔迹。
“这家伙,明明就住隔壁,干嘛还非得这样?难道……是有什么不好意思当面说的话?”悠然心里突的一跳,脸竟然不由自主地变红起来。她紧紧地抓着竹简,犹豫要不要拆开来看,可心底好像总有个声音在催着她,催她赶紧看看使君到底想跟她说些什么。最后悠然还是禁不住诱惑,慢慢地拆开竹简读起来。
悠然还记得,她学的好多字,都是使君教的。虽然长安雪有很多简牍,平日也教悠然识字,可长安雪年纪大了,又醉心于钱币研究,能和悠然相处的时间不多,自从使君来了以后,他天天和悠然呆在一起。使君在伍家长大,受到的也是相当好的教育,所以教悠然一些简单的识字不成问题。使君在悠然身边,无异于一个很好的老师。
“悠然:丫头对不起,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向你告别,因为我没有勇气当面对你说,我知道留下你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会让你有多难受,可是我别无选择,也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浪费。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期盼着能和家人团圆,但眼看这个机会马上就要成为泡影,我必须去阻止这一切发生,这是我的心愿,也是为人子必得承担的使命。我只能这么做。你放心,如果我还能活着回来,一定会回秦岭山找你和师祖爷爷。当务之急,你要在淮南王府等待‘传世古’,将它带回山中救活师祖爷爷。我会好好照顾自己,希望你也是。使君。勿念。”
悠然仿佛被一道晴天霹雳击中,脑子里“轰”的一声,一点意识都没有了。等她反应过来,便像离弦的箭一样飞快地冲出去,朝大门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喊:“大笨熊!你给我回来!大笨熊!”
悠然穿过院子,正好撞到往这边来的无瑕,她都顾不上跟无瑕道个歉就跑远了。无瑕又惊又疑地喊了悠然几声,见悠然没有回答,无瑕生怕出什么事,赶紧跟着悠然跑了出去。
“悠然姑娘,你慢点!”
无瑕看见悠然跑出王府大门,跑到了街上,冲着熙攘的街道对面拼命大喊。在街道上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是悠然想要寻找和挽留的人。使君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浩渺的人流之中,远去长安。可是悠然还不死心,她不甘心就这样被抛下!
“大笨熊!你回来!你给我回来!”悠然大叫着,在人群中冲撞,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才能找到使君,但是她知道,自己不能停下来,这样只会离使君越来越远。她一路奔跑着,眼泪渐渐模糊了视线,顺着脸颊不停地往下流,风吹在满是泪痕的脸上,就好像薄薄的刀片切割着肌肤。但这些疼痛,比起心里的感受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啊!”悠然被绊倒,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她心里那道努力竖起来的堤防也好像随之坍塌了一般,委屈、恼恨、痛苦、难堪和不安,一股脑地倾泻而出。她情不自禁地坐在地上嚷叫大哭,全然不顾周围人奇怪的眼神。
无瑕看见这情景,吓了一大跳,她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瞧见悠然这么歇斯底里的,要紧的还是先安抚悠然。她上前去把悠然扶起来,耐心地劝慰:“悠然姑娘,你别这样,有什么事情咱们回去再说。你有什么委屈,可以告诉我,只要我能帮到你。你别这样,别拖垮了自己的身子。”
“帮不了我……谁都帮不了我……大笨熊,你这头大笨熊,你怎么可以留下我一个人离开?我讨厌你!讨厌你!”悠然跺着脚,咬牙大喊,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淌。
无瑕听出了一点逻辑,她知道悠然口中的“大笨熊”就是她的那位同伴。说来这几天,她还没有机会看见那个男子长什么模样,但是看悠然这么难过的样子,那个男子一定很重要,无瑕甚至可以理解,就像当年她失去了家,失去了父亲、干爹,失去了使君哥哥,一切的一切……
那种绝望的感觉,无瑕当真是感同身受,也不由得感到难过起来,对悠然更加同情。无瑕忍着自己的心酸,好歹把悠然劝回了王府。悠然也是累了,加上身体本来就没有完全康复,哭累了就睡着了。无瑕帮她盖好被子,嘱咐下人看好,然后才离开。
她一个人走到院子里,遇到闻讯赶来的刘陵。刘陵看见无瑕,上来拉住她问道:“那姑娘怎么样了?”
“她累了,给她喝了点儿宁神茶,刚睡下。唉,也是难为她了,这种一个人被留下来的感觉,不会好过。”无瑕拧着眉头,有点心酸地说。
刘陵安慰说:“好了,你也别想太多,人没有大碍才是最重要的。人这一辈子,总得常常往好的地方想想,不要太为难自己。你看,你和郭帮主分别那么多年,还能相见,就说明老天爷也是有眼的,只要是缘分未尽,就一定还能再见。不管是你在乎的人,还是那姑娘在乎的人,我相信,重聚的一天总会到来的。”
“嗯。听了姐姐这么说,心里觉得好多了。”无瑕点点头,脸上露出淡然的笑容。“姐姐最近也够忙的了,就不必再担心我了,悠然姑娘这边,也有我照看着呢,你就去忙自己的事情吧。”
“好。”刘陵点点头,又嘱咐了两句,这才离开。
无瑕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院子里,仰头望着西下的夕阳,幽幽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