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忧躺在塌上闭上眼睛,乱神难安,无法深睡,脑子里回回闪闪过一堆事,蹙着眉,紧紧的拽着被褥,似是察觉到旁周有什么悉悉碎碎的响动,她如梦初醒,猛地一下睁开眼睛。
下意识想去拔出嵌在腰间属于自己的匕首,可摸到的只是一把折扇。
她独属的那把匕首,已不知去处。
大概是身处高位太久,让她对任何人的接近,都是本能的敏感疑心。好在面前近她身的人不是什么刺客杀手,是芷澜。
芷澜被她的举措吓到,忙伏在她床榻面前,切急问安,解忧低首略瞧,芷澜手中是一抹香囊,可宁神驱蚊,想来是要打算挂在床边,她舒了口气,揉揉眉心,摇头表示没什么,旋即又朝芷澜打听:“我不在这段时日,宫中可有发生什么事?”
芷澜想了片刻,同她说了许多,解忧这才知陈王后前些日竟忽然被禁足。
起因是前几夜夏王踏足华清宫,陈王后不知为何口出逆言,夏王大怒,削减王后俸禄,裁了大批宫人,将华清宫圈禁。
至于陈王后说了如何逆言,无从所知。
解忧听罢至此,隐隐皱眉,他与王后之间的关系,她向来也琢磨不透,黍洱曾经总说王上王后不合,而如今,那两人竟闹到了如此地步?
“奴婢还想起一事。”芷澜灵光一闪:“王后被禁足的前一夜,王上曾入了娘娘寝殿,一人坐至三更半夜,奴婢觉得挺奇怪,如今想来,难道真如谣言……”
解忧听着芷澜絮叨,说他半夜来过寝宫,游神了片刻,很快又回首反应过来:“什么谣言?”
芷澜见旁周有宫婢矗立,忧心忡忡,附首低耳同她说了几句:“华清宫里里外外皆是戍卒,连只蚊子都飞不进去,奴婢听人私下议论,说华清宫已如冷宫,明妃娘娘盛宠,又被王上亲自迎回宫中……王上怕是动了废后另立的心思。”
解忧只自嘲:“无稽之谈。”
望着外面天色,方进宫时尚早,如今已是大黑,她不知自己是入睡太深,还是眠意太浅,总觉梦与现实相映交错,一成不变的场景,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绞得她头疼。
解忧掀起被褥,起了身,见自己身上这件红衣不顺眼,随手挑了件轻松的浅色衣裙,正要换上,芷澜前来,忽试探问道:“娘娘可要去赴宴?”
赴宴?
她想起来有这回事,却没多余的想法。
芷澜见她不言,又儒了嗓音说:“如今时辰还早,宴席未开,王上方还遣人送了裙裳过来,娘娘若要前往,尚且来得及。”话说间,芷澜已经把裙裳拿了过来,搁置在旁,只等她做个决定。
解忧瞟了一眼衣裙,又是红色。
他便如此喜欢让人穿红色?
“不必了。”她隐隐不悦:“我待会去别处走走,你也不必跟着。”
芷澜自知无法改变主子的想法,默默叹了口气,上前帮弄发髻衣裙,小声补充:“王上日夜挂念娘娘,思如泉涌,还特意选在今日将娘娘迎回宫中,必有深意,正应了团圆节阖家欢乐。”
团圆佳节,阖家欢乐。
从小就没有家的人,说来她挺讨厌这个日子的,她年少在皇宫曾入席多次皇甫家家宴,那些人总在宴席间言语连珠争锋相对,她丝毫感觉不到人情冷暖。
月圆佳节,是别人的喜庆,却是她无法言喻的痛楚,曾经说要给她一个家的人,至今未曾兑现。
一切都是一场空梦。
梦醒了,什么都没了。
芷澜见她不拦,继续往下说:“我听黍洱说起,今日宫门口为了体恤娘娘,王上宁愿自己弃轿步行,而且,连家宴给娘娘预备的席位,都曾是王后专座,娘娘这般待遇,许多人一辈子都仰望不到,只是娘娘偏是一点不领情,倒让奴婢有些担心。”
而对于芷澜无中生有的担心,解忧没放在心上,她换了衣裙,自然是要去别的地方,但一出寝门,便见殿堂中摆着数盘吃食佳肴,左右两边忽的多了十多个没见过的宫婢。
以前,关玲珑也没这排场。
芷澜解释道:“王上说,娘娘若不愿前去,那也不必勉强,便按宴席标准,给娘娘备了相同的膳食送来。”
解忧挑了挑眉眼,看之不透。
这难道是他自知说错话的道歉诚意?还是又有什么装模做样的诡计?
