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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暖光

东边的地平线泛起的一丝丝亮光,小心翼翼地浸润着浅蓝色的天幕,新的一天从远方渐渐地移了过来。

暖冬

张珂

屋子里那么冷,你要多穿点。我回来了,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我是你小儿子的女儿呀。你的小孙女,在外面上学的那个,你记不记得?我回来了。

我奶奶去世那天,我爷爷被一帮我叫不出来名字的叔叔婶婶们围着,原本只能容纳六个人的沙发硬生生挤了十几个人。每个人都伸着脖子费力凑近我爷爷,大声在他耳边说着安慰的话。好像不这样做都对不起在外面跪着的我大伯和我父亲。我爷爷呢?他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坐在沙发上晃起了腿。

——题记

老屋是在1971年的时候修好的,据我父亲说这是我爷爷奶奶逃荒之后好不容易相中的地,分房子为了分到这一块,我爷爷还比别人多做了一个月的活儿。

房子盖好后漏了又补,补了又扩。直到1971年我父亲出生,这房子翻修一次之后再也没动过。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不过这屋子确实是上了年纪了。你在门口轻轻地推开大门,几个墙后里屋里的人都能听见清楚的“吱呀”声,像是少了油的发动机又像是年久失修的器械。有时候推门太大力了,一块硬了的已经脱皮的刷墙石灰都能被震下来。我父亲就曾经站在烧饭的大锅前和我抱怨说,爷爷家放在厨台上的碗里的石灰粉永远都洗不干净。我想洗不干净的不只是这个,还有用砖头砌起来的烟囱和必须用木材、打火机才能烧得开的锅。

但我现在必须推开这扇门。无论是吱呀的声音,还是一进去就能闻到的一股年久失修的潮湿霉味,我都要推开这扇门了。我奶奶还在里面等着我。

我把房门推开,屋子里回荡着木门来回晃动的“吱呀”声。一股潮湿味扑面而来。厨房没什么好介绍的,只是院子,这个不到二十平方米但是栽了一棵柿子树、架子上缠满了葡萄藤,甚至还圈了一个养鸡的地方,我简直可以用一部电影放映机来为你展示我在这里所有的生活了。我刚出生的那几年以及现在的到访,基本上是在院子里进行的。因为这里有很好的阳光,和永远也打扫不干净可以让你吐瓜子壳唠嗑的水泥地。我小时候就是在院子里玩的,玩什么我不记得了,多半是泥巴或是大人丢给我的几颗糖。我奶奶呢,她就坐在鸡圈外的小板凳上佝偻着腰把不要的白菜根剁得啪啪响,剁完后手一拢嘴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呼唤着鸡让它们吃。我们一老一少就这样度过一下午,等到太阳快落山了她用手招呼我:“你过来,我带你捡鸡蛋。”

我从来没有进过鸡笼,我害怕那些鸡啄我,更害怕踩到烂了的白菜根和满地的鸡屎。我每次都是摇摇头,小心地蹲在鸡笼外,等奶奶把鸡蛋拿出来慢慢地凑过去摸一下然后“嘿嘿”地傻笑。

我小的时候每日都在重复这样的时光,那样地缓慢竟然也不觉得无趣。

我奶奶坐在椅子上茫然地看着我。我用我当年蹲在鸡圈外的小心翼翼,慢慢地,走近她,屋子里木门晃荡夹杂着我心脏怦怦跳动的声音。我哑着嗓子开口:“您还记不记得我?”

她当然不记得,得了老年痴呆的奶奶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我的名字。

趴在她身边的老狗嗅出了陌生的气息对着我开始狂吠,我看到我奶奶眼里闪过的不安,她的身子明显往椅子里缩了缩。我只能大声地呵斥狗的名字,一边往我奶奶那儿靠近,一边做好准备等着老狗嗅出来熟悉的气味往我身上扑。我奶奶还是不安,我摸摸她的手像是小时候她拉着我那样安慰她:“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你不要害怕。”我觉得她还是很警惕但是放松了些。

“你冷不冷?”我问她。她没有回答。

“屋子里那么冷,你要多穿点。我回来了,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我是你小儿子的女儿呀。你的小孙女,在外面上学的那个,你记不记得?我回来了。”我想,上次回来,她还没有这样,虽然说话很慢,但是能记得我的名字。

“你吃,你吃。”她突然举起手颤巍巍地努力往桌子方向伸,“你吃,你吃。”奶奶指着桌子上的面包。“我不饿。”她好像是没听到一样,半个身子都快要伸出来了,我连忙扶着她。她扭着手像小孩一样固执地说:“你吃,吃。”

“等会儿我就吃。”我安抚她。她盯着面包,见我没有动静,急得哼了一声,半截身子又想往外凑,我赶忙拿了一块往嘴里塞。她见我吃了嘿嘿地傻笑。我看着满头白发嘴里的牙都快掉光了的她哽着嗓子问:“姑姑给你买的啊?”

她没有回答我。傻笑地盯着我嘴里的面包,摸摸我的手。

我姑姑后来告诉我,那是我爷爷放在那里给奶奶的。“有时候她一个下午都不说话,你放几片面包在那儿她能吃一个下午。”我姑姑说。

一个什么都记不起来的老人一天都说不了半句话。一片面包就能够陪伴她了。他们都是这样觉得的。

我是怕我爷爷的,他威严不说话,有至今还能下田的体力和拉碴的胡子。他不像我外公一样大笑着问我过得开不开心,有没有遇到什么好玩的事。我和我爷爷之间只有干巴巴的对话。我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过半晌空气尴尬的停滞,我只能再补充一句好好照顾身体。我也不知道我爷爷听进去了没有,反正每次回答我的都是那句“好好学习”。所以我也不敢多问,你怎么又下地干活去了把我奶奶一个人扔在了家里。

我和我堂姐两个人躲在被窝里的时候,曾详细分析过我们家里每个人的性格,比如我爸爸、爷爷、大伯,他们的性格都是一样的冷淡。不到二十岁的两个女孩像是上了年纪的占卜师分析得头头是道,惹得我大伯每次都没好气地敲门说:“你们俩睡不睡了,那么大声!”

我们俩私下里都认为爷爷是不爱奶奶的。

奶奶比爷爷大一岁,老封建思想的娃娃亲在爷爷这里续了篇章。我奶奶刚糊涂的时候就说过我爷爷年轻时候的事,每次都被我爷爷大声呵斥过去了。但我大伯他们都提过,刚逃荒的时候是我爷爷一个人来的。我奶奶饿得没有办法了,家里人都不管她了她才一个人追到这儿。仅凭着这些零星半点的话被我和我堂姐拼凑出一个可歌可泣的奶奶。

因此,每年冬天回家,我总是快速地冲进我奶奶的屋子和她聊我在学校的生活,我奶奶坐在床上收纳着衣服,我爷爷在沙发上抽着烟。我一个箭步冲过去一屁股坐在床上开始胡言乱语。我奶奶每次都是笑盈盈地看着我,我说到一半才想起我爷爷,便大声地问他最近怎样。他耳朵不太好使,每次我都喊得很大声。他还是回答一句“好好学习”又开始叭叭地抽着烟。我撇撇嘴,他看看我又看看我奶奶,叹口气出了门。

这是很久以前的生活了。

我到菜园地里找我爷爷。

菜地是我爷爷退休之后所有的心血,不管家里谁劝阻,他都固执地拿着铁锹每天准时出门。

虽然是冬天,但菜地里的日头很大,我看到爷爷脑门上渗透出细细的汗水,想踏进园子里帮他,也不知脚要往哪儿踩。“奶奶最近怎么样?”我站在园子外大声问他。

“就那样。”他翻翻土,“你和她说什么她都不知道。她说话你也听不懂。”

短暂的沉默。“我来帮你翻吧。”我站在篱笆外准备进去。

“你弄不动。”我爷爷站在篱笆围栏里对我摆摆手,“回去陪你奶奶吧。”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家都会像我爷爷家一样过年过那么早的,至少我外公家就不是。我爷爷家每年的春节下午五点钟就开始了。几个大菜端上桌,几口酒相互敬着,末了吃些饺子喝碗甜酒这年就算过完了。接着磕头拿红包前前后后三个小时都不到。所以我每次都还能在七八点钟的时候能赶上我外公家热热闹闹的一桌。

以前是自己包饺子的,贴春联放鞭炮这些都要我们孩子参与的。现在也不用了。有一年饺子都省了,我与姐姐来的时候春联都贴完了,鞭炮也放了一半。走在半道上,看见前方燃起的烟和碎炮仗闻到卷着的火药味就捂着耳朵头扭到一边,等都平息下来了才进屋开始吃晚饭。

大概是从我奶奶糊涂的时候起吧,年味就消失了。她一遍遍地洗着碗,从里屋走到厨房,想搭把手没一个人同意。我奶奶就站在炉子前和我父亲念叨,你这火生大了呀,我父亲就摇着手说知道让她回里屋看电视;我奶奶又转到我大伯那儿和他说菜不能这样择,我大伯点点头就拎着菜找我父亲;我奶奶逼得没办法就跑到我姑姑那儿,还没开口,就听到我姑姑长叹一声说:“妈,您能不能歇会儿。”

那时候我是怎样的,哦对了,那时候我就在院子里咬着一个棒棒糖看着我奶奶佝偻着腰到处乱转,等不了一会儿就能听见我父亲和我说:“把你奶奶带到里屋去看电视,你就不能陪陪你奶奶!”

