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蛮丫头与王瑞兰
薛峤听了杭叔的建议,轻轻地点了点头,他虽然无意铺张,但只要能尽快了结此事,他也是不反对的。杭叔看薛峤点头同意了,于是又向薛蘅和薛苓请示了一番,薛蘅善审时度势,此刻又是满心悲哀,自然不会再此事上与薛峤争执,况且他也没什么好理由与其争执,于是也点头答应了。反倒是薛苓,听了杭叔的求问并未作答,只是偏着小脑瓜,泪眼婆娑地瞄向了他方才所提及的幺少爷。
薛峤是修道之人,心境澄明,感官最是敏锐,在薛苓朝他投来目光时,他就觉察到了异样,于是一扭头,他也温柔似水地望向了薛苓。薛苓与薛峤四目相望,谁也不显尴尬,透过眸子看着对方的脸,只觉似曾相识。
“侄小姐,您觉得有什么不妥吗?”杭叔没留意到薛苓的眼神,以为她偏头只是为了方便答话,于是又恭敬地问了一声。
薛苓闻言,依依不舍地收起了自己的目光,然后将脸重新埋进了薛蘅的怀里,仍旧不置可否。薛蘅知道妹妹的心思,打了个手势,让杭叔不用理会她。杭叔受意,转身走到了门口,他先让几位老家人回到各自的岗位,然后又为一众小仆分别安排了事宜,再三叮嘱不得大肆宣扬后,他才将薛峤薛蘅等人各自请出了大堂,并且唤人去为他们备好饭食。
用过早饭后,差不多已经十点钟了,一大早闹哄哄的气氛也开始归于平静。在杭叔的安排下,薛峤与丁点跟着一个丫头去到了中院的一间上房,房间是薛苓小时候住的,后来薛苓搬到了前院,薛老爷子就差人将这里重新归置了一道,用以年节时分接待亲朋好友。丫头将二人领到房间,在答了三两个薛峤所问的问题后便躬身退去了。
丁点穷人命,从未见过如此高规格的房间,丫头刚走,他就把门给合了上,然后在房间里东游西荡。房间位于二楼,由一间主室和偏室构成,主室里放着一张锦罗织帐的大床,偏室里放着的是一张罗汉卧床,两间房之间隔着一扇雕花木门,木门能开能合,还挺别致。房间里的摆饰很是精贵,老物件有,舶来品也有,这头是古玩字画,那头是洋钟洋表,惹得丁点没停没够地咂嘴。咂累了,他就把鞋一脱,往罗汉床上一躺,把二郎腿一翘,然后就拍着刚刚吃圆的白肚皮,一边回味着美味,一边数落起薛家来,俨然一个白眼狼。
薛峤看着丁点那样,一个不经意,竟回忆起了小时候彼此嬉闹的情景,没自觉地露出一抹浅笑。丁点躺在罗汉床上,脖颈子挨着床沿,一条麻花辫垂到了地上,他把脑袋一仰,就瞧见了露着笑容的薛峤,于是他把脖子抻了抻,阴阳怪气地问道:“怎么幺少爷还有心思笑话我呢?”丁点与薛峤虽然十来年不相见了,但他仅凭重逢后地这几个时辰便能看出,薛峤还是自己的小幺,二人的关系不曾改变些许,于是他才会无所顾忌地与其玩笑。
薛峤闻言,立马收住了笑容,他踱着步子走到了床边,顺着床沿坐下,然后小声对丁点说道:“叮当,依着你的本事,你能觉察出些什么吗?”薛峤知道丁点身处局外,脑子又是灵慧,看人看物都强过自己,于是很自然地开口问到。
丁点还在吧唧嘴,听到薛峤说话,方才不疾不徐地撑起了身子,像弥勒佛那样侧躺在床上:“实打实讲,你说薛家有邪物作祟,我是瞧不出来的,不过我倒是发现了一点问题”丁点说着,提溜了两下眼珠,望向了正盯着自己的薛峤:“小幺,你难道没发现吗,你们家…咳咳…是薛家,薛家人心不合。”丁点发觉自己一个没留意竟然把薛峤不想听的词说了出来,急忙搅弄舌头,把“你们家”改成了“薛家”。
“这……我倒是没有察觉。”薛峤没有计较丁点的失言,只顺着他的话往下问。丁点见薛峤没有说什么,也不再多想,随即说道:“原先你说老爷子死的蹊跷我还不信,但是亲眼见着老爷子的死状后,我就开始按着你指的方向走,我觉得吧,薛家的人和老爷子的死绝脱不了干系。”
薛峤知道丁点的话是什么意思,一家之主死得如此离奇,却无一人发现异常,属实是不合常理。