她想了一瞬,随口吩咐:“你去把这些分给殿外卫卒,就说是王上赏赐。”
芷澜不好说什么,也不好违逆,很快照她嘱咐,召来几名宫婢将桌上佳肴收拾片刻,一一分发给殿外守卫。
趁分发的空挡,解忧自然步出殿门。
郭开见她已出门,又见卫卒在排队领赏,既说是王上赏赐,谁也不敢轻易违抗,不得已,郭开忙叫住几个已领了赏的人,匆忙集了四五人跟上。
兜兜转转,郭开没敢上去问她要去何处,只不远不近的跟着,越是觉得,自己偷偷摸摸像个贼,堂堂金武卫统领,何时沦落到这种境地了?
她一停,众人皆停,她一回头,郭开眼神无处安放。
“郭统领既然要跟,便跟的近一些,这般鬼祟,不知情的,还以为郭统领要趁夜色天黑,携人绑了我去。”
既然她自己提出,郭开便却之不恭,领着几人上前数步,正了正身体,拱手一礼,朝她说道:“卑职奉命行事,望娘娘见谅。”
毕竟他虽奉命贴身保护她,但他吃的最终还是王上给的饭。
“他除了叫你跟着我,可还有让你监视我一举一动?”她挑了眉目,忽然这么问。
郭开有点惊讶,这个他自然是指王上,可王上吩咐,只说寸步不离防护,若有异常,需及时禀告,其他的,便没再交代。
从护卫关宅到回宫,他不知王上用意,百思不得其解,一直找不出词来形容这种感觉,如今她一提,他觉得监视一词用的甚是恰当。
当然,他也不能明说。
“宫闱之内,娘娘需用敬称为好。”郭开扯开了话题,非常善意的给她个提醒:“娘娘恩宠正盛,私下里如此倒也没什么,但让旁人听了去,难免不妥当。”
解忧明白,她言行放肆,会损了君王威严,却更肆无忌惮回道:“我想怎样唤他,就怎样唤,我还能直呼他全名,我便是持宠而娇,你又能耐我如何?”
郭开:“……”
他当然不能耐她如何,只觉得她度量太小,且处处瞧他不顺,好言也不听劝,他心内道,明妃恃宠而骄,此言不假,等会儿向上汇报时,这句话定要原封不动的说给君王听。
“我说出的话,自会负责,郭统领面上时,别擅自添油加醋。”解忧又说了一句。
郭开顿觉自己心中想法被人窥探,有被冒犯到:“卑职只会如实禀诉。”
“我去天一阁还书,郭统领感兴趣吗?”
因她方才监视一词,又见她自报去处,郭开心里发怵,瞄了眼她手中卷起的书籍,恭谨道:“娘娘请。”
解忧不再言语,继续朝前行路。
郭开只见她走入了天一阁,这天一阁是独属于王室的藏书楼,里头不仅罗列了各式各样的书籍,还有许多珍藏的古书画,君王对藏书阁并未实施完全封锁,其中有小部分书籍是可供后妃宫人借阅闲读。
今日团圆节,宫中热热闹闹,不仅有盛宴,还有诸多助兴活动,她却一点都不感兴趣,独自跑来这无人之地。
郭开被她方才一警告,如若明目张胆跟进去,岂非坐实了监视之名,遂只守于阁外。
半个时辰过去,郭开踱步徘徊了百来回,心中有点惶急,越发觉得不对劲,顿时心底有个不好的念头,心里发紧,很快进入阁内,走过一排排书架,搜视一圈——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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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圆节,王室上下及群臣都会前往祭月坛焚香拜月,之后便才是宫宴歌舞,这会儿,祭祀才行至一半,南宫祤身着盛装,听着祭师念祝词,眼眸微瞟,忽见底下弃瑕急奔而来,隐隐蹙动,似乎是有要事,但这种场合又不敢上前放肆。
好不容易等到这一段过去,他下祭台后,第一时间召了弃瑕过来,弃瑕快憋坏了,低声耳道:“花忍遣人来禀,有人欲闯地道!”
“白衣女子?”这是他第一反应。
“不是。”弃瑕摇首:“不知何人,身着婢女服饰,看身形应该是个女子,那人一见到花忍,不敢交手,逃窜了去,花忍已遣人各处秘密搜寻。”
“这人既不敢与花忍交手,定是对花忍极为了解,且知打不过,还是个女子……”南宫祤喃喃一声,蹙紧了眉头,想到了什么。
他心底冒出不安,微抬首,忽见人群不远处,郭开风尘仆仆火急火燎的赶过来。郭开上前正要跪拜,他免了这份礼,直说:“明妃呢?不是让你寸步不离的跟着吗?”