我一向是遵从的。我们祖孙俩坐在床上我给她敲打着背,她反复说着一句话,我应了几句看没意思就给她换台找节目。我奶奶也不看,还是盯着地面反复说些胡话,我问她说什么呢?她摆摆手说你不知道。我跳下床去找我爷爷。他在菜园地里,我一般要喊上十几分钟他才肯回来吃饭。

大概从那时候开始,老屋里的年味就消失了。我奶奶的记忆力和年味一样,随着时间的缝隙疯狂地消散在了空气里,潮湿将年味代替了,空白将我奶奶的记忆代替了。我再回来,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奶奶蜷缩在沙发上,我拿着她刚才让我吃的面包。“我刚才去看爷爷了。”我和她说。“他身体还那么好,能下地干活。你要不要也出去?我扶你出去晒晒太阳怎么样?”我掰了块面包放在她手上。

“爷……”我奶奶突然发出个鼻音。“他在哪儿?”她费力地说着眼睛往屋外看。“在菜园地呢,待会就回来。”我安抚着她。我父亲和我说我奶奶谁都不记得,糊涂的时候只认准我爷爷。我爷爷一时不在她都要着急好长时间。

“你那么担心他干吗?”我摸着她那布满老茧的手,“他总是下地干活放你一个人在这儿了,你担心他做什么?”我有些不高兴。

“爷……”她又发出个鼻音,努力想凑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把头偏过去想听清楚些,等半响她摇摇头嘟囔不出来一句话,不再看我,直盯着桌子上的面包。“你想吃?”我指指面包,“我不饿了,奶奶,你是不是要吃?”

“他给的。”我奶奶终于吐出来清晰的一句话。

“是,我爷爷给的。”我领会了。

我奶奶突然指着面包,更清晰地说出两个字:“好吃。”

我盯着手上的面包,能有多好吃,糊涂了还记得。

时间慢慢地裹着冬天为数不多的阳光,我用沙哑的嗓子零星给我奶奶拼凑出一个关于“家”的概念。这个家里不仅有我爷爷还有我父亲、大伯、姑姑以及每一个亲人。我每天来这儿都慢慢地介绍自己:“我是你小儿子的女儿,你有四个孩子。我是你小孙女。”

我每次大概说半小时,我奶奶偶尔嘟囔一句,我怎么也捕捉不出来这么一句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她只说一遍,我若是再问她,她就急了,第二遍说的还没有第一遍清楚。我爷爷进到屋里看见我们这样,常常叹一口气说一句:“你听不懂她说话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屋子里有些尴尬。我奶奶看见我爷爷进来就有些兴奋,手颤颤巍巍地想伸过去看着我爷爷说:“你回来啦。”我们那边的家乡话夹着我奶奶断断续续的声音,听得我有些想哭。我爷爷点点头:“回来啦。”然后别过头去不再看我们,喝了口水拿着铁锹又出了门。

我继续和我奶奶说话,说到下午快三点就有些不耐烦。就不再说话了,搬个小板凳和我奶奶面对面坐着低头想自己的事情。我奶奶有些害怕我不理她,她指指桌子:“吃。吃。”“我不吃。”我摇摇头。

“那你说。”她有些急了。

我只得再次开口,往往说到最后我们两个人一起沉默。我拉着她的手,我奶奶沉浸在我给她拼凑的过去中。冬天的天黑得早,藏蓝的天幕和漆黑的夜空交杂在一起,藏蓝的天幕被一点点被吞噬。就像是我奶奶此刻的表情,费力地和空白做斗争。

“家里有报纸吗?”我走进厨房问我爷爷。“奶奶睡着了。我看书上说,让老年痴呆患者就是像奶奶这样的撕报纸可以帮助缓解一下。”

“你和我过来。”他收了铁锹,弯下腰准备拎菜篮子。

“我来吧。”不等他拒绝我就跑了过去。

“不用。”我爷爷摇摇头,“这东西脏。”

我还是一手拿起了菜篮子,一手扶住了他。“走吧,爷爷。”我轻声说。

我爷爷推开老屋的门,我在后面用手扶住,轻轻带上,不让它发出吱呀的声音。我爷爷佝偻着腰在柜子里找了半天也没看见报纸又不敢翻箱子怕吵醒我奶奶:“你看这行吗?”他抖抖手上的旧挂历问我。

“行吧。”我不太确定。

“你说的这个真有效?”我爷爷坐在沙发上用布把旧挂历上的灰尘擦干净。

“也许吧。给奶奶试试。”

我爷爷不再说话,坐在沙发上弯着腰一点点擦干净旧挂历,小心翼翼地撕了个缺口。“她手没劲儿,撕不了这么厚的纸。我给她撕开个缺口。”

“当初还有个大伯是吗?”我突然想到以前听过的事,脑袋一冲动就开口问。

我爷爷愣了愣神,手上的动作放慢了点。“有一个,如果活着现在都快六十岁了吧。以前和你奶奶我们出去……掉河里了。别和你奶奶提这事。”他想想又说:“你奶奶现在不记得了,不过你还是不要提了。”

我“哦”了一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作为孙女我是应该安慰一下我爷爷的或是和他说些别的缓解一下气氛。可这话题是我提出来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和他说除了注意身体以外的话题。最后还是我爷爷打破了沉默:“你先回去吧。我在这儿就行了。”我点点头离开了。

我记得去年也是这个时候,那年天冷得早,我奶奶也迷糊得差不多了,虽然睁开眼能大概记住我们每个人是谁,但是说话说到一半就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我们全家在饭店吵了起来。不外乎是因为奶奶爷爷年纪越来越大谁来照顾,说到最后不免说到家产这件事,最后被我大伯和我父亲的训斥打断。一顿饭闹得不欢而散,推开饭店的门一股寒风夹着积雪扑面而来。

那时候,我和我姐姐走在回爷爷家的路上。大雪把整个路面铺平了,踩下去深一脚浅一脚的。我堂姐走在我身边不说话,直到快到家了她才开口:“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吵?因为财产。”我尴尬地抬起的脚不知道该往哪里落,又听见她开口:“要是没这几间屋子就好了。”我现在重新走在这条路上才终于明白我堂姐所说的话,争吵不是因为老人,也不是因为财产,伤人心的不是子女也不是财产,而是屋子。有屋子在,每个人的关心都像是别有意图一样,真心还是假意,最终都是因为屋子。你做的多一点他做的少一点,在外人看来不是孝不孝而是殷不殷勤。每个人的好都是意图不轨。我爷爷奶奶被放在今天这样尴尬的位置,对他们的好似乎成了“预谋”,每个人的心中都在照顾的同时也顾忌着别人。老屋一点一点把它的潮湿味道腐蚀到了每个人的心里。

大年三十那天我赶回家,我奶奶不记得我,指着门外的我父亲和我大伯问我他们是谁。我揉揉眼睛装作无所谓又和她重头开始解释了一遍“我们家”。那天我亲了亲她和她说我现在高三最后一年的生活。我让她等我毕业了考个好大学。

大年初一我在我外婆家,热热闹闹地过了年还和人起哄要更多的压岁钱。

大年初二我在家里看书,心里还在想着要报考的学校,不知道成绩出来后我奶奶会有什么反应。不管她听不听得懂,我的快乐她总该能感觉到。

大年初三不知道心里哪来的邪火执意要去看我奶奶,我父亲母亲告诉我,他们约了人打牌没空带我去。还哄着我和表哥表姐唱歌,毕竟过完年高三就更紧张了。我生了一下午的闷气,最后和他们协商好第二天去看我奶奶。

大年初四早上三点钟我奶奶去世了。

我奶奶去世当天的凌晨我做了很多的噩梦,随后迷糊间听到母亲在屋外和人打电话的呜咽声。我一个激灵爬起来问她是不是奶奶出了事,她在黑暗中拍拍我的头告诉我是她自己的私事。

我一夜冷汗交杂着噩梦。直到第二天早晨,我大姨来接我,把我从床上晃醒,这噩梦才算结束。一路上我姨妈和我说了不少关于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的事。我坐在后座上竟也没有痛心的感觉,脑子里回想的都是当年不肯进鸡笼的场,和上一次我回家,临走时我捏着奶奶的手骗她说我很快就回来,最多一个月,她突然清醒了,很激动地和我说:“一个月?一年吧!”那是这些年她在我面前最清醒的一次。

通往老屋的那条小路挤满了来发丧的人,车子堵在了中间。我茫然地下车,穿过人群,看见有些人身穿孝服,有些人头扎白束,他们都满眼通红地望着我。有些人在我刚进来的时候就开始哭。我找到了在烧纸钱的父亲。两个人沉默着都没有说话。我昂着头吸吸鼻子才发现院子的屋顶已经被盖上了。我想起一个月前我父亲和我说的话,老屋要拆迁大人合计着把院子盖上房多算一间房,这样能给爷爷奶奶换个大点的院子。现在院子已经被盖上,只留一片空瓦露出阳光。屋子里更显得潮湿阴冷,柿子树和葡萄藤都拆了,鸡笼也没有了。我奶奶躺在里屋的灵柩里。有各式各样的人从我面前走过,或是摸摸我的头或是端杯茶站在院子和我母亲说我奶奶从前的事情。冬天的屋里冷得很,烧纸钱的盆就放在靠近门的位置。恍惚间我又从他们的口中听见了另外一个我奶奶,那是不属于我和我堂姐虚构出来的形象,那个形象更加真实,就像在火盆里跳动的火苗,每一簇都在还原另一个人物……

