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之醒来的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白沉毅。
她的意识有些模糊,当白沉毅把药汁喂入她口中的时候,些微的苦涩充斥着舌根,面前的人影和记忆中的慢慢重合,端着白瓷碗的那只手好看的不像话,杭之没忍住地……握住了男人的手腕,因为她突然的动作,药汁险些洒在被褥上。
没有消失,不是梦。
有温度,不是鬼魂。
这样的认知让杭之微微有些晃神,盯着白沉毅的目光越发炽热,手上的力度又加紧了几分,尖锐的指甲刺进男人的皮肉,连带着对方的眉毛也皱了起来。
杭之当然看见了,但依旧不愿松手。
喉咙痛的难受,一张口就能感受到声带被拉扯的嘶哑的疼,但她顾不得这些,急切的心情驱使着她开口,“你还活着?”
白沉毅淡漠地扯了扯嘴角,反问:“杭宫主就这么盼着我死?”
熟悉的讥诮口吻,是他与她决裂后的说话语气。
杭之的泪突然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流出,一滴又一滴,划过面颊,砸在被褥上,慢慢地晕开。
白沉毅吓得微愣,在他印象里,杭之从没有流过泪,起码在他面前没有。纵使他对她千般柔情,万般退让,也没见她给过一次好脸色,从来都是横眉冷对,敌我分明的样子,不曾在他面前显示一分柔弱,也不曾对他展露过一次笑颜。
白沉毅猜不准杭之的心思,把手上尚未喂完的药汁搁置在一旁的小几上,皱着眉,犹豫了一下,才试探性地伸出手替对面的人儿拭去泪。
很难得地没有拒绝,他刚刚还在想,会不会被厌恶地拍开手呢。
白沉毅放软了口吻,不确定道:“药苦?还是……身上的伤口疼。”
杭之轻轻地摇了摇头,神色中却带着委屈。
白沉毅也觉得不是,药是他亲自熬的,特地在里面加了蜂蜜,至于身上的伤……
她几时在意过自己的伤?
就算那时冲上来替曲赋阳挨了一记他的旋风掌,也不曾吭过半声,只有他会默默自责和心疼罢了。
白沉毅想到此处,垂下眼睑,不由地怜悯起自己一直以来的一厢情愿,他觉得自己胸膛里那颗跳动的心脏痛的发慌,断断续续地开口:“那是……为落在……魔教少主手中而……难过?”
说完不自觉地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
“你就是个混蛋。”杭之带着哭腔骂道。她明明是因为他瞒着自己诈死的消息,既生气又高兴,他不知道她有多想念他吗?他不知道她日日活在内疚与悔恨当中吗?他不是最害怕她伤心吗?可最后惹她伤心断肠的人却还是他。
美人落泪,向来惹人怜爱。可惜白沉毅曲解了其中的含义。
就因为他是魔教少主,所以他对她的爱只会成为一种亵渎?
即使三番五次救她性命,也只是所谓的“混蛋”?
白沉毅的嘴里一片苦涩,像含了黄莲似的。
“我真就那么惹你讨厌?杭之,我不会……”
白沉毅的声音微涩,再也说不下去接下来的话,无非是自取其辱罢了。停顿了好一会,他的嘴角缓缓地翘起一个嘲讽的弧度,继续道:“父亲要拿张府小公子的性命来换“花白背金藤”,你昨晚不小心暴露行踪,引起骚乱,导致地牢现在加强了防守……凭你一人之力根本不可能救走那个九岁孩童。”
“花白背金藤?”杭之的重点根本不在能不能救人身上,她惊讶的是——花白背金藤不是早被魔教拿到手了吗?
张府小公子,花白背金藤,以及面前活生生的白沉毅。
杭之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可怕的想法,她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急切地扯着白沉毅的袖子,询问道:“现在是什么年份?”
白沉毅奇怪地看着杭之,疑惑于她的慌张与急迫,眉头紧蹙,缓缓开口:“元祟十四年。”
默了一瞬,又补充道:“四月初九。”
杭之扯着袖子的手微松,表情化为迷茫,她记得羽霎宫内有人起了反叛之心,与他人里应外合……
她记得自己受了很重的伤……
“元祟十四年……”杭之喃喃自语。
眼中不觉又盛满了泪。
她记起来了,元祟十五年一月,魔教少主身殒,江湖侠士,无一不觉大快人心。
所以不是诈死,是她重生了。重生在了白沉毅身死之前。
杭之突然哭的更凶了。
她不管不顾地扑进白沉毅的怀里,一抽一噎的,宣泄着自己的情绪。
白沉毅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他感觉到胸前的衣襟很快地湿成了一片,却找不到杭之今天接二连三反常的原因。
窗外的天气阴沉得厉害,偶有一两只燕子低低地飞过,发出几声鸣叫,一副要下雨的样子。
白沉毅犹豫了半晌,终究还是顺从了自己的心,抬起宽大的手掌,一下又一下地抚着杭之的后背,平复着她的情绪。
怀里的少女只是一个劲地哭,什么话都不说。
白沉毅的目光落在杭之的头顶,胡乱地猜想着。
美人计?这是白沉毅冒出的第一个念头,那些所谓的正派教徒没少用这些下三滥的伎俩。她们妄图凭着自身的几分姿色迷惑于他,盼着能在肉池酒林中完成绝杀。
二十岁的少年血气方刚,用这个方法本就再合适不过……在不知不觉中麻痹他这个魔教少主的神经……若他真死于色杀,大概会成为整个武林茶余饭后的谈资与笑柄。
但怀里的人是杭之,白沉毅勾起一个轻蔑的笑容,否决了这个想法。那绝对不是她的性子,她向来不屑于这种下三滥的做法,白沉毅清楚地记得那句“你我正邪不两立,只要我还是羽霎宫的宫主,就永远不可能委身于魔教中人。”
白沉毅觉得杭之就像一块捂不化的寒冰,纵使他把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摘下来捧给她,也得不到她哪怕一次的回眸一顾。
天上的乌云终于化为淅淅沥沥的雨下到地面,开着的窗户被风吹的摇曳,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杭之抱紧了白沉毅,喊了一声冷。
杭之的动作让白沉毅的呼吸微滞,整个人都开始发烫,他强制地抑下剧烈跳动的心脏,淡淡地推开哭声渐停的杭之,说道:“我去关窗。”
窗扉紧闭,终于不再有冷风灌进杭之单薄的衣襟,但白沉毅却站在了一丈远的地方,杭之碰不着摸不着,更抱不到,忍不住扁了扁嘴。
白沉毅强装出一副冷漠的样子,对杭之的不满视而不见,“天黑时分,我会掩护你离开。以后不要再只身前来救人了。”
“我不走。”杭之看到白沉毅故意冷漠的神色,听到他赶她走的话语,忽然就来了执拗的脾气,她不要走。重活一世,她再也不要为了江湖大义而奔波,白沉毅的死,羽霎宫的大乱,她的孤立无援,足以让她看清一切。
她再也不要违逆自己的心,欺骗自己江湖大义大于儿女情长,再也不要痛失所爱,活在悔恨当中。
再也不要把面前人的真心放在脚底糟践,伤了他,也伤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