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玲是安明月在这个城市认识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她的房东。
美玲她爹年轻的时候长得挺帅,可惜吃喝嫖赌无一不沾。她妈忍无可忍半路改嫁,美玲跟着这么个爹等于没爹,野草似的,基本上算是自生自灭,风吹雨打着长大了。
她和她爹断绝关系已十多年了,可亲情血缘总是斩不断的,比如她爹死后还是留了一套房子给她,就是安明月租的一室一厅。
事隔多年,美玲再走进这套房子,心情非常复杂,那是个傍晚,夕阳斜照,满屋的灰尘在日光里争先恐后地飞舞,家具缺腿少角,歪歪斜斜,阳台上的门根本关不拢,厨房和卫生间的白瓷砖上到处都是污黄和尿渍,油腻足有一寸厚,更要命的是小小的空间里还在隐约回荡着父母声嘶力竭的吵架声,砸碎碗碟的声音,小女孩无助的哭泣……
生理性地厌恶,恐惧和排斥瞬间潮水一样淹没了美玲,再多待一秒就会原地爆炸,她逃也似地跑出去,再也不肯踏进去一步。
就是在这个时候,安明月出现了。
母子俩拖着大大小小几个行李箱和包裹,一脸风尘,衣着朴素得近乎寒酸,两个人,四只眼睛齐刷刷地看着她,满含期待,眼睛倒是难得的漂亮,往上挑的丹凤眼,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一样。
美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一遍:你们已经看过房子了?
母子俩一起快速地点头。
美玲再问:那还要租?
他们又点头。
美玲孤身混了这么多年,并不是善男信女,但也从不欺负老幼妇孺。
她叹口气,说:这不是人住的地方,我本来打算有钱了装修一下再租的,你们去别的地方看看吧!
安明月开口了,说:不用找人,我能收拾出来。
倒是一把好嗓子,柔声细语,娇俏俏的。
美玲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神色迟疑,孩子突然抱着他妈妈的腰,可怜巴巴地说:妈妈,咱们今天晚上是不是还得住火车站啊?
美玲低头看他,长而密的眼睫毛忽闪忽闪的,湿漉漉的大眼睛又无辜又可怜。
安明月不说话,也看着美玲,眼睛里都是祈求。
美玲本就心软,立刻就把钥匙掏出来了,还不忘撂狠话:是你们自己要住的,别后悔!
安明月一把抢过来,飞快地说:放心,我会和你签合同的。
美玲一愣,看着土里土气的,倒是个懂事的。
她没好意思多要价,象征性地报了个数字,安明月母子立刻喜出望外。
美玲心里轻轻叹息了一声,权当做慈善了。
一会儿,安明月递过来两张纸来让她签,美玲急着走,看都没看,草草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安明月珍而重之地把自己那份合同收起来,约好晚上转房租给她。
晚上美玲果然收到了转账提醒,她漫不经心地点开,眼睛一下子睁得溜圆。
她拨电话过去,安明月听上去比她还惊讶:两年的房租啊,难道你没看合同?