郭开踱了眼君王脸色,又看了眼弃瑕,南宫祤沉声道:“无妨,说吧。”
郭开这才颤畏道:“明妃娘娘……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弃瑕忍不住疑惑发声:“她一个大活人,难不成能从郭统领眼皮子底下消失?”
郭开将过程复述了一遍,最后又冒汗道:“卑职失职,细查不周。”
南宫祤绷着神经,好半会儿才硬忍下来,才回宫不到半日,她便这般不安分!
良久,他微入深思,才吩咐郭开道:“明妃久住宫外,难免不守规矩贪闹玩性,此事切莫伸张,你且先派人四处找找,找到后即刻回禀。”
郭开听着君王这么云淡风轻的话语,一时也不知明妃不见踪影到底是不是大事,应声后,退了下去。
一旁的弃瑕急不可耐:“二哥,你当真把她接回宫,还遣了大半金武卫去看护她,我还以为,此事是花忍开玩笑。”又疑惑道:“上回她带着奴桑贼子闯禁地,难不成这回,又是她闯地道?”
“不好说。”只凭同一时间她失踪,刚好有人闯地道,南宫祤也无法妄下决断。
可是,除了她会干这事,又还能是谁?
“明知她是细作,还留着她,二哥,你到底是有何打算?”弃瑕忧心忡忡。
南宫祤敛眉跳动:“细作?是谁与你说的?”
“这还用谁说,明眼人都看的出来,她与高骊燕麒沈列来往密切,只怕就是高骊王趁着民间大选安插的暗线,上回,她上前换下南庭雅夫人,还携奴桑贼子入禁地,一定就是想以此事故意挑拨夏朝与南庭的关系。”弃瑕语重心长:“我都看得出来,二哥你聪慧,肯定比我更早知情,我就是不知,二哥留着她做什么,难不成还能策反她,一起对付那高骊小王?”
南宫祤瞥了弃瑕数眼,心里头琢磨了许久:“她虽来历不明,但总归有些用处,往后你与她相处,尽量小心一些。”
“二哥放心,我绝不打草惊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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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忧回到宁惜宫时,已是夜上三更。
宁惜宫从未像今夜这样灯火通明。
她堂堂正正大大方方的从郭开以及卫卒惊诧的神色中步入院中,院阶上,黍洱一脸忧郁愁色,以及芷澜惴惴不安。黍洱好歹使了个眼色,瞥了眼里头:“王上在正殿等候。”
她进入殿内,四下一瞧,满屋锃亮的烛灯,晃的耀眼,她看见南宫祤坐在案桌前,手里执着棋子,凛然低首,漫不经心的琢磨他眼前棋局。
她又把目光放到另一端,他对面,坐着纪思尔,面容甚为严肃,不知是对手可怕,还是棋局复杂,纪思尔额角出了不少汗,身子颤巍欲倒。
听得响动声,纪思尔见她进来立在不远处,不免分了神,南宫祤厉声的嗯了一句,把纪思尔叫回神来,纪思尔不得不集中注意力,啪嗒一声,快速落下一子。
与纪思尔的紧张不同,南宫祤悠闲自在,执子不落,还能趁空与她谈话。
“舍得回来了?”
语气清幽,平常疏松。
好似甩开他的眼线,独自去溜达了一圈,并没有惹得他很不高兴。
“嗯,回来了。”她应了应,却站着不动。
他没继续问,胸有成竹执子落定,纪思尔见状,抖得更厉害,纪思尔极力忍住,双方执子来回数次。
终究,纪思尔微微垂首:“臣……又输了。”
然后纪思尔从席位上离身,小小的身子弯下,与她低首一礼:“见过明妃娘娘。”
纪思尔抬起头来,面色微白,似欲想与她说些什么,但碍于夏王在此,又见她不为所动,只能憋回去,身子更低,朝两人拱身:“臣先行告退。”
若换作是别人家的小孩,这么点年纪就明事懂礼,隐忍克制,她兴许会有些心疼触动。
可惜,他是少正修鱼的儿子!
