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陷入了短暂的寂静之中，一面是孤零零的阿二，一面是人才济济的各院各堂的长老和弟子，这些人完全想象不到，号称藏龙卧虎的里仁庐，就这么被一个其貌不扬的外院劈柴伙计赤果果的打脸了。
“我相信里仁庐，我更相信我们半山书院的悠久传统，知耻而后勇，一把劈柴的斧头，掀不起多大风浪！”
“我同样相信他们！”院主发话，监学沈钟连忙附和。
“常言古来俊杰皆寂寞，师兄这样的人，看似卑下俚俗，偏偏炼就一颗玲珑锦心，叫我这等苦读了多少寒暑的学子，情何以堪？”
一声叹息，一袭青衣的俊美青年一步步走出队列，起手一礼，道：“鄙人方仁泰，忝列里仁庐第十二名，微名本不足挂齿，但面对师兄豪气，不敢马虎，敢问师兄大名？仙乡何处？所求为何？所惧为何？所爱为何？所憎为何？从何处来？向何处去？既入我书院，可知书中金玉？可体悟圣贤意旨？......”
一时间，方仁泰凭借一个问字，连连发问，或和颜悦色，或声色俱厉，或披荆斩棘，层层导引，或千回百转，一唱三叹，喝得周边风云变色，无形力量，如怒海惊涛卷去，阿二收脚不住，顿时向后方翻跌出去，便如一粒微尘，被那书海狂潮卷入其中，一息间，已泻出万里之遥！
方仁泰伸手拈住一片枯叶，叹息道：“其实万般学问，本从心中来，心生物生，心灭物灭，便如师兄，本为草芥，偏偏要人前争贵，无非自取其辱罢了！”
方仁泰手指一弹，枯叶翻飞而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朽化灰，与此同时，浮沉于方仁泰学海意境中的阿二，已然被那股书山意气，化灭不见。
周边顿时爆发出震天价的喝彩声，另一方面，却对一个下人的生死漠不关心，便如宰杀一个鸡鸭那般寻常。
“偌大一个半山书院，书读到这个份上，令人心痛！”
憨叔口角喃喃，目光到处，仿佛看到了什么，嘴角泛起一丝欣慰的笑意。
方仁泰凭借一身才学，顷刻间取了一个外院伙计的性命，不觉神采飞扬，向着周边连连团揖，忽然间，鼻中嗅到一股久违的气味，目光顿时陷入呆滞，口角嗫嚅着，一串泪珠早不自觉从颊上滑落，往昔的情形，故园的烟火，瞬间浮现眼前。
一声咳嗽，却是一旁方仁泰的恩师李银发出，方仁泰顿时如梦初醒，正欲退回队列，那鼻中所嗅的味道立时发生了改变，只觉得平生所食的诸般美味，无不纷至沓来，不觉瞑目而思，嘴角渗出一缕涎液，无尽岁月感悟于一念中汹涌爆发，神思陷入其中，载浮载沉，惟愿长醉，不愿醒来。
又一声咳嗽传来，便如当头棒喝，备觉严厉，将方仁泰于幻觉中硬生生拉了回来，幻光过处，一个憨厚的身影宛若拨云而出，直直看着方仁泰道：“师兄的发问，我无法尽言，但，阿二此生曾经吃过一盘菜，谓之四季，师兄的所言，仿佛出于其中，于是，阿二便将那种感觉衍化出来，师兄可满意吗？”
方仁泰如梦初醒，腮上的肉连连抽搐，一股羞恼之意涌现，此刻哪里还顾得什么学子之风，口中喝道：“万里轻舟渡，月破重雾天！”
就见那周边一天意境骤变，一月如舟凌空伐下，犁开乾坤，所向披靡。
叹息声中，一把劈柴的钝斧简单一挥，由方仁泰道心中拘来的一弯残月，顿时被斩为两截，方仁泰惊呼一声，仰空跌出，一口热血早止不住喷将出来，口中声嘶力竭喝道：“鹃血染碧，梅魂化泥！”
就见那漫空皆赤，一株株铁划银钩纵横破空，从四面八方，斩向阿二。
阿二不慌不忙，钝斧连连挥动，就见那漫空袭来的婆娑之影，便如虚设，瞬间化灭。
方仁泰却不甘就此落败，只手凌空抓去，那漫空血色竟很快浓缩在其掌心，凝聚为一颗噗噗跳动的心脏，方仁泰恶向胆边生，便欲将这颗心脏捏碎，未料那一柄钝斧简单劈来，方仁泰心中生惧，并不敢捏碎那颗将心比心，脚下一晃，向后退去，只是那柄钝斧却如影随形而来，方仁泰被迫得步步后退，胸中万千悲愤却不得而发，竟被硬生生迫回队列中，止不住再喷一口鲜血，就此晕厥过去。
方仁泰也是近年来在里仁庐中的出类拔萃的后进人物，竟然在无形之中被一个劈柴的伙计逼的连连吐血，众人到此再无蔑视，不得不重新打量这个其貌不扬的阿二。
里仁庐的弟子们俱面面相觑，自觉欲以自己的才学拿下方仁泰，都非易事，不由得将目光投向一个人的身上，那个人便是号称里仁庐中第一人的白仁俊。
白仁俊的目光穿过人丛，和监学沈钟遥遥相对，点了点头，穿过中分的道路，来到阿二面前，神色郑重道：“白仁俊跻身半山书院若干年，竟不识得师兄这般才俊，实在惭愧，然今日事关书院名誉，我将全力以赴，若有摧折，师兄见谅！”
话音未落，一把折扇嗖地打开，那扇面上万道毫光绽放，毫光之内，那一幅山川争胜的景象瞬间与周边天地相融，便如天翻地覆般翻飞而下，扑向阿二。
宛若飞蛾的阿二，却全然不惧，手中的钝斧，正如流星飞堕，砰地斩在扇面发动的幻光之中，激起漫天错乱星辉。
腾腾腾，阿二被震得连退数步，脚底的一块块青石应声而碎。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眼中万里江山便如一梦恍惚，白仁俊双目暝合，口中叹息，折扇如刀，正欲碎灭乾坤。
阿二却不退反进，手中的钝斧闪电劈出。
那梦中的时光仿佛瞬间被拉长，阿二正如一个孤独的游子，一斧斧劈斩着春秋岁月，劈斩着人生朝暮，劈斩着蜉蝣幻灭，劈斩着生死轮回，过去和未来之间，无数个刹那中俱飞起一道斧光，一念所至，所有过往中的简单一劈，全部浓缩在中央的一斧之中，化作古朴的一道钝击，以钝意破天，当真避无可避！
喀嚓嚓，虚空中万道惊雷劈落，正如混沌初分，万道霞光遄飞，壮丽已极。
喀嚓，一道钝意过处，扇面中分，便如两对死了的翼翅，无力振飞，跌落尘埃。
与此同时，那一袭白衣已然开分，其上映射着点点血红，如诗如画。
岂知落败的白仁俊却毫无气馁之色，此刻抖身卸了外衣，露出一身写满锦绣文章的内衣，他口中喃喃道：“心中热血，当化浩气，贯于宙宇，为苍生命，为天下榜！”
一把刀，悄然刺入胸衣，血如泉涌，鲜血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游遍周身，使得那周身锦绣文章转眼染赤，竟然化如游鱼跳脱往来，一时间周身光华万道，冲射牛斗。
“好胆，不愧于我半山书院的古今胆魄！”监学沈钟禁不住由衷赞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