直到夜里我堂哥从外地赶回来我才发现我还没给奶奶磕头告别。跟着一群人跪下,屋里一片抽泣声。我父亲和我大伯按照老家的风俗跪在门口,来一个人跪拜一下。我爷爷坐在里屋的沙发上,原本只能容纳六个人的沙发硬生生挤了十几个人。每个人都伸着脖子费力凑近我爷爷,大声在他耳边说着安慰的话,好像不这样做都对不起在外面跪着的我大伯和我父亲。我爷爷呢?他好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坐在沙发上晃起了腿。

我进屋的时候,我爷爷尴尬地把腿收了进去。我装作没有看到给他冲了个暖手的。和不知名的叔叔婶婶打了招呼继续跪在灵堂前。我大伯母告诉我,奶奶走得很安详。我跪在灵堂前望着我奶奶的黑白遗照猜测她走之时是不是像书里说的回光返照,她最终有没有想起来我。这个“家”直到她走的时候是不是还是只有爷爷这一号人物。她从前爱吃哪些菜我不晓得,喜欢穿的衣服就是那件碎花的酒红色,头发是银白色的常年绾个发髻。脚很小,佝偻着腰。

以前这样的夜里她都睡了。现在她也是在睡着的,比以前还要安详。老狗在门外发出“呜呜”的声音。冬天的风裹着寒气,一点点地向我逼近。

她最终没能等到我被大学录取的消息。

我录取通知书下来的那天回到老屋,前后找了半天我爷爷也不在。老狗趴在地上被夏季的灼热烧伤,吐着舌头也不像今年冬天见我那样热情。屋里还是静悄悄的,桌子上没有了面包屑,门还是嘎吱地响。我看一眼客厅里奶奶的遗照,默默地和她说一句我回来了。

爷爷在菜园地里。

“夏天那么热,也不缺你这些菜。别累倒了。”我站在菜园外和他说话。奶奶走后,我们的话多了一点。

“没什么事儿做。你奶奶以前在的时候还有个人说话。虽然我也听不懂她说什么,不过好歹家里有个人。”

“我扶你回去。”我踩一脚深泥,挎上了篮子。

“好。你拿着吧,我拿不动了。”这一次他没有反驳我。

我坐在沙发上给爷爷捶了会儿腿,他摆摆手示意我不用继续下去了。开了电视让我自己看,一个人靠在沙发上点了支烟。

“您最近身体怎么样?”我问他。

“还行。老了怎么样都是一样的。你啊,好好学习。爷爷那时候没钱上学……”我听着我爷爷说以前没钱上学的日子,第一次没有因为听不懂而不耐烦。他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了:“你奶奶其实挺不容易的,我那时候生活那么艰苦都跟着我。没让她享受过几年好日子。”我错愕地抬起头,不知道怎么接话。

我父亲提了几道小菜进来打破了僵局。

小四方桌围着我爷爷、大伯、父亲和我。三盏酒杯觥筹交错,我沉默地看着他们三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回忆小时候的事。他们说到奶奶,不再开口。喝了一口酒咂了下嘴。我父亲和大伯开始说别的了,我爷爷拿着酒杯迷糊地和我说:“你奶奶那时候真是挺不容易的。”

“你爱她吗?”我想问他。但我没有开口,“爱”这个词,似乎只有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才爱问。

“这么多年啊。”我爷爷晃晃酒杯,眯了眯眼,“这么多年都是我们俩一起过来的。你奶奶也喜欢喝酒。每次吃饭她都倒上两盅,后来家里就我们两个人了,晚上只吃几个白馍她都愿意陪我喝一顿。你奶奶年轻的时候真漂亮,那时候他们都不愿意她跟我交往。‘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你奶奶还害得我差点贴大字报。”

“什么时候?”我没听过这件事。

“‘文化大革命’的时候。那时候你奶奶和我结婚好几年了。那时期社会乱,厂里有个女的在你奶奶面前说我和别人……你奶奶相信了到厂里闹,当时差点贴大字报。”

“那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爷爷抿了口酒,“不怪你奶奶,那时候乱啊。你奶奶后来害怕得很,我还告诉她没事。大不了就是没工作了。”

“那时候要是贴大字报很惨吧?”

“惨!惨得很,但我还是和你奶奶说了没事。”我爷爷抿了口酒,“那么多年的苦日子我们都熬过来了。”

我突然想起我父亲和我说的:“你爷爷要是不爱你奶奶,当年逃荒你奶奶哪有那么容易找到你爷爷,那会子兵荒马乱的找个人多困难啊。何况还是一个陌生的地方。”

“你扶我到沙发上。”我爷爷伸出手带着他特有的低沉声音,“她现在走了,也算没牵挂了。这病折磨的是她自己,有时候你奶奶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走了,就不累了。你也别想你奶奶了,她都知道。”

我推开门还是能听到吱呀的声音,老屋好像从来都没有变过,只不过少了我奶奶的身影。我闭上眼开始回想我曾经在脑海里刻画的我爷爷奶奶的形象,我奶奶慈祥,经常受委屈,我爷爷暴躁脾气大。我曾经有过一个不浪漫的关于他们的故事。那个故事是在冬天开始的,天气有点冷,我奶奶单方面的付出但她依然很高兴。现在看来我爷爷当年也是高兴的,那年冬天对于他们来说比我想象的要温暖。我有着说不出来的情感,我曾经妄加揣测他们的生活,最后发现生活和故事走的不是同一个轨道。他们相伴多年,就像是一壶埋了多年的好酒。其中的醇香只有他们自己晓得。

我睁开眼,看见我爷爷坐在沙发上,他拿着常抽的烟,盯着我奶奶以前纳衣服坐的床,坐在沙发上叹口气轻轻晃起了腿:“她走了啊。留下我一个人。”

我怕有天你忘记了世界和我

潘云贵

我好几次看见忘记吃药的她站在我面前,样子傻傻的,像陌生的小孩子,我大声叫她,喊她,她都听不见。我怕她有天就忘记了这个世界,也忘记了我。

从高中开始寄宿生活以来,我每周五晚上都会给家里打电话,汇报在学校的近况,多半时候都是我爸接的。他一提起话筒,就嘘寒问暖说个不停,把我妈作为一个母亲的戏份都抢了,等我爸把话筒交给我妈时,我妈就成了哑巴,只是笑着没再说什么。

后来我爸和我妈都有了各自的手机,但我多数情况下也只给我爸打,因为他的手机号太好记了,有两个连着的“8”和三个“35”的数字组合,而我妈的则是一堆零散的手机号,比电脑随机打出的乱码还难记。

对于从来没有把手机号码放进通讯录里这种习惯的我来说,我妈的手机号自然会在我的世界里被时间的橡皮擦擦得半点痕迹也不剩。我几次建议她换号,她都不肯,她说好记点的手机号都比这样的贵,划不来。

以实惠原则来掂量事物几乎是每个持家有道的家庭妇女所应具备的日常生活技能,我妈把它发挥到了极致。她到菜市场买根葱都可以跟摊主为三毛钱磨磨唧唧半小时,对方拗不过她的嘴上功夫,最后还倒贴一棵小白菜给她。我妈像打了胜仗一样,神气地提着菜离开,脚下高跟鞋一路发出高亢的响声。

去店里买鞋,她总会反复拉扯胶底,觉得款式质量还过得去的就穿在脚下,在店里优雅地走几圈,被告知价格后瞬间停下脚步,嘴上很淡然地吐出两个字:“不买。”一旁的导购小姐瞬间有种想掐死人的冲动。往往这些时候我都会躲得远远的,跟我妈保持一定距离。我妈则跟没事人一样过来,拉着我走了。

我爸也抱怨过我妈,两眼不能紧盯着钱,我们家买些油盐酱醋的钱还是有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常常是看到饭桌上菜肴太过清淡没放多少油水,肚子里充足了气便往我妈脸上喷。我妈也不示弱,义正词严地回道:“你血压高、脂肪高,我这样做不都是为你好吗,你反倒说我,没良心的。”我爸瞬间把口中无味的菜咽进肚子里。

我妈柳眉凤眼樱桃嘴,头发黑、皮肤白,平常出门时穿着都很素淡,表面上看,她是个艰苦朴素又端庄贤淑的好妻子、好母亲。但实际上,我知道她的很多秘密。

有一次暑假我回到家,正好看到她一个人在客厅里对着电脑聚精会神地网购,什么脱毛膏、花纹胸罩、比基尼、粉红内裤,内容超劲爆,我在一旁脸都看红了。我妈得意地点了一下付款,却大叫起来,“不是说满200减100吗,怎么没减,这家网店真无良,我要给差评!”我这时说话了,“不是卖家无良,是您老没在规定的专区里买。”我妈转过来看到我站着,瞬间感觉不好,急忙退出网页,呵呵笑着,像个被人发现秘密的孩子。

