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绢剑。
江湖中人都这么叫他。
似乎这就是他本来的名字——名字就是用来叫的,若人人都叫你“血绢剑”,那血绢剑就成了你的名字了。
他靠在破草庐的破草墙上,手捧着那把饮血无数从未保养却依旧雪亮的剑。
又从床下扯出一根布条,皆是由染血的白绢系成的。
最首的那四寸白绢,隐约还能看到血迹斑驳下的暗粉绣花。
这方血绢的主人,是他杀得第一个人,也是他最爱的人。
那位大凉外交使节的女儿。
小玫。
“黄玫儿,玫儿,等等我!”少年声音清朗快活,粉衣的少女也轻笑着在他前面跑着。
后面一个略显稳重衣着华美的青年也不由笑了:“阿杨,小玫,你们别闹了,地方快到了。”
听到这话,小玫才停下脚步来,转头与阿杨笑作一团,仿若一对金童玉女。
阿杨转过头来:“闻风兄,这次的事,你可千万不能抖搂出去啊,我这家传的宝藏若是让他人晓得了,怕是要追杀我们到天涯海角呢!”
沉稳的闻风兄爽朗一笑:“自是不会的,咱俩谁跟谁,你还信不过你大哥我?话说阿杨啊,你说你家祖传的钥匙,你可带上了?”
阿杨从袖中抽出一只玉佩晃晃:“那是自然!这些宝藏可都在相我们招手哩!到时候我们学了仙法,就按着宝藏里的去找那传说中的千秋宝剑,到时候啊,我和小玫也......”说到这里,少年的声音主见变小,他怀中的少女也正扬起小脑袋来,如同水蜜桃一般都面庞透着青春的粉红色,额顶细腻的绒毛在风中微晃。
看着是浓情蜜意,如同是天作之合。
闻风兄则摇头失笑:“你们这小两口啊,就慢慢闹腾吧,也不知道我贺闻风的夫人日后会在哪里哦!”
少年转头笑道:“闻风兄放心,您的夫人啊,自然会在未来等着你呢,那一定是个温柔可人、蕙质兰心的好女子!”
“承你吉言,哈哈!”
三人笑闹着一路走着,黄玫忽然转头望着少年清澈明亮的瞳:“阿杨,你以后,真的会娶我吗?”
“那是当然,我王行杨自然是说到做到!”少年拍着胸脯保证。
少女羞涩地笑着低下了头。
闻风兄又如同遭到了暴击。
不多时,就到了地方。
山间的一座空谷,三人有着地图也绕了好几圈才找到这里,可见其隐秘程度。
王行杨将玉扣插进一个不起眼的凹槽,狠狠一按,一座看似光滑的石壁向两侧分开来,露出一条幽暗深长的甬道。
三人相视一眼,都掏出一只火折子吹燃,走入通道。
“小玫,阿杨,快来,这里有本书!”是闻风兄发现了一本古旧破烂的线装书本。
“闻风,阿杨,你们看这是什么!”是小玫发现了一把生锈的古剑。
“玫儿,闻风兄,我找到了好多金子!”阿杨在一座碎金碎银堆成的小山里打滚。
“小玫,阿杨!”
“闻风!啊,阿杨!”
三人兴奋的喊声此起彼伏。
终于,三人停在了一座高台上。
这座高台位于地宫最核心处,高约二丈,只有一座狭长的悬桥通往。
“小玫,闻风兄,我有预感,这就是那传说中的仙法了。”
一本书静静躺着。
旁边有一张画着几道线的破布。
说是书,实则是一册从一本书上撕下的纸张,只有封面没有封底,封面上书“上清卷”三字。
小心翼翼,翻开一页。
“玄空心传!”三人惊叹道。
贺闻风赶紧拿到手中,小玫也开心地几乎要跳起。
王行杨也满面笑容,拿起手旁的破布,上面模糊不清,除了线条只能看到模糊的“深云山”三字。
“闻风兄,这似乎是一张地图,玫儿,你看这地图是甚么意思啊。”阿杨有些费解,下意识想将小玫揽入怀中一起看。
他的手却被闻风兄抓住了。
“闻风兄?”
贺闻风面色有些僵硬:“你不觉得,这样有点太亲近了吗?”
什么太亲近?
王行杨还来不及问出,一只利箭从下方飞来,没入了他的左胸。
他只得喊出:“玫儿,闻风兄,小心!”
一箭又至,射在他胯部。
“啊啊!”
贺闻风赶紧搂住他:“阿杨!”
三人急步退至高台另一侧,黄玫一脸担心。
没有箭再射来。
三人逐渐放下心来,闻风兄问到:“阿杨,你没事吧!”
“没事,还好我穿了一只铜镜。”阿杨解开上衣,那只本该将他左胸刺穿的利箭钉在了铜镜上,只造成个皮外伤。
“那就好那就好。”贺闻风把那支箭捡起,百思不得其解:“这箭究竟是怎么回事。”
“唉,是我们大意了,估计是触发了某个机关,对不起啊小玫,闻风兄,差点害了你们。”
“没事。”二人异口同声。
把胯部中箭的阿杨搀扶起来,又试探几下,没有其他危险,正准备离开高台,阿杨忽然想起之前自己没来得及出口的问题。
“对了闻风兄,你刚说,什么太亲近了?”