美玲被她的话堵得死死的,悻悻放下电话,越想越不对劲,恍惚记得她签字时母子俩偷偷交换过一个微妙的眼神,她当时就应该警觉的。
美玲越想越来气,她打了一辈子鹰竟被雁儿啄了眼,安明月这母子俩明摆着扮猪吃老虎。
不想二周后,安明月竟主动打电话过来,要请美玲吃饭。美玲这几日正气得胃痛,一听有机会扳回一城,立刻盛装妆扮,气势汹汹而来。
美玲像她死去的老爹,自小就是个美人胚子,杏仁眼,高而翘的鼻子,菱角嘴,薄薄两片红唇,稍微打扮一下立刻艳光四射,是那种俗辣的美,像盛夏的热浪扑面而来,让你有短暂的眩晕,久了却有些喘不上气。
她挟裹着杀气而来,是准备秋后算账的,钱不是问题,美玲姐伤自尊了,混了这么多年,传出去会让人笑掉大牙的。
还是那个熟悉而败落的小院子,地上的杂草却被清理得干干净净,铺了一层大块青砖,看上去古旧中带有点雅致。这种大青砖现在很少见了,不知道安明月从哪里找到的。
门虚掩着,美玲鼻子里冷哼一声,老实不客气地一把推开,还没定神,星仔就欢呼扑了过来了,抱着她的腰甜甜蜜蜜地叫“阿姨,阿姨”。
安明月一边嗔怪他不懂事,一边亲自递了一双拖鞋过来,美玲有点懵,感觉一拳打到了棉花堆上,只好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等她换了鞋进去后,立刻恍惚起来,哪里还有那个肮脏破旧房子的影子?墙面雪白,木地板亮堂堂的,蓝白条纹沙发,粉红碎花窗帘,还有一层层的窗幔,茶几旁放一张小小的餐桌,刚好坐两三个人的样子,上面有个大肚细颈的玻璃瓶,插着一大捧怒放的叫不出名的野花,隐隐散发着芬芳。
安明月看看她的脸色,悄悄抿嘴一笑,把做好的饭菜一一端上来了:糖醋排骨,回锅肉,松仁玉米,蚝油生菜......,一律热腾腾地冒着白气,把小小的桌面摆得满满当当的。
美玲坐下,却不动筷,阴着的张脸仿佛能拧出水来,她阴阳怪气地说:我还真小看你了,原来是个大富婆。
这话说得扎心,安明月却没有生气,她夹了一块排骨给她,慢吞吞地说:不是装,是真穷,付了房租账户上就剩8千了,还得买个简易得三轮车,备料出摊,不然我肯定会多给你一点,这样吧,算姐欠你得,以后赚了钱一定补给你。
她声音低下来了:我也是走投无路了......
美玲脸色稍微缓了缓,语气还是硬邦邦的:都穷成这样了,装修还这么大手笔?
安明月笑笑:没花啥钱,除了地板,其它都是我自己弄的,地板也是边角料凑的,老板就收了一千......
美玲腾一声起身,又转了一圈:卧槽,都是你自己弄的,你会变魔术啊?
安明月去卫生间拿了一个小纸箱给她看,里面有橡胶手套,强力去污粉,钢刷,小铲子,滚筒......,她说:这就是我的魔术师道具。
星仔凑热闹:我也有给妈妈帮忙,妈妈说我拔草拔得又快又好,邻居王大爷也帮忙了!
安明月指着沙发套和窗帘说:这也是从批发市场捡的碎布拼的,除了床和床垫,所有的家具都是以前的,钉一钉,喷点漆,其实都能用。
美玲啧啧称奇,想一想,又拉长了脸:没钱你早说啊,何必设个套给我钻?
安明月低头苦笑:当时是顺水推舟,我们孤儿寡母,坏人见多了,还以为你是个刁钻的,后来才发现你看着横,其实再厚道不过,我这心里也是一直过意不去……
美玲心里舒服点了,狠狠咬了一口排骨,立刻叫出声:好吃,好吃!!
她从不做饭,一直点外卖,大小宴席也吃过很多次了,家常菜却一直最合心合胃。
吃到最后,安明月又端了一碗西红柿疙瘩汤出来,美玲喝了一口,眼泪突然啪嗒啪嗒下来了。
她边抽抽边说:我过十岁生日的时候,我妈就做这个给我,我喝完她就出门了,然后再也没有回来,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星仔见见惯了他妈妈的不动声色,第一次这样式儿的,直接傻眼了。
安明月赶紧把他带回房间,让他玩儿会游戏自己睡。
美玲这个闸口一开就收不住了,不知怎地,说起了以前种种,说她妈其实对她并不好,老拿她出气,说她爸有多混帐,她最后一面没去见他一点都不后悔,就是半夜老睡不着,说着说着就泪水涟涟……
这个房子是她的噩梦,她的隐痛,她心里割不掉的毒瘤,现在却被一个陌生的寒酸的女人点手成春,变得那么温馨,那么舒适,成了一个真正的家,像她儿时一直梦想,渴望的那样,她的痛苦,绝望,委屈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一泻千里。
安明月并没有劝她,她找出一瓶红酒,倒了两杯,摇了摇,递了一杯过去,美玲喝了一口,细看看手上的高脚玻璃杯,惊讶地说:你还有这种好东西?