我妈特聪明,怕我嘴巴不牢固到七大姑八大姨面前破坏她的形象,就带我上街买衣服,想给点好处堵住我容易漏风的嘴。当我到专卖店里真挑了几件价格还不便宜的衣服时,她却说家里的门忘关了得先回去,便拉着我往外跑。没走多久,在一家少女系列服装店的橱窗前,她却停下来,痴痴看着一件纯白色的公主纱裙,许久不动。我问:“家里没关门,不怕小偷吗?”她轻轻回了句:“家里供着财神爷,怕什么。”

我妈说她年轻时可是镇上一枝花,V形小脸、蛇精腰身、纤纤素手、明眸善睐,那王婆卖瓜的架势好像杨幂刘诗诗跟她少女时期一比都弱爆了似的,可她往往说一句“嫁给你爸后就毁了”然后黯然神伤。我爸以前脸就大,身形彪硕,加上平日饭后只坐于沙发上看电视,甚少运动,在时间的轨道里滚成了球,还越滚越大,胖乎乎的。脸上时常有一层油,他拿袖子一擦,便有一撮淡黄色的油渍留在上面。我妈经常跟我念叨:“如果早几年知道肥胖也是一种传染病的话打死我也不跟你爸过,你瞧瞧他现在把我传染的。”我摇头,说这不科学。我妈就咬咬牙用移动每月送的30兆流量在手机上刷出一条微博来,只见上面写着:“哈佛最新研究表明:近胖者胖……”

当我读完微博,再看看我妈,她脸上像一个大大的“囧”字,五官挤在了一块,三围已经超出我的目测范围,当初的一条细柳枝已经粗成茁壮树干,她像一座塔似的站在我面前,果然是被我爸传染了。我迅速做出一副逃离状,从她身旁抽身而出坐到沙发的另一边。我妈像少女一样跺了跺脚,气冲冲地走了。我忍不住大声笑起来。

跟全天下的中老年妇女一样,我妈喜欢搓麻将和跳广场舞。一旦被人提及,她从不心虚,反而理直气壮,说搓麻将可以锻炼大脑,跳舞则可以活动四肢,二者都对减肥有效。

但我爸十分排斥搓麻将这种脑力劳动,不仅深夜扰民,更为重要的一点是还伤财。我爸说过我妈几回,每次他一见我妈精心打扮好后要出门便拦腰截住她的去路。我妈表面上和颜悦色答应了,等我爸不在家或者半夜睡得正酣,她就悄悄溜出门去。全世界都拦不住妇女们修筑“长城”的热情和决心。

至于跳广场舞,我爸的态度是不支持也不反对,在他看来只要我妈不赌钱不出轨,就能获得绝对自由。男人真是一种宽宏大量的动物。我看过那舞蹈,在震耳欲聋的音乐中大妈们排开了阵势,舞动起来,欢庆全国人民解放似的。我妈就在其中,笑得像一朵花,一招一式做起来都很流畅,水桶腰荡来荡去。

有时广场上跳的是交际舞,我妈也会。但她的舞伴却笨手笨脚,经常会踩到我妈的脚。我妈起初说没事,两三次下来她终于受不了了,四处瞅瞅,见我在,便急忙跟舞伴阿姨说:“我儿子来叫我回家了,我就先走了。”那阿姨看着我妈说:“你人真好,下次我还跟你跳。”我妈犹豫地“嗯”了一声,赶紧拉着我跑了。回去路上,我妈一直说着“这年头猪一样的队友特别多”,并不断在我跟前强调她脚疼,想让我背她。我瞧瞧她的“吨位”,拒绝了。我妈气呼呼地说自己养的都是“白眼狼”。

每天夜里,我妈经常要跟我爸展开一场电视遥控器争夺战。两个人都是胖子,在体重上不分伯仲,但比起我爸的笨拙,我妈的身手可谓异常敏捷,数次得手之后,我爸灰了心,干脆也不跟我妈抢了,直接回房睡觉去了。

我妈是芒果台的死粉,特别钟爱一档叫《我是歌手》的栏目。第一届的时候,她痴迷黄绮珊,到了第二届就超痴迷邓紫棋,还说邓紫棋就是女神,有次电话里我问她那黄妈不是吗?她坚决说不是,理由是她的“胖子传染病理论”。她说跟着瘦子才有未来。

邓紫棋在福州开演唱会的那天,我妈骗我爸,说自己去大姨家,结果一个人跳上大巴去了海峡会展中心。数以万计的粉丝蜂拥而来,我妈在人流中陀螺似地转圈,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通过团购买到的靠边位置,一瞧,前前后后都是一群戴眼镜的宅男。她刚坐下,一男青年便问:“大妈你也追星啊?”我妈尴尬地回答:“陪我儿子来的,陪我儿子来的,他坐前面……”那天晚上我正在图书馆上自习,我妈先是发来彩信告诉我她正在看邓紫棋的演唱会,说邓紫棋跟电视上一样真的好瘦好漂亮,紧接着她控制不住又给我打电话,我小声地跟她说自己正在上自习。人声鼎沸中喧嚣盖过一切,她没听清我说什么,只兴奋地一个劲儿喊着:“你听,你听……”手机随后被她凑向舞台,邓紫棋正在演唱《喜欢你》。瞬间自习室里的目光都向我扫射而来。

我也听过我妈唱歌,从新中国的经典儿歌到筷子兄弟的《小苹果》,她都会唱,最经典的还是《让我们荡起双桨》。说起这首歌让我印象深刻,倒不是因为我妈的声音有多么天籁可以返老还童,而是她在唱这首歌时都会加上她那个年代小孩子表演节目时的标准动作,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前后摇摆,样子很乖。

我妈常跟我说起她年轻时的事情,参加过学校里的各种比赛,模仿当时很红的张曼玉烫过卷发,在床头贴过周润发的海报,收集过小虎队的卡带,喜欢穿淡蓝色的牛仔套装,还去过最小清新的鼓浪屿,按照现在时髦的话讲,也算是个“文艺女青年”。如果不是因为外公外婆早早地把她嫁了人,提前结束了她美好的少女时代,她现在说不定还能在电视上唱歌或者出演某部大龄剩女剧的女主角呢。她说的时候略带一些怨怼和遗憾,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仿佛一切都是真的。

我妈不止一次跟人提起这些话,好像要告诉全世界她现在变成一个庸俗肥胖的家庭妇女都是拜外公外婆所赐。听众们都跟听祥林嫂的悲惨故事一样,从最初的表示惋惜到随后的渐渐习惯又到最后不得不麻木地离开。没有人跟我妈这位曾经有故事的女同学讲话,她就变得很孤独。

外公过世的那天,我妈不像大姨小姨那样提着录音机在灵堂哭,她没有眼泪。

晚上,我爸忙着外公的丧事没有回家,是我妈先带我回来的。深夜,起风了,屋外的树丛猛烈摇晃着,树荫间的缝隙像阴森森的墓穴。我睡了一会儿,突然被一阵剧烈的哭声吵醒,隔着墙,我也能听得清,那是我妈在房间里哭。我起身走到她的卧室外头轻轻地敲了敲门,房内的哭声顿时止住了。

我妈开了门,面对着她双眼红肿、眼袋低垂又有些许皱纹的面颊,我一下子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了,只问道:“爸爸回来了吗,我想爸爸了。”我妈顿时扑过来,抱住我,一头压在我的肩膀上,闷住哭声,灭火似的,抽噎着说:“妈妈也想爸爸,爸爸,爸爸……”之后她哭开了,那样子像极了童年时迷了路或者丢失了最好玩具的小女孩。

我妈一直都不喜欢或者是不习惯离别时的氛围。从小到大,把我送进幼儿园的是我爸,带我去小学报名的是我爸,目送我离开小镇去城里念高中的还是我爸。记忆中,离别的场景里,我妈从来都是缺席的。

但自从外公去世后,再遇到我离开家去学校的时候,我爸的身旁总会有我妈了。她一脸平静,没有演绎电视上那样催泪的剧情,看着我上了车,挥挥手,连再见也不说。唯有一次她开口了。

在我去重庆北碚念大学的那年九月,我妈被查出来患有神经衰弱,开始过上一种每日都需靠药物维持神经正常的生活。我好几次看见忘记吃药的她站在我面前,样子傻傻的,像陌生的小孩子,我大声叫她,喊她,她都听不见。我怕她有天就忘记了这个世界,也忘记了我。临行那天,她先是笑着凑到我耳边,轻轻地说:“知道你现在已经大了,但还是舍不得……”她哽咽住了,后面的话没有说出,脸上抽搐着又立即被她强压下去了,然后装作没事人一样朝我挥手,见我上车落座,便赶紧背过身去。那次到学校后,我打电话回家,我爸说那天我妈回到家后就一直躲在房间里哭。

繁芜世间里,我们总是在行走,总是在离别,总是在习惯身边的人来人往、好聚好散,唯有一句“舍不得你”让人泪流满面、唏嘘不已。

整个的夏天福州跟重庆气温都很高,但重庆像是在蒸笼里闷着,福州则像是在锅盖上热着,不时有海风吹来,碧空如洗,没有半点云。

我妈在老家的天台上晒衣服,阳光明晃晃的,刺到眼睛里,她打了个喷嚏,突然想起身处雾都的我应该没见过这么好的天。我妈不由自主地拿起手机给我打电话,问我在重庆过得好吗,是不是辣惨了,吃火锅的时候有没有想到她?我一边接电话,一边看着一道道母性的光辉踏过千山万水正照耀着自己。之后我妈便跟我聊起她最近想学隔壁陈婆婆那样买份保险,说等哪一天自己离开了,起码还能留下点什么给我和我爸。

我突然间沉默了,发现我妈真的老了,我的心像被人重重地打了一下。

我妈见电话那头许久没有动静,便有些后悔自己刚刚说的话,急忙补充了一句“我也只是随口说说,你在学校好好念书别多想,啊?”我在电话这头半晌才应了一声“嗯”,之后没说一句话,只听见她又在电话里唸叨着:“昨天看天气预报,重庆又升温了,你自己注意防暑,饭多吃点,不要怕多花钱,我和你爸……”

妈妈,已经二十岁的我特别想像小时候那样矫情地喊你一声。

你是个大美人。

不准你老去,不准你离开。

格桑花的秋子之冬

辛晓阳

你没有想过吧,这就是你翘首以待的姐姐,桀骜不羁,甚至有些犀利刻薄,为了一个曾经抛弃她的男人,硬生生地把你当成了讨债的对象。

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躲在那个高大结实的男人背后,探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用近乎夸张的表情盯着我,像盯着一个来自北极的北极熊。我有些讽刺地问:“喂,独苗,你叫什么名字?”