南宫祤头一回见到她眼中对一个小孩子竟也有这么大的冷意,以往,她可最是维护纪思尔。
待纪思尔退出了殿中,黍洱迎出,顺带关了个门,解忧这才走近,余光瞄了眼棋盘,虽然她不懂棋,但到底也知道占地多者为胜,明显纪思尔段位不够,定然不是夏王的对手,几乎是被他抬手碾压。
她不免嘲讽:“你这样欺负一个小孩,恐怕不太光明磊落。”
南宫祤不以为然:“他已六岁,正是懂事理辨是非的年纪,怎还会是小孩子,他既然敢下赌,就该付出代价。”
“他与你对赌?”解忧微感意外,没成想,纪思尔小小年纪,胆子却比她想象中大,又想到一些事,问道:“你与他赌了什么?”
“你猜。”南宫祤漫不经心。
解忧微微一沉:“他想见南庭王妃。”
南宫祤点点头,佩服她思绪极快:“少正修鱼虽回了南庭,但南庭王妃仍囚在宫中掖庭,纪思尔年龄虽小,但其念母之情令人动容,我也于心不忍。”
“你打算故意输?”她瞥了他一眼。
“那倒不会。”
她心底一嗤,有些不解:“明知他自不量力,你还舍时间陪他玩,也不知,你戏弄一个小孩子,有什么可图。”
“那你愿意回宫,又是图什么?”他反问。
“是你让我回来的。”她声线幽然。
他无法反驳她这句话,原以为拘她在身边会好控制,但她可不是省油的灯,宫中有些秘密,她知道太多了,以她的性子,怎能不去探知一二。他冷轻笑了一声,瞄了一眼她身上的婢女衣饰:“你若真这么听我的话,就不会故意消失个把时辰,为了掩人耳目,还把衣裙换成这。”
“有人惹我不快,我心情不好,只想一个人清净片刻,再说,我若穿着你赏的红衣钗饰,在这宫中定然招摇过目,还如何隐匿踪迹。”
“行踪不定,必有所图谋。”
“从天一阁出来,我去湖边散了散心,正巧碰到一群宫婢在放祈愿荷灯,心下念头一起,便也放了一个。”她如实招出自己行迹,清凌凌的望着他:“你可知道,我求的是什么?”
他眉头一皱:“你求了什么?”
“祈保你,万寿无疆。”
她话语轻飘,丝毫看不出有何不妥,但面对她故作真挚的眼神,他不为所动,如蚊轻哼,自是不信这些鬼话:“只怕是想咒我短折而死。”
她微微抿唇:“招惹上我的男人,没几个有好下场,我只能预先替你祈福,免得日后尸骨未化,还要被宵小之徒拉出来鞭策。”
前半段听着还好,直到她言尽,他眼神已经化了冷意。
她得嘴不饶的本事,他再一次见识到,不过是他一时口舌说了别人一句,她却这么十倍的奉还,明面是祝他万寿无疆,暗里一语双关却指责他为宵小之徒,他说过什么,终会应在自己身上。
从来没有人敢这样辱他!
他紧闭唇齿,胸腔起了腾腾怒意,蹭蹭往上涨,手中握着的棋子被他冷冷一扔,棋局乱了一方:“冥解忧,这里是夏朝,不是你权势滔天的晋国,哪些话能说,哪些话不能说,我劝你有自知之明!”
面对被她戳中痛点颜面无光气急败坏的人,她却语气松然,还能无辜反问:“你很生气吗?可惜,我不太会哄人,这里是夏朝,非我久留之地,你若见不怪我的脾气,大可把我送回晋国。”
他冉冉升起的怒色,又因她这一句尽数熄灭,降至冰点。送回?不可能的。
她高傲,张扬,狂妄,丝毫不认服。
难怪这么招人恨!
他想念起关玲珑对他的处处俯首忍让,小吵小闹会被她自己化解,不论他做的多么过分,事后她几乎都是谈笑而过,从不会这般与他硬刚,也不计较什么。
而如今却好像反了过来,需得他对她处处忍让,对于她的过分之处,自己总被一言两语挑拨情绪,他何时变得这般控制不住自己了?甚至他心底自问,自己如此气急的原因是什么?真的只是因她出口狂言么?
那人,她不容别人诋毁的人……
他已冷静了许多,不欲与她再因此而争辩什么,腾身一起:“既然回了宫,最好安分守己,今夜的事,望你不要再有第二次。”
她抬眸目送他走了三步,轻然道:“你不是想知道,我去了哪儿么?”
他停身转回,清冷望着她,不言。
她倾吐出三个字:“华阳宫。”
他瞬既神色复杂:“果然是你。”
“若你认定,夜闯华阳宫地道的人是我,那我接下来的话,你未必会信了。”她拾掇着散乱的棋子,语气轻松:“我知道你顾忌什么,那地道机关密布,没十足把握,我不会自行去送死,不论你是否相信,但我还是要说。”
也就是说,只要有把握,她一定会去?