安明月说:都是以前的。
安明月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脸颊立刻绯红,她又给自己斟了一杯,和美玲干了一下,说:咱们是天涯沦落人。
美玲疑惑地看着她。
安明月说:我爸和你爸差不多,不过他不花心,他只对一个人专情,他的初恋情人。
“我妈就是被他们活活气死的,可又有什么用,她死了以后不到一年,他们就结婚了!”
安明月说得很慢,字字带着恨意。
美玲的火一下子被点燃了,大骂:狗男女,不得好报!
安明月笑,带点凄惨,她说:他们活得舒服着呢!
美玲飞快地说:那是时候未到。
安明月冷哼一声:其实我也算了报了一箭之仇。
美玲眼前一亮,问:你做了什么?
安明月:我毁了我爸的最爱
美玲问:什么?
安明月:我自己!
说完一仰脖,又是一杯。
再问,一个字都不肯再说。
俩人对喝到半夜,一下子变成了过命的姐妹。
在生命的荒野里,她们都如迷路的孩子,孤身在黑暗摸索,彷徨过,痛苦过,寒冷过,却无法启齿与外人道,终于,她们相遇了,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的隐痛,她们学会了——抱着取暖。
美玲发现安明月很怪,私下看着挺秀气的,对生活品质的要求比自己都高,连睡衣都是国际品牌的,虽然只有那么两件,洗得都毛边了,可一出门就塌肩勾背,畏畏缩缩,衣服穿着怎么大妈怎么来,后来还专门从美玲的美容院讨来一种粉,加点水,涂上去皮肤又黑又粗糙,整个人好像老了二十岁。
她对美玲解释:一个单身年轻妈妈,抛头露面在街上卖串串,又是晚上,能少招点麻烦就少招点!
美玲和她截然不同,她今年28了,小安明月5岁,正是一个女人将熟未熟的年龄,饱满的水蜜桃一样,美艳中带点稚气,在男人堆里向来无往不利。
她那么美,本可以有更好的前程,偏偏也是个有个性的,追自己的眼角都不瞥一下,自己看上的死命倒贴,比如方小白。
在安明月看来,方小白就是个略微平头正脸的小混混,不知天高地厚地臭拽。偏偏美玲吃这一套,各种鞍前马后,温柔小意,恨不得把一颗心都掏出去。
前前后后七八个月了,安明月冷眼看过去,方小白就是典型的渣男,不拒绝,不接受,也不挑明,毕竟这么个有姿色还有点小钱的女朋友还是很有面儿的。
美玲带方小白来过安明月的串串摊子,羞答答地,有点见家长的意思,方小白瞅了一眼灰头土脸的安明月就没再兴趣看第二眼,不耐烦地叼着烟坐在塑料凳子上左摇右晃,安明月听着吱吱呀呀的声音,心惊肉跳,一个这样的凳子现在要25元,前两天刚被个胖子压塌一个。
她心中有气,往方小白的串串里多洒了一把麻椒,不想歪打正着,刚好对了他的胃口,从此方小白三不五时都会过来,有时和美玲,有时和他那帮兄弟,有时一个人,他倒是不赖帐,每次把钱给得足足的,有次还摆平了想闹事的几个地痞,托他的福,安明月的摊子后来一直风调雨顺,她虽然依旧很少和他说话,脸色却好了很多。
方小白本来就没把安明月夹到眼里,纯粹觉得她煮的东西对胃口,偶尔听她说一两句话,柔声细语,慢条斯理的,倒像是从南边过来的。
方小白喜欢听这软糯的声调,有时也逗她多说两句,大多数情况下,她都头一低装作没听到,实在过分的时候会突然瞪他一眼,那眼神简直能飞出刀子,和平时的她完全不一样。
方小白哈哈一笑了之。
真正的转折点是那个晚上,美玲突然有事,让他送个东西到安明月家,要得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