疑问的句式,感叹的结尾,把他吓了一跳。

“桑……桑桑。”

我“扑哧”一声笑了,飞扬而出的唾沫星喷溅在他有着褶皱的眼皮上,他愣了一下,连忙用胳膊去擦拭。

“不许擦!”我命令道。

他犹豫了一下,放下了胳膊,像狗狗做错事情一样往男人身后拼命躲藏。我认为撇去我和他有些许血缘关系不谈,这个比喻还是极其恰当的。我一点也不喜欢畏畏缩缩的男孩子,尤其是这样腼腆怕事的小男生。

“我还以为,你那个自视甚高文学出众的老爸,能给你起个多响亮的名字呢,谁知道这么女孩子气……扶不起的阿斗……”

轻蔑的表情挂上嘴角,他显然被我的这句话惹怒了,倏地从男人背后钻出来,正义凛然地说:“你懂什么!我妈起的名字,格桑花的桑,代表纯洁。你知道什么叫格桑花吗……”

我被彻底激怒,根本原因不是他,只是除了他我没处发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娘是个狐狸精,专门破坏别人的婚姻和家庭!”

他茫然地看着我,接着眼泪从眼角慢慢滑下,透露着像是失去亲友般难以言状的痛苦。男人愤怒地将我拉到一边,大声呵斥:“吵什么!这是你亲弟弟!”

这个男人,就是我叔叔,也是那小子的叔叔,只是我不想承认,和他共用一种基因,共用一个叔叔,甚至是共用一个父亲。

后来我就见到了那个小鬼的爸爸。那一年我十五岁,整整十二年的疏离,完全陌生的隔绝状态,让我没办法对眼前的人产生丝毫的超越陌生人以外的感情。此时的我和他唯一的接点,就是他是那个可恶的小鬼高傲的父亲,我是那个小鬼同父异母的姐姐,所以说,尽管我一再掩饰,还是不得不承认和眼前这个冷血的男人存在着某种剪不断的瓜葛。

十二年前他抛下了我,抛下了那个不能给他前途和未来的家庭,牵着另一个女人的手,和那座载满回忆的小城潇洒地道了一声别离。于是,从三岁开始,我在一个不知道什么叫作“爸爸”的世界里孤寂地成长着,被人狠心地撇下随之遗忘。我从来无法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被人高高举在脖子上享受着一个属于男人高度的亲昵,永远无法在学骑自行车的时候被一张宽实的大手紧紧抓住摇摇晃晃的把手,尽管我有一个很爱很爱我的妈妈,可是她唯一做不到的就是真真正正地变成一个男人。

但是这个小鬼不一样,我得不到的,他都得到了。所以我讨厌他。

不是嫉妒,是讨厌。

我用一种极度冷漠的眼光看着那个小鬼在男人出现的瞬间欢笑着扑在他的怀里,整个局面中我更像是一个多余的看客。男人始终用一种莫名而复杂的眼光看着我,给我一种阴森冰冷的感觉。

“你放心,读完高中后,纵使你求我,我也不会留在这里。不对,是不会留在任何有你存在的地方。”

说罢,我提上行李绕过他们虚伪的脸兀自向前走着,男人紧跑两步抢下我手中的包裹,我没有松手,于是变成了一场愚蠢的关于行李的争夺。宽敞的车站攒动着密密麻麻的人头,给我一种莫名的仓促感。一阵嘈杂声中我听到小鬼用标准的普通话问:“爸爸,姐姐为什么那么凶,她不是你女儿吗?”

我回头,正色道:“对,我不是。你记好,同样愚蠢的问题不要再问第二遍。”

他委屈地拽住男人的胳膊,抽泣了两下最终将眼泪封存在了眼窝中,滚了两滚又硬生生地吞了回去,纠结的画面一时间竟让我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喜悦。

男人在地铁上一直抓着我的手臂,就像下一秒我就会挣脱然后消失一般。我冷笑了两声,狠狠地抖开:“哼,现在知道抓紧了,早干嘛了!当年我伸手给你的时候,是谁狠心地一把甩开……”

“够了!”

男人用略带磁性的嗓音低声吼了一句,小鬼安静地坐在他身边,像是讨好似的小声说:“姐姐,别说了,爸爸都生气了……”

“随便。我告诉你,我过来不是来看你生气的,还有这个小鬼,嘴巴最好给我闭严实一点,小心我哪句听着不舒服揍你一顿也说不定哦!”

“住口,他是你弟弟。”

“哼,十二年了,我妈一直为了我殚精竭虑,可从来没想过要给我添个弟弟。”

“你……”

男人显然有些深层的愠怒,手臂上突兀的青筋随着脉动有力地搏击着。男孩见状,连忙来回摩挲着那些青筋,小心翼翼地讨好道:“爸爸别生气,姐姐只是没来过上海,不适应……”

“哎!谁没来过上海啊!要不是你妈……”

我懒得再说下去,空气中弥漫的燥热使我瞬间疲倦,坐了整晚的火车不免有了一丝睡意。我靠在椅子上,深呼吸了一口气,终于不再作声。昏昏沉沉中我听到左边传来一声小小的叹息,有些无奈,甚至是有些沧桑,像是为终于结束最后一声炮响的战争画上了一个终结的句号:“喂,小鬼,不许叹气!”

他呼吸了一口气后不再作声,沉默得像一根柱子。

你没有想过吧,这就是你翘首以待的姐姐,桀骜不羁,甚至有些犀利刻薄,为了一个曾经抛弃她的男人,硬生生地把你当成了讨债的对象。

尽管她本身并不是那样。

一路上颠簸,终于来到了那栋陌生的房子前,这将是我未来三年寄居的栖所,将是一个我不得不称之为“家”的牢狱。

走进去,就是身陷囹圄,心中只是简单地挣扎燃烧着两个镀金的大字:抗争。

和男人抗争,和那个让人鄙弃的狐狸精抗争,甚至是和那个小鬼抗争。

而现实是,他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我是孤独伶仃的一个人,我只想在一片无法脱身的淤泥中尽己所能地保护自己,我答应过妈妈,会好好地回去。事实上我从承诺的那一刻起便在等待着那一天,执着而坚强。

开门的是一个画着淡妆的女人,身高一米五八的个子,比我矮了一头。我俯视着她笑得谄媚的脸,轻蔑地笑了——这就是当年那个风情万种的狐狸精,在部队里背景显赫身姿挺拔的女军官,呵,如今竟落得个家庭主妇般越发矮小臃肿的身躯,和抹不去的岁月风痕。

小鬼的妈妈,除了有势力和大把大把无从挥霍的金钱之外是一无所有的女人,用自己奢华的社会背景交换自己所谓爱情的卑微的女人。很多年后我见到她时当面对她说:“你真可悲。”她沉默,也许只是为了突显自己的学识和涵养不想跟我计较,也许十几年来从这个男人身上收获的除了悲哀再无其他。

谁知道呢!

男人推着我进了门,她拉着我的手问询路上的情况,我笑着回答:“虚伪。”

冰冷的两个字一脱口,她便瞬间变了脸色,像是被谁打了一个大耳光,有些糙老的皮肤闪烁着暗沉的颜色。是的,我让她尴尬了,我让她失尊了,我把她准备许久的笑容毫不在意地丢进了冰冷的垃圾箱。重点是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我不在乎,但是她在乎。这就够了。

“桑桑,带姐姐去她的房间。”

她扭头,对站在我身后的儿子吆喝着,上海腔的普通话让我身上的鸡皮疙瘩紧急集合,我鄙夷地看着她,沉默了许久,终于笑着说:“阿姨,您这普通话说得我真难受。”她抓了抓耳边的碎发,尴尬地笑了。小鬼见状,马上跑过来,拉着我往二楼跑,我暗暗抓紧了他的手,在上面悄悄地掐出了一个无名的形状。

他扭头看了看我,没有说话。

到了屋门口,他熟练地打开,随即拔出钥匙交给我。屋内的陈设很简单,一张简易的写字桌,一个把手有些破损的柜子,还有一张单人床安安静静地躺在窗户下面。整个屋子阴森森的,甚至看不到一丝光线。呵,真是寄人篱下的生活,连挑剔的余地都没有。

我拉住小鬼的胳膊,突如其来的举动把他吓了一跳:“桑……桑对吧,带我去你的屋子看看好吗?”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像是要认清眸子里那个属于他的小小的影子。然后他拉着我的手出了房门,隔壁就是他的房间,门上贴着大大的樱木花道的海报,我看着,不动声色的笑容爬上嘴角。意味很深,深到连我自己都不清楚。

一开门,我笑了,果然是另一番陈设。舒适的小屋,一台笔记本电脑昂扬地趴在桌子上,大大的透明书柜里塞满了书,小巧的背投电视闪映在墙壁上,温暖的阳光透过大大的近乎落地的窗子落在床铺上,怎么看都是父母温情的爱意。

“你的房间,好舒服啊。”我故意调侃道。

“嗯,你喜欢吗?其实爸爸本来说,要你住我的房间的,可是妈妈不同意,爸爸又说把书房腾出来给你住,妈妈说她要写稿子,也不同意。”

“所以呢?我的房间是?”