怎料贺闻风表情突变,双目冰冷,阿杨还没反应过来,那只曾被他胸前铜镜挡下的箭就刺入了他后心。
“我说,你离我未婚妻太近了。”
“什,么......”余下声音和鲜血堵在喉咙发不出来,他已被二人推下了高台。
一人是他视为挚爱的心上人,一人是他曾当做长兄的好友。
肢体与石头地板亲密接触,发出酥脆的声音。
他的意识已经飘忽,眼睛看着那地宫中的暗处,十几个人拿着弓箭阴冷地看着他。
“王兄,我们拿到了!”贺闻风搂着小玫从悬桥走下,被称作王兄的青年手握劲弓,哈哈大笑。
就领着其他人离开了地宫,走时还砸碎了那枚玉扣,石壁永远地封上了。
不知过了多久,阿杨睁开双目,他的下身已经近乎支离破碎,骨头从各个角度刺出,腰胯近乎反转地扭曲。
甚至感觉不到疼痛。
他盲目地打量着手中的破布,似乎受到了什么都指引一般,用左臂慢慢向高台后爬去。
对了,先前忘了说,他的右臂也已经骨断筋折。
不知爬了多久,他身后拖拽出一条长长的血道,他从高台后的一个暗口不断的爬着,终于见到了天光。
云缭雾绕,白鹤清宵,一派仙家气象。
两个结伴而行的“仙人”看到了他,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可怜,对视一眼,将他扛起。
两位“仙人”一人着丹锦飞裳,系赤带配金铃,白发苍颜,应有百余岁,手里握着把扇子。
另一人则一身乌衣,腰系玄青带,侧悬寒玉牌,黑发童颜,似是一少年,掌中挽着根拂尘。
二人把他抗回一座道观,这道观由白石乌木磊成,中堂中间置一口大鼎炉,两旁画着一些不知所谓的符文。
穿过中堂,来到祖师殿,中央供奉太上老君、炎黄二帝,下面一点是药王孙思邈、葛洪、扁鹊、华佗。
又穿过这一间,走到里面一间药房,这里摆着一尊小一点的药炉,墙壁皆是药柜。
二位“仙人”把他身上染血的衣物脱光,身上的血垢擦洗干净,又在他后心敷上药物,然后把他抬到中堂,给他嘴里塞了一丸丹药,强行扭正他的腰胯和断掉的腿骨。
剧烈的疼痛席卷全身,让他的大脑都停止了思考。
那位朱衣“仙人”刚握住他的腰时他还能“啊啊!”的叫出声来,现在就连叫都叫不动了,长大个嘴巴,眼球外突,青筋暴起,在那不断抽搐颤抖。
待他恢复意识,他正躺在那口最大的铜鼎里,身侧有许多叫的出叫不出名的药材,身上还用朱砂和水银画出许多奇怪的道门符文。
‘我这是,要被炼化成丹药了?’想到这里,王行杨毛骨悚然,拼尽全力想要扭动反抗,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肌肉,只能眼看着那黑袍“仙人”手捧着玉盆倒下清泉水,没过他的全身,又撒下一把金粉,盖上了盖子。
他虽然全身泡在水里,却不觉窒息,也不会蛰眼睛,反倒是清凉舒心,沁人五脏。
‘既然跑不掉了,到不如死前美美喝饱仙泉’心里如此想着,他大口大口咽下身侧清水,忽然感觉腹中冰凉如同被冻结。
正不知如何是好,身下又感受到一阵火热。
‘完了,开火了,呜呼,没想到我这个凡人死后还能变成仙丹!’他如此想到。
水已经沸了,却没有烫到他。
他正疑惑,却又感觉一丝钻心地痒麻酥软从腹中开始,向每一处受伤的地方钻去,钻透骨髓,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又一次恢复意识,他已经被披上了很宽大的白麻布道袍,身上缠了近百条、每条约九尺的白绢,在一座古朴的云房中躺着。
两位“仙人”走了进来,坐在他对面。
他赶紧起身跪倒:“感谢二位神仙救命之恩!”
“哎,我二人并非神仙,吾道号元婴,俗名魏千红,他姓赵,道号仙胎,你小子可还有甚么不舒服的地方?”
红袍道人这么一问,他才反应过来,把自己细细摸了个遍:“我好了!我全好了!”
“嗯,你接下来如何打算?”问这话的是赵仙胎,也就是那黑袍道人。
“我...我要......报仇。”王行杨慢慢沉默下来。
“果不其然,当时就不该费劲救他。”魏元婴似乎不怎么高兴。
赵仙胎却笑了笑:“你名叫什么?要去何处报仇啊?”
“我叫...我没有名字,我不晓得要去何处报仇。”他说他没有名字,因为他每次想到曾一口一个“阿杨”的黄玫与贺闻风,他就一阵钻心。
“嗯,不若如此,你随我们在山上修行一段时间,我便告诉你你要找何人报仇,如何?”赵仙胎问到。
他没有回答,二位道人对视一眼,也不打扰,离开了这间云房。
若说他究竟会不会留下修道呢?不会了,他的一颗心都让恨意占满了,又如何会留下。
当晚,他偷偷拿着云房内的鎏金香炉,跑下了山。
走时,他回身对着那神秘的大山和那二位神秘的道人深深鞠了一恭,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上山的路了。
实际上,他找不到任何一条路了,就只好四处乱撞,在附近的另一座山上的一间道观中借宿了一晚,还想偷走一位值夜的瞎眼道长的书卷。
那是张卷轴,他都想拿,却看到那位瞎眼道长正要回来,赶紧撕下一半藏在袖中,连夜逃下了山。
再后来,他一路辗转,卖了那个香炉换了一把剑,一路打听贺闻风与黄玫等人的消息,终于到了杭州附近,找到了一间隐者留下的破朽茅庐,住了进去。
血绢剑醒了,他靠在墙上就睡着了,醒来时激动地打翻了已经燃尽的烛台。
深呼吸几口,又灌了几口烈酒,这才恢复了往日的僵硬。
多久,多久没有想到这些了?
他看着一旁桌案上还未熄灭的油灯,看着油灯透过纱罩射在墙上的灯影,心思缓缓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