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等着。”说着，印茂佳便进了书房，不一会，他提着马灯，搬来了两本书。印秀才世代书香，家中藏书极为丰富。印秀才整天埋在书堆里，什么书都看。张复礼心想，一定是哪本书上也记有神鸦之事，酸秀才才搬了这些书出来。果然不出所料，印茂佳将马灯挂在山茶树的枝桠上，拿出一本书翻将起来。他很快翻到了其中的一页，指着让张复礼看：“复礼老弟，你来看，这是王士祯的《池北偶谈》，上面是这样写的，我来读给你听：‘巫峡神女庙有神鸦迎送客舟，陆放翁入蜀，恨不及见。予壬子冬下三峡，至十二峰，果有鸦十余，往为旋绕，以肉食投之，即攫去，十不失一’。”
张复礼眨巴着眼睛，说：“陆放翁？哎呀！如此说来，早在南宋时候，长江上，巫峡的神女庙前，便有了神鸦送船！”
张复礼对着马灯，又翻阅起另一本书来。他说：“喏！这是宋荦的《筠廊偶笔》，上面也有神鸦的记载。我来读给你听：‘楚江富池镇，有吴王庙....有鸦数百，飞集庙傍林木，往来迎舟数里，舞噪帆樯上下，舟人恒投肉空中馁之，百不一堕。其送舟亦然。云为吴王神鸦。洞庭君山亦有之，传为柳毅使者’。”
“哎呀！有神鸦的地方，还真不少哩！”张复礼眨巴着眼睛说。
“是啊！”印秀才说：“这护航的神鸦，不但长江巫峡有，楚江富池有，洞庭湖君山也有。在巫峡，神鸦受神女差遣；在富池，神鸦是吴王部属；在君山，神鸦为柳毅使者。在沅水青浪滩，神鸦又成了伏波王爷的乌鸦兵。”
张复礼想了想，说：“也真奇怪，这随船护航的鸟类，怎么到处都是乌鸦，而不是别的什么鸟？”
印秀才说：“这一点也不奇怪。世上的百鸟，就数乌鸦最有灵性。《本草纲目》中，乌鸦称为‘慈乌’。说此鸟初生，母哺六十日，长大以后，反哺六十日，是晓得孝顺母亲的鸟，就是通常说的‘乌有反哺之孝’。北宋时，苏辙在《请归守彭城诗》中，便有‘马迟未觉西南远，乌哺何辞日夜飞’的句子，表达的就是诗人急于归家事亲的迫切心情。乌鸦不但有孝心，还特别有灵性。这些有灵性的乌鸦，喜欢在江边的树林里安身，有时也会飞到过往的船上去觅食。或许是出于好玩，或许是出于怜悯，乌鸦飞临大船时，船家有意无意，向乌鸦抛掷残渣剩饭，使乌鸦获得了意外的美餐。有了第一次，乌鸦凭籍着它的灵性，又获得了第二次，第三次……年长月久，使得乌鸦习惯成自然，船家的这种施舍，便成为了它们最好的觅食方式。久而久之，每逢船只过往，成群的乌鸦便会一齐飞向大船觅食，船家不再只抛掷残渣剩饭，而是特意为乌鸦备办了美餐，约定俗成的规矩，就这样产生。江上罕见的奇观，也就随之出现了。”
张复礼听着，觉得有点不对头。刚才他还在得意洋洋，认为自己仰仗伏波王爷和乌鸦兵的庇佑，万事遂意，定可大展宏图。可经印茂佳这一说，转眼之间，全都成了假场伙。这酸秀才莫非自恃才高，又在拐弯抹角挖苦人了。张复礼觉得不对味：“茂佳兄，照你的意思，神鸦一点也不神，更不是受什么神灵差遣，只不过是这种有灵性的鸟类，习惯了船家的抛食喂养，才出现了这般的江上奇观，根本就不是什么‘神鸦送船’！”
印茂佳笑了：“哈哈！我可没有这样说，这是给伏波王爷赔了一只金神鸦的人自己说的。”
“印秀才，你在搞什么鬼！”张复礼显得有点不高兴。
“哈哈！青浪滩上的大善人，顺庆油号的少老板，哪个吃了豹子胆，敢搞你的鬼呀！”印茂佳笑呵呵的言语，充满着揶揄和调侃。接着，他举起了酒杯，说：“啊唷！只顾打话平伙，酒都忘记喝了。喝酒！喝酒！来！把这杯酒干了！”
张复礼没有搭腔，没有跟着喝酒，甚至连酒杯也没端。他终于悟了出来，这个酸秀才，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仗着他读了几本狗屁书，又在编着法子挖苦人了。他向伏波王爷赔了一只金神鸦，到处都在说他的好话。原想到这里也听几句好话，没想到竟是泼的一盆冷水。张复礼仔细回味着印秀才从书本里挑拣出来的每一句话语，更琢磨着他针对书文的高谈阔论。张复礼隐约地感觉到，这酸秀才的见解，倒也确实不无道理。千万人都将其奉为神圣的事业，经过他的一番东说西说，都变成了笑料。张复礼不由得多了几分尴尬。
“哈哈！复礼贤弟，老哥是在胡说八道。不胡说八道，喝起酒来怎会有味嘛！刚才老哥说的话，你就当成耳边风，千万莫往心里去。来！喝酒！喝酒！”印秀才说着，硬把一杯酒，塞到了张复礼的手里。
“喝！”张复礼脖颈一仰，喝干了一杯酒。这酸秀才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真假难辨，左右逢源，嘴巴两块皮，边说边在移，使得张复礼感到极不自在。
印茂佳带着几分揶揄，问张复礼：“怎么？大善人，你后悔了？”
张复礼回答：“我做的事，从来不后悔。”
“你花那么多银子，替滩师赔一只金神鸦给伏波庙，值吗？”印秀才又问。
张复礼说：“当然值得！伏波王爷保佑我赚的钱，可以铸一百只金神鸦。”
印秀才笑了：“哈哈！好个顺庆油号的少老板，你真会吃小亏，占大便宜！”
张复礼也笑着说：“只要心诚，神灵自会保佑。不管旁人怎样涮我的坛子。”
“少老板，说话要凭良心，为兄的可没涮你的坛子呀！”印秀才说。
张复礼说：“哼！扯卵谈！你印秀才的肠子有几个弯弯，我还不晓得！你要是隔三岔五不拿人家开涮，你就会憋得吃不好，睡不宁，毛焦火辣。今夜，你无非就是变着法子挖苦我是个‘活宝’，笑我拿着白花花的银子，去为伏波庙打什么金神鸦！其实，我当时答应这件事，只是见到那打死乌鸦的滩师实在太可怜，想救他的一条性命。如果我不答应这件事，他就会被沉下青浪滩淹死。我根本就没有想到，要以此得到伏波王爷的保佑！”
“哈哈！你就是想以此得到王爷的保佑，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嘛！”印茂佳说着，呷了一口酒，品味着其中的醇香，然后吞咽下喉咙。
张复礼也呷了一口酒，趁着酒兴问道：“那你说明白，今夜你扯的这些卵谈，究竟是什么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