“我们家以前的保姆住的。”

“连陈设都不换啊,你妈可真节俭,她不是有钱吗,还准备带进棺材里去啊……”

“姐姐,没关系,如果你觉得学习的时候光线不好可以来我这里写作业,我去餐桌上写就可以了。对了,你想上网看电视也可以过来,如果熬得很晚的话我可以去你那里睡,没关系的。”

我没有说话,因为心底一个脆弱的角落不动声色地颤动了一下,只是我不想承认而已。伴随着片刻的温暖,我强迫症似的告诉自己,不可以心软,这个小鬼只能是自己的敌人,对敌人宽容就是对自己残忍。说罢我冷笑了两声,算是对小鬼示好的回应。我转过身,看到桌子上摆着许多关于高原风情的风景照,甜甜的笑脸映在上面,一丝温存的感念像触电一样爬满全身。

“哎,你去过西藏吗?”

“嗯,我妈妈很喜欢那里。”

“格桑花,藏语是幸福的意思吧。”

“姐姐你好聪明哦!很多人都不知道呢。”

我轻蔑地笑了,只是那个低龄的小鬼没办法理解笑容背后的深意,单纯地以为只是一种友好的表示,随即也开心地笑了。我无奈,摇了摇头,兀自走回自己的小窝——不管怎么样人都来了,有些东西是逃也逃不掉的。

晚餐。

简单的几样素菜,除了鸡蛋炒西红柿,看起来通通难以下咽。

“呦,你们家平时只吃素啊。”

“不是啊,我们每顿都吃肉的,不知道为什么妈妈今天要这样。妈妈,你不知道姐姐要来吗?为什么不做得好一点……”

女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好像是受了委屈一般不再作声,沉默地往嘴里扒着半生的米饭。女人不断往我碗里夹着菜,虚假的笑容挂在嘴角,简直让我怀疑这个世界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虚伪到让人活不下去的地步了。

男人无奈地摇摇头,夹起一根菜又放下。我始终没有动筷子,只是冷冷地看着有些烧焦的饭菜,幼稚地揣测着女人为了刻意烧焦它们而做出的种种愚蠢的举动,不知不觉竟笑出声来。到底是有一条染色体牵着,男人读出了我复杂的表情,站起身来订了外卖。女人用近乎愤怒的眼神看了良久,终究没有说出声来。我淡然地盯着她气得通红的脸,释怀地叹了口气:“这个世道真是没法混了,狐狸精也能这么牛……”

她抬起头,静静地看了我许久。我始终与她对视着,用一种极度静默的眼光回馈着她眼底几乎迸射而出的愤怒。只一顿饭的工夫,我便发现,我的对手很强大,这将会是一场考验耐力和承受力的持久战。

事实证明我是正确的。

难以下咽的食物,冰冷潮湿的房间,一无所有的用品……总而言之,就是要把我逼走对吧!我在给母亲的电邮中写道,这里挺好的,上学什么的都不错,就是那个女人太幼稚,行为跟思想简直比我还迂腐。唉,没救了没救了……

母亲给我回信不行就回来,咱也没到吃不上饭的地步,别硬挺……

眼泪转了两圈终于掉下来,砸在暗沉的手背上,委屈,不满,卸下伪装的真实,还有那份高高在上的自尊一并折磨着我,十五岁,为什么我要扛起这些?但是我没法喊停,在那个女人屈服之前,我必须顽强地抗争,直到自己流尽最后一滴血。

早餐:

我发现我的牛奶杯和所有人都不一样,问其原因,桑桑小声对我说:“我妈说,你是乡下人,不配用好的……”

午餐:

我的米饭总是比别人的硬一些,问其原因,桑桑毫不避讳地宣布:“妈妈说,米最外面那一圈太硬,不好吃,只能给你吃……”

晚餐:

晚自习结束后回到家,照例已经是死一般的沉寂,冰箱里从来都是空空如也,只能凭空听到一句:“姐姐,妈妈说,饿的话,自己泡面吃。”

“你们晚上吃的什么啊?”

“糖醋排骨啊!妈妈说明晚要做红烧鱼,姐姐要早点回来啊!不然就吃不到了!”

阴险的女人,不愧是成功的第三者。但是在整个事件中最让我无法原谅的是,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始终唯唯诺诺地跟在女人的后面,怯懦到不敢吱声。我这么强烈的性格,怎么会拥有个如此懦弱的父亲,我无从知晓。只是在晚上他偷偷塞给我两袋全麦面包时被我冰冷地回绝了,即使是饿着也绝不接受他如此卑微的施舍。

每当暗夜降临的时候,我都默默地为那个女人感到可悲。为了对付我这个未成年的孩子,甚至不惜一切手段,把自己唯一的儿子当成一个愚蠢又可笑的传话筒,用来施加自己的罪恶和残忍。怎么会有那么傻的女人,甘愿为了一个别人的孩子把自己的儿子一并拉下水,让他成为这场战争中无辜的牺牲品,小小年纪便要承受着姐姐和妈妈猝不及防的“夹板气”,甚至把自己最邪恶的一面展现在最童稚最纯真的白纸一样的心灵面前。

阴险的女人总是可怕的,可怕到连自己的儿子都不顾及了。

突然可怜起那个小鬼来,我的到来似乎最受连累的就是他了,每天要接受母亲千变万化的教唆,还要拼命讨好着我这个不近人情的姐姐,最重要的是他今年已经上六年级了,课业繁重到无人理解,反而要为了家庭的矛盾做出让步和牺牲。

格桑花,意思不是幸福吗!那个可恶的第三者,你让我受苦,那你儿子呢,幸福了吗?或者说你又能得到多大的心里宽慰呢?

没有硝烟的战争,无声的施压和对抗,终于有一天在那个大屋子里引燃爆发了。

原因是我丢了一百块钱,向男人要,他踌躇着不给;后来向女人要,那个虚伪的家庭主妇便借机大做文章,整个房子鸡飞狗跳,连安安静静待在房间的桑桑也被牵扯进来了,尴尬地处在事件中间无寻出口。

她把印着好看纹路的盘子一个接一个地摔碎,把厨房敲得“叮叮当当”地响,甚至于把她引以为傲的儿子从屋子里揪出来,让他一个小毛孩子来评判是非。

我坐在沙发上不断按着遥控器,理智告诉我她疯了,我不用去和一个疯子计较。

大闹一场之后,她大声痛哭,声音撕心裂肺,让人惊颤。她怒吼着:“为什么十几年后她要再闯进我的生活让我不安……”

我没有说话,在黑夜中淡然地说:“十几年前,你就凭着几个臭钱闯进我的生活,带走了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你想没想过成长期的我,有多不安……”

多自私的女人!

我关掉电视,整个世界陷入一片沉沉的黑暗之中,静谧地让人恐惧。黑暗中有谁牵起我的手,一点一点握在手心,一股暖意在深秋的凉气中袭满全身。他紧紧地握着,用略显成熟的声调一字一句地说:“姐姐,我已经是初中生了,很多事情我都懂。你要是委屈或者难过,我把肩膀借给你。”

我沉默着,他也沉默着。我们就这样手牵手坐在大客厅里,听着彼此均匀而平稳的呼吸声,然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出现了一丝眼泪滑落的声音,“滴答”一声划过深沉的夜,在月亮上留下一道凝碧的澈影。尔后变成了声音微笑的啜泣,我犹豫了一下,把头放在那个瘦弱的肩膀上,用极小的分贝对自己说:“知道吗,我觉得我快撑不下去了。”

他握着我的手突然用力,带着稚嫩的语气果敢地说:“姐姐不哭,我把所有的勇气都传给你。”

那一晚我们都没有睡,只是在忙乱之后把自己埋藏在悲伤的湖底,然后在一片杂乱的纠结中握紧彼此的手,淡淡地走过那个本就不应该酣睡的夜晚。当第一缕光线冲破地平线的时候,我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坐了一夜而有些僵直的身子,走去厨房在一片杯盘狼藉中找到两个近乎完整的杯子热了两杯牛奶。

小鬼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呆呆地看着我,傻傻地笑了:“姐,这是你第一次给我热牛奶,我要铭记今日!”说罢一口倒进肚子里,带着些甜蜜的幸福悄悄爬上他的眉间。原来,姐姐赐予的一点奢侈的爱,也可以带来幸福。

我蒙了,始料未及。

那个早晨小鬼固执地要等我一起去上学,我们分别在同所中学的初、高中部上学,如果说我要因为什么感谢那对男女的话,恐怕只是感谢他们为我找了所还不错的学校读书,使我更有机会考上我梦寐以求的厦门大学。但是这点感激并不能掩盖那种痛彻心扉的恨,只是也许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把那种浓浓的恨意发泄在那个叫桑桑的小男孩身上了。从头到尾,他都很无辜,无辜到无人在意他的疼痛。

正在发育中的他渐渐地也有些帅哥的模样了,上学路上他跟我讲了许多班级里的事情,甚至多少小女生呆头呆脑地给他递纸条。谈到这个细节时,他脸上泛起一阵微妙的红晕,悄悄地站住,在书包的夹层间翻出几包封印精美的信封。我只瞟了一眼已明白几分,只是理性地劝他要学会处理和选择。他茫然地点了点头,我无奈地笑了,这个年龄的孩子,哪里懂得什么处理和选择!