他心底这么想,又听着她继续说下去。
“我从湖边回来,路过石山后面,意外遇见两个黑衣人正在密谈,后来两人起了争执不欢而散,我便紧追着其中一个,直到那人入了华阳宫,只见那人熟悉的打开了地道,不到一柱香又出了来,想来那人对地道机关也无可奈何,还负了伤,我原想继续跟着那人,可却无意暴了踪迹,让花忍觉察,不得已,只能离开。”
他紧了脸色,她信口胡诌的本事他不是没见过,这一面之词鬼才信,他突然冷凉嗓音:“真的是你意外遇见别人,还是你自己有所图谋,你心中清楚,在这王宫之内,别轻易挑战我对你的底线。”
解忧透过昏暗的烛火,盯了许久他那张捉摸不透的容颜,不明白他这是什么脸色,难道认为她胡编了几个黑衣人出来替她顶罪?
只她一人所见,他不信无可厚非,其实无论她说什么,都洗不清今晚消失的嫌疑,既然如此,她当然只说一部分,藏一部分,而她隐瞒未说的,才是最精彩的。
她深谙容色,声线清幽:“夜深了,不送。”
他甩袖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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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此一事,夏王对她的防备心加重,她也感觉得出来,翌日大早,她才踏出宁惜宫半步,身后数不清的婢女侍卫簇拥,众人仿佛统一了步伐,她走到哪儿,众人便跟到哪儿,寸步不离,想甩都甩不掉,恐怕王后都没这大排场。
于是,废后另立的谣言越传越凶。
说陈王后贤良淑德,说她妖媚惑主,还说她没当上王后,就已摆起了王后架子,又说定是她使手段让夏王厌弃陈王后,又说夏王已拟好了封后诏书,等等诸如此类……
当然,夏王的日子也不好过,听说第三日,他起榻后连寝殿都没出,就被言辞烁烁的众臣堵在了门口,左一句右一句的相劝,有弹劾她张扬过度的,有替陈王后说情的,也有让他纳妃绵延子嗣的……
他听得耳朵起茧子,不堪其扰,然后凝重掷声,对众臣一吼:“孤不至于荒唐至此!”
显然,他很清醒。
废后另立,如此荒唐,他怎么可能干。
不需多时他便已着人查清造谣的幕后人,上完朝会,向众臣澄清绝无此事后,气势汹汹的来到幕后人宫中,准备问个究竟。
左右一瞧,宫中无人。
她又去哪儿混去了?
黍洱瞅着君王阴晴的脸色,揪来一个正在后院打扫的小内侍问:“明妃娘娘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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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忧去景平苑,不大情愿。
昨日纪思尔在宁惜宫外求见,她因身后尾巴太多而恼,忙着给自己生事,没待见他,事后听芷澜心疼的说起,侍子在烈日下暴晒了一个时辰,小小身子受不住几乎晕厥,才被人扶了回去。
她一直,低估了纪思尔的骨气。
芷澜心善,她不在宫时,知道她与纪思尔往来不错,便也常对这个小孩看望照顾,得知纪思尔昨日回去后,忽的一直高热不退,一大早还劝她去看望慰问。
她来时,便见纪思尔卧在床上,额上贴着湿巾,昏迷不醒,脸色苍白得不像人,仿若再稍有不慎,便能把他这条小命夺去。
见纪思尔这副模样,芷澜既心疼又生怜悯,显露出担忧:“侍子日以继夜的只顾练棋,废寝忘食,这身子骨早垮了,昨日又经暴晒,太医只来瞧了一眼,丢下一副药方就走了,照顾他的麽麽也不尽心,便成了如今这样,娘娘向来与侍子要好,不能见死不救。”
解忧低了眉头,生了寿宴大乱一事,众多人对这南庭侍子颇有避讳,太医不闻不问倒也做的出来。
与纪思尔相处这么久,只以为,他身处异国总有些胆小懦弱,她却不知道,他小小年纪竟能拼命至此。
纪思尔额角又滴了许多汗珠,似乎很不安又害怕,她顺手接过芷澜递来的毛巾,拭了拭他红通的脸蛋,他有些喃喃自语,想来还有点意识,可望着他那张稚嫩的脸,她忽的隐约瞧出了几分少正修鱼的模样,顿时紧眉蹙目。
她想起当年的那些事,一幕幕的,少正修鱼厉声的那一句’他死,世上太平!’,她一瞬间涌出太多的意不平,鸣不公!
少正修鱼自食恶果,祸及子孙,为了自己口中的世上太平,投诚受降,送子为质,如今他儿子在异国受尽苦楚,又怪得了谁。
世上太平?世上太平了吗?
