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正月十五,细雨蒙蒙,轻寒翦翦。天还未黑,芳水城的男女老少纷纷盛装而出,临河翘首等待。
许卓栋的船刚到燕子桥,却被堵住了进不得城内,他推窗望出去,只见河边熙熙攘攘都是人,不由诧异道:“他们在干吗?”
“正月十五嘛,赏灯。”小厮阿虎道,“秀城吴秀才的花灯,可是年年拿第一的。”
“呵呵,我倒记得小时候有一回洪家那位拿了老爷子的字贴了个灯笼,拿了第一。”
阿虎摸了摸后脑勺,讪讪笑道:“还有这回事?我倒不清楚。”
许卓栋弹了一下他的额头,道:“你怎么清楚?从小也是在京中长大的,知道什么吴秀才!想必方才找邻船打听了吧。”
阿虎红着脸道:“大少爷是个水晶心肝的人,什么都瞒不过你!方才那条小花船上的船娘,什么都跟我说了,等会还有鸡公山龙女庙的龙女娘娘出巡,那才是神仙一般的人才哪。”
许卓栋并不在意。穷乡僻野,不比京里,有什么像样的花灯?更别提那个什么娘娘了,想必也是个黑面丫头或者大脚婆娘假扮的,不要说比神仙,就是比自己家里几个堂姐妹或者大丫鬟,也是远远比不过的。
他关了窗,拿出书翻看。
不久,丝竹管弦声渐起,时高时低,参差不齐,难听得很。阿虎跑进来问他要不要到外头看花灯,他回了两个字,不看。
此时的潭小灯,一身白丝衣,散着长发,坐在神轿里,由八名红衫大汉抬着,缓缓进城。
信众太多,不少人跪在地上,头顶朱红漆盘,盘里放满了金银锞子、手镯簪环等各种名贵献礼。这些献礼,都由神轿后面提着花篮的四名侍女选择一样收取,放入十二名大汉抬着的神箱中,如果得龙女娘娘垂目点头,还会赐予主人一朵龙女庙里出产的茶花。
晚风起,雨丝飘入神轿,飘到潭小灯脸上。她眨了眨眼睛,眼前一片迷蒙,远处的灯火仿佛浮在天空里。
转眼她已经在龙女庙里住了四年,这已经是她第四次正月十五以龙女娘娘的身份出巡。
起初,她每月分住吴府和龙女庙各半个月。
后来,随着信众追随,正月十五赛灯会姐夫的花灯还没有她受欢迎,姐夫日渐暴躁,时不时找茬,讥讽不断,她便带了红姨和老初,一起住在了龙女庙里。
姐夫没有来寻她回去,太太也没有。大家仿佛默认了她离开吴府的现实。
只有小牛哥哥每月都来看她,让她安心等待,等自己赚了钱,一定会来接她出去。
小牛始终不相信她是自愿住在龙女庙的,一直认为她是被吴德广卖进龙女庙的。
转眼就是四年。
四年间,发生了太多事情。
五小姐吴素出嫁。
表小姐程淑勤远嫁。
太太有孕,吃了小碧莲送的糕点呕吐不止,差点滑胎。
小碧莲被撵出吴府,找了几个小姐妹,把大姑奶奶与瘸子的事情编成唱词,传唱一通,闹得街知巷闻。大姑奶奶跳荷塘自杀,以证清白。
吴府状告小碧莲污人清白、逼死人命,小碧莲仓皇出逃,不知去向。
太太诞下一子,取乳名小尘,但自己却产后大出血,死里逃生后,开始茹素拜佛,甚至到仙泉寺、龙女庙捐钱跪拜,只求小尘平安长大。
小尘乃是早产,病病歪歪的,三日倒有两日是病的。经仙泉寺仙泉禅师建议,小尘拜了仙泉寺大殿前那棵老樟树为义父,每月初一十五,必去仙泉寺跪拜供奉。
老初病死,红姨悲痛过度,反而清醒了几分,不再疯狂起来便咬人,对龙女庙移植的那棵茶花很感兴趣,浇水洗尘,除草捉虫,镇日围着它转。
因潭小灯离府,翠竹被派遣到了小牛哥哥身边,照顾他饮食起居。
四年间,只有吴德广一人不曾变化,一心一意带着匠人们研制新花灯。
四年间,潭小灯的大哥始终音讯全无,问遍驿站军士,问遍曾到过边塞的商人,都不知道他的下落,也不曾收过他片纸只字,她甚至考虑要给他立一块灵牌了。
“龙女娘娘,龙女娘娘,请你大发慈悲,赐我一朵茶花保平安吧!”
耳边突然响起凄厉的央求,打断了浮思乱绪。潭小灯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白发苍苍的文大娘顶着一只碗,跪在前方桥头,而龙女出行的侍卫正要驱赶她离开。
“且慢!”潭小灯喝道。
侍卫们不敢再动。老大娘趁机快速膝行到潭小灯轿前,再次恳求她赐给自己一朵茶花。
“娘娘,这茶花不多了,还有几个富商,何况这文大娘每回拿了你的茶花,都是转手卖给别人——”梅姑在神轿旁边轻声提醒。
潭小灯置若罔闻,伸手从文大娘碗里拿了一枚铜钱,再从梅姑的花篮里挑了最大一朵茶花,递给文大娘,道:“你可以去谢家、许家,但不可去洪家。”
“知道知道,谢龙女娘娘,谢龙女娘娘!”文大娘拿了花,放进碗里,小心翼翼捧着,赶紧走,旁边的信众涌上来,挥舞着手中的银子,要跟她交换。
文大娘高声道:“许相爷府上定了这一朵茶花,你们别挤,挤坏了谁也赔不起!”
许卓栋正好在旁边听到了许相爷府四个字,一时好奇,推开窗子,举目一看,却斜对上了一双清水盈盈的眸子,眸光一闪,似乎在他脸上打了个转,连他脖子都勾住了。
他只觉脑子里轰的一声响,平生竟未见过一双这样清亮的眸子。
再定睛细看时,蜂拥的人群已经遮掩住了那女子的脸,透过缝隙隐隐只看到一点白袍。
“阿虎,阿虎!”他回头喊道。
乐声齐响,人群喧闹,阿虎不知跳到了哪条船上看花灯,竟不见踪影,也不曾回应。
许卓栋再看桥上,人群欢天喜地,簇拥着方才的女子远去了。
他回想那女子的形容,除了一双眸子,竟想不起她的模样,只记得她头发很长很顺滑,穿了一身洁白的袍子,袖子很大,翩翩如白蝴蝶。
阿虎哼着小曲回来时,他装着不觉意地问:“方才那个白袍女子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