“晚上等我回家后去我房间,我告诉你怎么做。”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像是被赐予了什么恩典一般,抑或是一种可以与那个冷血无情的姐姐产生一丝莫名的交集的欣喜。过马路的时候他像个已经成熟的男孩子一样绕到我的左边,紧紧地牵起我的手。我笑道:“小鬼,这样子牵你老姐,你不会觉得恶心吗?你可是个男生耶!”

他抬起头,骄傲地回答:“恶心什么,这是我的荣幸!男人生来就是为了保护女人而存在的!”

我撇撇嘴,他到底像谁呢,他那个怯懦的老爸?抑或是那个残暴的老妈?

都不像!

呵呵,只能是像我这个善良的姐姐,微微的自恋中,感觉我们之间多了一种神奇的牵引,让我不由自主依赖上了昨夜那个稚嫩的肩膀。其实无论我怎样伪装,用冷漠掩盖孤独,但是没有人是一座废墟,可以用无尽的冷漠永远埋葬心底的渴望。我可以做到欺骗,但是无法做到决绝。

晚间的星星早早爬上枝头,即将步入冬季的上海也透露出一丝隐隐的冷谧。客厅照例是冰冷的黑暗,我飞快地跑上楼,温暖的气息充溢着身体内的每个细胞,整个躯体在一片暖意中微微打颤。我冲进房间,“啪”地关上门,把那个冰冷单薄的世界紧紧关在门外。而后开灯,瞬间的明亮融化了心底所有的浮冰。

那个小鬼显然等候我每晚熟悉的关门声很久了,在我进屋后几秒钟,门缝里便露出了他毛茸茸的脑袋。看着门缝里那张焦急到有些变形的脸,我不由自主笑出声来。

“姐,你别笑了!我都等了你一夜了!”

正准备过去开门,女人并不和谐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桑桑,干吗呢!回你房间去!这么晚了,不许和那丫头聊天。”

话毕,他无奈地转身,离开之前还扭过头,给我做了个大大的鬼脸,一下子就把整个冬季的阴冷通通赶走。我拿出课本,坐在被窝里缓缓翻着,已经有些晚了,我料想他已经睡了,便钻进了本有些冰冷的被窝,用体温在里面构筑出一阵氤氲的热浪。

“姐,你睡了吗?”

一阵小心的敲门声,我无奈地戴上眼镜,他几乎在我开门那一刻迫不及待地冲进来,“哗啦啦”把一叠装在盒子里的信封倒在我的床上。我看着,目瞪口呆。

“小鬼,不错啊,挺受欢迎的嘛!你们这儿的人怎么都这么外放啊!”

“不知道。反正暂时就这么多,你说过要帮我‘处理和选择’的。”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居然还敢跟我说“暂时”……他坐在床边,一封封拆给我看,近看他的侧脸,竟然也有了几分成熟的味道。骤然回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的场景,在车站,叔叔身后那个畏畏缩缩的小男孩,带着恐惧问我:“你知道什么叫格桑花吗……”

时间是让记忆轮回最好的秘辛,可以帮你找回所有无法挽救的曾经。

“哎,小鬼,我以前总是训斥你,你会讨厌我吗?”

“不会啊!”

“为什么?”

“因为我们身上流着一样的血。”

“不一样。”

“可是不管怎样,你都是我姐啊!”

我认真地看着,教给他对不同类型的女孩子不同的处理方式,重点是以后还能做朋友,正常交往时不至于那么尴尬,还有不要轻易戏言别人珍贵的感情。

那晚陪着他折腾到很晚,直到他一封封写了回信后又拿给我过目之后才肯放心地回去睡觉。他笑称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信赖的人,因为我们身上总是存在着相同形状的基因。我笑:“小孩,生物学多了吧!”

“对啊,而且我还是生物课代表呢!”

那天夜里星空很亮,每一颗都安安静静地站在自己的轨道上,与邻近的伙伴甜蜜地耳语着。透过布满灰尘的玻璃望着满目的星光,骤然想起了小城里无数个熟悉又让我迷恋的背影。刚到这个城市时,我时常为了那些模糊的影子彻夜未眠,后来不管经历多大的伤痛都能在星光洒然间酣然入睡。不是因为麻木了,而是因为必须要坚强。

但是现在,至少我不再孤单,因为身边总有那个小鬼陪着我,早餐时固执地和我用一样的杯子,午餐时悄悄的包括我在内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把自己的那碗软软的白米饭和我的对调,晚自习回家时总是能看到桌子上他特意给我留的糕点……也许,真的只是因为,我们有几个形状相同的基因,所以我们拥有无法割舍的关系,我们是姐弟,我们是亲人。

女人还是用一些幼稚又极端的方式处处针对于我,男人还是怯懦地委曲求全,放学后我常带着小鬼溜到离家不远的公园里,在一片植物的恣肆间木然地躺下,然后忘却一切。

“桑桑,你会像你妈妈一样喜欢格桑花吗?”

“会。妈妈说格桑花开在高原上,风吹雨打都不倒,很帅的哦!”

“那你呢?”

“我也不会倒下啊!你看现在都已经是深冬了,我都不会觉得冷呢!”“可是我怕冷……”

“回去后我跟爸爸说,让他给你买一件厚衣服吧!”

“算了,要他买,我宁愿冻着。”

……

没有思绪的闲谈在一片寂寥中骤然起句,又在一片空鸣声中戛然而止。十六岁的冬天里我常常带着桑桑在那个幽僻的公园毫无目的地走着,没有一句对白,没有一声杂扰,只是在一片衰草连天的景象中并肩前行,好像要走到世界尽头一般坚定。

抗争,对他,多幼稚的行为。还好,我没有用更多的伤害,去挖空一个男孩子纯真的眼眸,何况这个男孩子,是我弟弟。

回到家后,照例是我在他的笔记本电脑上“噼里啪啦”地敲着字,他坐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很奇怪,他并不像一般的男孩子那样迷恋网络,迷恋游戏,迷恋那种无法自拔的激情,他甚至不爱聊天,只是看着桌面上西藏高原突兀的脊梁,上面盛开的几朵格桑花在霜冻中分外娇艳。

我告诉他,聊天记录是隐私,他只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执着地继续观摩。我无奈,只得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但是我却从来不怪他,因为他无时无刻都让我感觉到我不是一个人。

深冬的天气阴冷阴冷的,到了竟然飘下几滴稀稀落落的小雨。终于熬到了假期,我告诉桑桑,我要回家了,回到那个我出生和成长的城市,回到我真正的亲人身边,回到那个属于我的单纯善良没有欺骗没有抗争没有赌气没有大发雷霆的安安静静的世界。

桑桑听到后愣了很久很久,沉默着走回了房间。后来我把耳朵贴在墙上,听到隔壁传来隐隐约约的啜泣声,很熟悉的声音,熟悉到让我心痛。

那个女人快步走上来,一把推开我的屋门,毫无预兆地一巴掌甩在我脸上,却没有想象中的疼痛。很奇怪,我竟没有反抗,只是看着她歇斯底里的脸,然后冷笑,就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胜利者,俯视着一个失败者荒唐的举动,回报她的最好武器就是轻蔑的笑容,把关于她的整个世界一并投入垃圾箱,永远隔绝。

“你到底对桑桑做了什么?!”她咆哮着。

“你呢,作为母亲,无视他的成长,无视他的感受,居然仅仅是为了对付我!呵,多可笑多愚蠢,这个世界上恐怕找不到比你更愚蠢的人了吧!你简直颠覆‘母亲’这个词大爱无疆的神圣,你简直颠覆一个女人对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最起码的尊重和保护。想不到你比我多吃那么多年的盐,居然依然那么幼稚,甚至比我还幼稚。悲剧。”

她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用一根手指头指着我的鼻子,浑身不停抖动着,表情痛苦到无法言喻,接着便是号啕大哭:“为什么?我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要报复我?”