她的手收了回去,再怎么稚子无辜,纪思尔也是少正修鱼的儿子,永远都不会变的,她凭何要心生怜悯?
她心中难平,甩下帕巾,正欲起身,谁知,纪思尔的手竟一直拽着她的衣裙。
“阿娘……”
“不要走……我不要你走……”
纪思尔迷迷糊糊,细声哽咽哭啼。
她确定,纪思尔是被吓到哭醒的,不知是不是做了什么噩梦,一醒来就自己把身子弹起来,抹着眼泪找娘,而床边只她一人,许是泪水太多,他视线模糊也没看清,就顺势刚好扑去她怀里。
芷澜见自家娘娘身上挂了个孩子,且娘娘的脸色青黑无比,不免吸了口凉气:“侍子估计是很难受,不是故意要这样闹腾,哄一哄可能就……”
解忧撇了一眼面前的这团影子,对比这个小孩儿的悲惨痛哭,以及芷澜的那些心思细腻,她显得不近人情,字字冷硬:“我不是你娘。”
芷澜噎的没话说,自家娘娘又没做过娘,不理解也很正常吧……
纪思尔闭着眼睛,泪眼朦胧,还以为阿娘不认他了,只顾一个劲儿的哭,又死死的挂在她身上,且越挂越紧,就差勒断她脖子。她挣扎了一番,试图弄开他的臂膀,纪思尔突然很不安,哭的更用力更凶:“阿娘……不要丢下我……我不要走……我会很听话的……”
解忧:鬼哭狼嚎也不过如此吧,何况还是在她耳边凶。
芷澜闻言,顿感这孩子真可怜,从小在夏朝,近无亲人,如今生病了念着娘亲,可其亲娘却又被囚禁,不知何时才能见上一面,总归惹人落泪。
“阿娘……阿娘……”
她抱着这团影子,不知该不该松手,他虚弱无力,一声又一声的阿娘,如风带过暖意吹在她耳边,无形之中击开了她内心深处最柔软之地,那是身为母亲,可以感同身受的。
抛去他的身份,他也只是一个小孩。
“阿娘……”
她千锤百炼,向来觉得自己什么都没了,也就什么都可以不在乎,没有什么可以轻易动摇她冷硬的心,她一直没想明白,失忆时,为什么可以那么无所顾忌的与她的敌人与她不待见的人相处安然。
甚至因为这些经历,她动了侧影之心,这团影子,曾亲切的叫过她姑姑,还说过她是世上待他最好的人,若是连她都放弃他的话……他会没有半点活路!
“别哭了。”
她试着开口,但没经验,显得僵硬无比。
“阿娘,你别走。”纪思尔止住哽咽,声音清晰了些许,又把她抱紧了。
感受到身上挂着的这团温热的小东西,她心底终是软化,抬起手,轻轻拍了拍背,声音忽变温柔:“放心,我不走。”
纪思尔委屈巴巴的嗯了一下,更是往她身上蹭,紧紧贴着肌肤,好似要多多真切的感受一下这样的怀抱:“阿娘不骗我。”
她止不住的想,若是,她的孩子还在的话……也会在疼痛难忍病痛折磨时这样轻声唤她吧,她或许会很焦灼不安,会温声哼歌哄他,会告诉他男子汉要很坚强,她以前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没想到会这样实现。
“谁骗你就是小狗,我知道你很难受,也知道你很难过,但是你要好起来,才能去完成那些你想做的事,你要赢过夏王,你要见你娘,你还要回家,奴桑男儿,都是勇敢又强大的,面对这一点困难,我相信你可以做到……”
不知不觉,她又说了许多话,也不知在讲给谁听了,讲他的故乡,讲那里的塞上风光,讲那里的月亮很美,还说:“总有一日,你会回到那里,属于你的地方。”
纪思尔似乎很向往,静静听着,直到趴在她肩头睡去,挂着的僵硬臂膀也软了下来,她重新将他放回榻上,又捡起帕巾擦了擦他脸上的泪,望着熟睡的人,她摸了摸其额角,脸色微异,转头压声道:“芷澜,你去把太医院所有太医都给请过来,若今日不把他治好,我绝不轻饶!”
芷澜欣喜宽慰,景平苑请不动太医,娘娘发话,必然得屁颠屁颠赶过来,可一回头,芷澜有点傻眼,王宫内最大权威的人,好像一直站在背后?