一个常人但凡失了阳气,旁人是可以从面相上看出来的,最起码亲近之人是能够看出来的,如果看不出来,要么这个人没有亲近之人,要么这个人的亲近之人都是瞎子,再者说,人失了阳气,面白、体虚、失神是绝对特征,如此便会请大夫来诊治,只要这个大夫不是江湖骗子,都能觉出异常。头前由文秀之言可知,老爷子是瞧过大夫的,并且还有专人伺候,不可能什么都没发现,除非……除非是有人故意隐瞒了或是误导了老爷子的病情。
薛峤将心头的想法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然后悉数说与了丁点听,丁点听了,连拍了两下大腿,说道:“我就是这个意思,不过我没你想的这么专业,我是结合自己的所见所闻推测的。”
“哦?推测?你且说说。”薛峤从小就知道丁点灵慧,但那也只是小聪明和歪点子,至于推测,他还是第一次从丁点嘴里听到,不免稍感惊讶。
“你离开太久了,好多事你都不大清楚,其实薛家这一年来出了不少的祸事。”丁点有心说长道短,便怕隔墙有耳,于是他坐起了身子,把胳膊搭在了薛峤肩头,将其拉到了自己的面前,使其与自己脸贴脸,“我跟你讲,其实薛老头并不是这家里第一个遭灾的,薛家第一个遭灾的是蛮丫头。”
蛮丫头?莫不是堂妹阿苓?薛峤简单想了一下,而后又把注意力放在了丁点的话中。
“差不多就是在去年春天,蛮丫头……哦,就是你那堂妹薛苓,她呀,那时害了一场大病,在床上躺了将近有二十来天,听周遭的人讲,薛狐狸请了好些个的郎中,其中包括城西头最臭屁的宁哑巴,结果全都束手无策,连人蛮丫头的病根儿都没找出来。”丁点声音很低,但语气轻快,就像三姑六婆聊人家常一样,以至于当他说到宁大夫时,他还哂笑了两声。
“当时有不少人都认定了蛮丫头活不过半年,更有甚者说她活不过春天,可是你猜后来怎么着……后来啊……蛮丫头的病竟然自己个儿好了,你说奇不奇。”丁点本想卖个关子,但看到薛峤慢慢严肃起来的神情,便弃了这个略显幼稚的念头。
“叮当你的意思是……阿苓也是受了邪祟侵扰?”薛峤对丁点的话不是很明白,薛苓的经历和眼下之事有何关联吗?
丁点显然知道自己说的话没头没脑,于是回望了一眼窗外,接着又补充道:“我说奇怪,不是说蛮丫头的经历奇怪,而是说蛮丫头奇怪。”
“这又是怎个意思?”
“你别发急,先听我说嘛,蛮丫头不是大病一场而后又不治而愈了吗?要说这里头有什么原因,我是不清楚的,不过有件事情我倒是很清楚,那便是蛮丫头不是以前的蛮丫头了。”
薛峤听了这话,顿觉有些耳熟,眼珠一转,才想起不久之前丁点才跟他说过同样的话,只不过当时他说的是冬薇。薛峤听丁点的语气,以为他又是在说戏言,于是悄么声地把手攥成了拳头,心想要是他敢戏耍自己,自己便给他来一下,好让他长长记性。
“你刚刚看到了蛮丫头不是吗,你觉得她现在怎样?”丁点没留意薛峤的举动,依旧是一副事不关己的调调。
薛峤也不啰嗦,淡淡地吐出四个字:“楚楚可怜。”
确实,就之前短暂的重逢,他所见到的薛苓就只是一个痛失至亲、柔弱可怜的小姑娘,尤其是那双眸子,里面盛满了悲恸,任谁一看,都得生出怜香惜玉的心思。
“好道长,你也免不了动凡心呐,不过你可别忘了,‘蛮丫头’这个绰号是怎么来的。”丁点说完,便给薛峤递了一个饶有深意的眼色,薛峤见状,慢慢地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脑海里渐渐浮现出一个性子野、脾气怪、嘴巴刁的泼辣丫头的形象来。
回忆结束,薛峤勉力地笑了一下,而后轻吐一气,方才把眼皮抬起,原来“蛮丫头”的这个称号居然是自己最先叫起来的。不过即使忆起了这些,薛峤还是不解其意,毕竟人之性格,变化无常,单是性格变了,也没什么值得好说道的。
薛峤带着疑惑,又向丁点询问了一遍,语气不免重了几分。丁点明晓事理,也不再东绕西绕,随即压低了声音说道:“蛮丫头在去年以前都是蛮丫头,不过自那之后,蛮丫头就变了,变成了可人儿,性情那叫个天差地别,既不闹了,也不刁了,更不蛮了,活脱脱一个《幽闺记》中未经世事的王瑞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