“对。这就是你对我好的方式,住保姆住的房间,吃硬米粗粮,平日兜里翻不出一毛零花钱,连瓶饮料都买不起,这些我全都不说什么,因为寄人篱下,我无话可说。可是十几年前,你到那个属于我和我的家庭的城市,用一个女人自私固执的任性抢到自己所谓的爱情,把我生命中一个重要的角色完全抽走,这就是你对我好的方式。真好!我感谢你!不过,这一切其实也不能怪你,是我爸太贪图富贵,一心只想实现理想,才高攀了你这棵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大树。这也正是你悲剧的地方,这么懦弱的一个男人,你居然跟他要爱情,呵,可笑啊可笑!为了钱他可以连家庭都不要,你对他来说,除了势力和背景自然更加一文不值了。”

那个男人站在她身后,看着她逐渐变形的脸,居然不知如何是好。我苦笑着,拉起行李绕过她走出了大门,桑桑突然没命地冲出来拦住我,紧紧地抱住我的身子,就像是要丢失了什么宝贝一般苦苦哀求着。

眼泪突然像泄水的闸门一样喷涌而出,一滴一滴落在他毛茸茸的头发里。他哭着,死死地抓着我的手,似乎担心稍微一松劲,我就变成斑斓的记忆,飘飞远去,然后就真的变成曾经,封存。

“傻瓜,我过完年还会回来的。”

“真的啊?”

“当然是真的啊!我高中才念了一年半而已耶!”

“那你要记得想我。”

“格桑花嘛!我一定会想你的。”

他牵着我的手,一路牵着到了火车站。男人提着行李跟在后面,一路上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用手不断地拍着我的头,说“长大了长大了”,我没有反抗,这似乎是他展现亲昵的唯一的方式。我对他太冷淡了,他不敢接近我,我都知道。倒是身旁这个泪流满面的小伙子,真的揪起了我心间压抑已久的一根弦,让我感到脆生生的疼痛和不安。

火车进站了,我跟他挥手告别,他站在人流中拼命往上探着脑袋,毛茸茸的头发在初春的风中化作了点点浮丝,让人眷恋,让人依赖。

火车越跑越快,终究把他甩在了那个冰冷的月台上。脑海中骤然想起深秋的某个不眠之夜,他曾经以一种很认真的语气对我说,这一生中最大的遗憾,就是出生在了秋天,因为格桑花最喜爱的季节,恰恰是刺骨的寒冬。

再见面时,你最喜爱的季节就会过去了。坐在渐行渐远的列车上,想着你潸然而下的眼泪,无奈只能留下一个浅浅的承诺:小鬼格桑花,我们春天再见。

王璐琪

和姥姥一起晒太阳

漫长又无事可做的下午,姥姥抱着我站在家后面的小路口,往村子的入口望,妈妈若是来看我,肯定要从那个入口出现。

我最期待冬天的下午两点钟,吃完午饭,被姥姥捉住擦完嘴,搬一条小木凳,坐在家门口晒太阳。

姥爷和舅舅扛着锄头下地干活去了,他们穿得很单薄,姥爷说干起活儿来身子就暖和了。于是大棉袄被系在锄头的另一端,在半空中晃荡着。

但我知道,姥爷和舅舅是怕劳作时蹭脏了棉袄,一是姥姥拆洗起来麻烦,二是拆洗的次数多了,棉花就不暖和了。

不过,活动起来,身子倒真是暖和的,可也是怕冷风吹的,吹了风会病倒。我跟在他们后面小跑着,嘴碎碎地叮嘱说:“那干完活儿一定要把衣服穿上啊!”

姥爷用粗糙的手刮刮我的脸,夸我知道心疼他。

冬天的太阳白得像牛奶,看上去很明亮,但晒在身上并不怎么暖和,想要烤透棉袄,就得晒一个下午。

晒太阳的习惯是两年前开始的。两年前妈妈去了很远的南方,爸爸要上班,所以就把我送到了姥姥家。漫长又无事可做的下午,姥姥抱着我站在家后面的小路口,往村子的入口望,妈妈若是来看望我,肯定要从那个入口出现。

我们望啊望,每天都准时站在那里,望到太阳下山,有时候更久些,期盼着妈妈推着自行车的年轻身影出现。

我几乎每隔两个小时问一次,姥姥,妈妈什么时候过来接我。

姥姥就回答,快了,快了。

妈妈很久没来了,我也差不多把这个事忘记了,但是晒太阳却成了一个习惯。

最初,姥姥抱着我,我坐在她因为在田里劳作,而显得格外结实粗壮的胳膊上,双手环着她的脖子。

小孩子长得很快的,她抱我越来越吃力了,有一年秋天,她在弯腰刷锅的时候,站起来的力度大了,摔倒在地上,还往进了诊所,输了一星期的药水。

我吃着甘蔗,坐在床头陪着她,诊所的床铁锈斑斑,像是一个个大睁着的眼睛,我数着床上的眼睛,吐一口甘蔗渣,问姥姥,“什么时候再去晒太阳呀。”

姥姥没有回答我,她闭着眼睛,困难地大口吁气。

等药水渐渐输完,我就要去里屋喊醒昏昏欲睡的大夫,把针头给姥姥拔了。

这场病过后,姥姥就抱不动我了,于是姥爷拆了猪圈上的废木头,给我们俩钉了一条小凳子,这样,晒太阳的时候姥姥就不用抱着我了。

不知为何,鲜明的记忆都发生在冬季。

有一年冬天,舅舅结婚了。舅妈是遥远的村子嫁过来的,圆圆的脸,圆圆的鼻头,还带来一只黑色的猫。

猫长得很大,不怎么亲近人,但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就是午后慵懒地坐在凳子上,背靠着墙壁,望着遥远的村口。

我问它,你在看什么,我在看我妈什么时候来。

它喵一声,我就懂了,自从舅妈嫁过来后,就没回过她的娘家,大约这只猫在想它从前的家吧。

姥姥几乎没时间陪我晒太阳了,只是帮我擦擦吃饭弄脏的嘴,因为小表弟出生了。空荡荡的院子里晒满了大小不一的尿布,姥姥是极爱干净的人,尿布无一例外,都被清洗得雪白透亮,飘着一股洗衣粉的香气。

姥爷和舅舅还是要下地干活的,不过从此舅妈也跟着去了。他们都说,姥姥特别会带孩子,小表弟交给姥姥一定没问题。

小表弟长得粉红色一团,哭声响亮,我坐在外面都能听到他在抗议裹得过厚的襁褓。

晒太阳从此成了我一个人的事情。

寂寞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就是有一天,我在太阳底下睡着了,醒过来发觉日头西斜,天色擦黑了,两只袖子像是浸了冰一样凉,脚也因为长时间不活动,麻木得无法动弹。

寂寞就是这种感觉,睡了整整一个下午,睡得天昏地暗,人事不省,竟然没有一个人过来喊醒我,睁开眼睛后,迷迷糊糊地走进了屋,屋内温暖如春,大人们忙忙碌碌,生活依然井然有序。

我被遗忘在外面了。

姥姥的腰快弯成逗号了,抱着长大不少的小表弟,从侧面看好像一只短豆角似的。姥爷很久没用手揉搓我的脸了,就连舅舅,也好久没愉悦地吹口哨了。

我突然哭了。我一向不爱哭的,但这一次哭得很凶。我对着他们喊着自己都不甚明白的字眼,捶胸顿足,声嘶力竭地哭了一场。

我的两只眼睛像两口活泉眼,眼泪怎么都堵不住,不仅如此,鼻涕和口水也双管齐下。

哭声惊跑了老猫,吓哭了小表弟,很快引起了新一波的混乱。

大家都说我想爸妈了,想家了。可能吧,这次遗忘事件后,我无比思念妈妈,希望她快快回来把我接走。

终于,妈妈从村头出现了。这么久没见,她依然年轻,真的像我想象中的一样,推着一辆半新的自行车,扎着低马尾,笑吟吟地站到坐在小凳子上的我面前,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

她带来了好多吃的和玩的,不过这些都是给小表弟的,她说家里还有很多,都是留给我一个人的。尽管知道家里还有,可我还是偷偷地往口袋里塞了一个苹果。

走之前,我回头看看墙边的小木凳,以及小木凳上趴着的那只猫。因为长期不移动位置,小木凳被晒得褪色了,发白的木头上满是裂痕。

这是我的坐骑啊。我骄傲地想。

回家后不久,我就上小学了。学业很繁重,但是我很喜欢忙碌的感觉,有时候写着作业,太阳光透过教室的窗子投射到作业本上,望着这一朵阳光,我会偶尔想起从前与姥姥一起晒太阳的日子。

有一天放学很晚了,天已经黑了,我背着书包走到小区,看到人来人往的门口站着一个老人,她怀里抱着小孙女,望着我身后不远处的公交车站牌。

她们在等人,小孙女嘴里嘟哝着说:“第十五辆车,车上没有妈妈下来。”

我不知道她们站了多久,往远处望了多久,她们的样子深深地触动了我。我心里默默地希望,她的妈妈只是短暂地离开了。

一个冬季的下午,学校没有课,于是,我坐着小三轮车,去看望姥姥。

姥姥家没有电话,我并没有提前跟她说这回事,不过,我想这个时间,姥爷他们不在家,但姥姥一定在家带小表弟呢。

今天正逢赶集,村口热闹极了,我们的小三轮车无法越过重重人墙,我站在三轮车上,越过人群的肩膀往里面看,在路的尽头,我看见了姥姥。

她和小表弟坐在小木凳上,往村口这边望,表情都有些呆呆的,我举起胳膊挥了挥手,他们未看到。

“姥姥!”我把手卷成喇叭状,对着他俩喊道。

虽然距离很远,但我分明看到了她的双目似乎被一把火点亮了。

我从三轮车上跳下来,拨开人群,往姥姥家跑去,此刻太阳还未下山,我是能赶上这最后一波阳光的,与他们一起晒完这个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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