难怪,一屋子人噤若寒蝉。
解忧被情绪牵动不曾顾及旁周,见芷澜愣住,这才有所察觉,扭首去瞧,她昨日无事生非,只怕夏王是来兴师问罪,竟还追来了景平苑。
南宫祤瞧出了她贴身婢女的左右为难,若无其事的说了句:“明妃有吩咐,还愣着做什么。”停顿又道:“黍洱,你也跟着一道去。”
交代完,他便找了个位子坐下,直到黍洱领着一群太医佣进来,众太医参拜,他也懒得废话:“去看看侍子如何。”
众太医见君王忧心忡忡,脸色不定,又见明妃宽衣解带照顾人,弄不好还以为躺床上的是明妃亲儿子。众太医自是想不透,南庭弱小之国,大闹寿宴不说,南庭王也被受责,王上为何还能如此顾及这侍子?
好在纪思尔并无性命大碍,只是劳累过度身体虚乏,加之暴晒热气入体,太医又开了新的药方,煎药喂药,一番折腾下来,已至晚膳时分。
待纪思尔情况稳定,她放心不少,便步出景平苑,正欲回宫,却见黍洱早早守株待兔,微微一笑:“娘娘留步,王上召见。”
夏王之前见纪思尔没什么大碍,又见她忙着没空,也没说其他的,晌午前就已离开,这大晚上的,他召见怎会是好事。
她去了。
没有想象中的严刑审问,倒是好酒好肉伺候,望着这一桌子国宴才有的山珍海味,再望着对面男人若无其事的模样,她甚至想拔根银针试试有没有毒,但看他吃的挺欢快,好似没什么不妥。
尽管不情愿,她先开口:“你说过要帮我查金铉琴丝的事,你有进展了?”
“没有。”
她挑了眉:“那你叫我来,有何事?”
他生硬的夹了块肉,放置她面前盘碟中:“近两日,你辛苦了,故意把自己造的声名狼藉,只为给我添麻烦。”
解忧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她无事生非确实挺辛苦,虽然最初造谣的人并非是她,但她却在众人面前添油加醋夸大事实,把一些该说的说得淋漓尽致,演戏?谁不会呢。
她把肉回敬给他:“不必客气,多亏你肯当朝澄清,挽回尊面。”
看着那块退回的肉,他搁下了筷子:“你之前说过,要与我共谋,能有你这样强大的帮手,实是我之幸事,甚至你我之间,未来有很多事情可以一起去做。”
解忧不知他又有什么主意。
“金铉琴丝的消息,我没有,但我已查实,南宫颢和耿域在唐家岭附近出没,唐家岭是代渠汉源最大的匪患之地,唐问雁一直以一身高强的武功和毒辣的手段,壮大唐家岭的江湖势力,迫令不少黑道俯首称臣,若是这股势力集齐起来,代渠朝堂未必能抗衡。”
解忧若有所思:“耿域兵败金川,南宫颢屡屡失利,这两人早已一无所有,用什么劝服唐问雁,还能让她起兵对付代渠朝堂?”
“我也不知他们能有什么办法,但唐家岭存在一日,终是祸端。”他已是愁色。
解忧明白他的意思,当年借道,夏军只是控制了王都渠城,并不能说完全直接灭国,但还杀的杀,该留的留,还设立都护管辖,代渠一国之君,不过是执政的傀儡罢了。除非必要,夏王并非想大开杀戒,可如今,新旧两党争执不断,旧党放任匪患,以此抗拒夏朝,新党只顾明哲保身,不问世事,而代渠密谋复国之事不断,夏王如何能不加强控制。
之前唐家岭从未表态,既厌恶代渠朝堂的无所作为,又不喜夏朝侵略故作施恩,一直是中立,但前些日子,唐问雁挟持断承意还戏谑当朝宠妃,没给夏王半点颜面,这所作所为,显然已表明唐问雁的态度。
想让唐问雁降夏,没有一点可能!
如今汉源匪患剧增,再放其壮大下去,只会成为大患,若能收下唐家岭,震慑各方,给予重击,这代渠旧王室必然再无死灰复燃之心。
“你想灭唐家岭,计划呢?”她挑了下眉目,乏起了有趣之色。
他气定神闲,指着一人:“你。”
她确定他指的是自己:“小女子何德何能?”
“昨日,唐问雁送了第二封信至断家,还奉上了断承意的一根断指。”南宫祤皱起了眉头。
她面不改色:“这么久了,唐问雁提的要求,断一鸿一样未照做,既不舍得儿子性命,又不舍得妻子赴死,怪不得唐问雁出此狠招。”
南宫祤撇过她:“信中,又提及了你。”他念出内容:“唐问雁说,愿邀故友一聚,赏天峰奇景,品烈酒数坛,谈天下趣事,盼断家二妹如约而至,谨扫榻以待。”
解忧细细嚼着这段邀函,她曾以断一鸿之妹欺过唐问雁,唐问雁即是回信给断家,如此称呼她,既不明说她身份,却也让人明白所指何人。
唐家岭与夏朝不可共存,必有一战,无论如何她不欲插和进去,但唐问雁和夏王,却都是三番几次力邀她亲自参与其中,唐问雁这般急切,竟敢从夏王手中指名点姓,非要她去不可,难道,出了什么大事?
夏王今夜用如此盛宴款待她,恐怕心中早已下了什么决断,她沉声道:“这浑水,我就不去躺了,烦请你让断家替我回信,来日方长,有缘再聚。”
“晚了,信我帮你回了。”他敛住眼眸,又说:“我想让你去一趟唐家岭。”
她目色涟漪:“让我去送死?”
“你与唐问雁有交情,她不会轻易杀你。”他略略沉思:“我虽不知唐问雁为何对你感兴趣,但你,一定对她至关重要,你若能劝服她归降,自然是好,若不能……你说过,你有办法攻下唐家岭。”
她不由抚掌而笑:“妙,真是妙。”说着,她又有点看好戏的态度,斜着靠椅:“那你打算如何说服我?”
他看着她这不正经轻佻的坐姿,皱了下眉头,冷凝嗓音:“你若拒绝,纪思尔,会死。”
“夏朝与南庭的关系,早已不需质子维持,一个已失去价值的南庭质子,父亲不爱亲母被囚,连世子之位都被襁褓中的弟弟夺去,无权无势,只能任人宰割,撑过了这一时,又能多活几时。”她无情一声:“人都是会死的,他与我非亲非故,其死活不过是早晚罢了,我又怎会关心?”
他从她眼中看到了压制住的冷色,对于他这种要挟表现出漠然不齿。
“你会。”他指出:“你今日在景平苑的种种表现,令我很是吃惊,我相信,那不是你在敷衍做戏,你是发自内心的在照顾那个孩子,也是真诚的,想让这孩子好好活下去。你若助我除去这一患,我便可以应允你,放纪思尔回家,这不比公玉鄂拖闯宫劫逃好多了?”
她摇了摇首:“这些年,我见过太多生死了,命是握在自己手里的,而纪思尔的命运如何,我决定不了,你的这个理由,恐怕不足以说服我。”
他倒了杯酒:“我想不出你不去的理由,其一,南宫颢在唐家岭,你回夏朝只为替公玉鄂拖报仇,如今凶手近在咫尺,你不会不去,其二,公玉鄂拖落到那般境地,全因闯宫劫持纪思尔,你如此维护公玉鄂拖,那他的亲外甥,我想你不会不管,其三,你想与我同谋,这便是证明你能力的机会,否则,我又凭何信你的诚意?”
酒杯,被推置她眼底。
她看着这杯酒,出神良久,差点再次想鼓掌,他这一通顺溜话说下来,她好像还不得不去。他最终都想试探她,南宫颢纪思尔如何,是次要的,他都不在乎,他最重视的,是她共谋之心是否真诚,面对抉择,到底是会帮他,还是要害死他。
唐家岭,是个很好的考验。
解忧心下一定,板正自己的身子,稍稍前倾:“我只答应你去一趟唐家岭,能否劝服,我虽无一分把握,但会尽力一试,至于你说的动兵攻打……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停住半久,她补充:“当然,在应邀之前,我还有别的条件。”
他却也不意外她的决定:“你说。”
“其一,临走前,我要见陈王后一面。”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提这样的要求,他却也未拒绝:“好。”
她见他爽快,很是奇怪。
“你不问我为什么?”
“她之前确有屡次加害于你,有错在先,我已小惩大诫,日后,她绝不会再为难你。”他想了片刻,怕她做出过分的事,沉了语气:“我也望你,别太为难她。”
解忧微一皱眉,看来他很了解她这锱铢必较的性子。
只是,他向来维护陈王后,难不成陈王后被禁足数月,是他给她的交代?可他早不禁足晚不禁足,偏在这时候,华清宫圈圈守卫,她压根翻不进去。
“其二,我要带一个人。”
“谁?”
“醉风楼的那个小男倌,你见过的。”提起那男倌,她语气间添了不少趣意。
这回他倒是眼角一挑,问:“为何?”
瞧出他眼中有几分不明意蕴,她弯了弯眉目:“路途遥远,寂寞难耐,我想要个人解闷,不过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