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万和王昆浩搭乘的航班于早上七点出发,客机从新广州起飞时太阳正从东方升起,舷窗外的海面上大小船只荡漾在层层磷光之中,几小时后客机即将进场降落时窗外的天空则云层密布,客机如同飞入巨大冰窟之中,即使舱内温度恒定而适宜,乘客们还是依稀能感到外面的世界的寒意。客机飞进一片云层,机翼上拉出一条条白线,忽然间飞机上下猛烈晃动了几下,吓得客舱中的人们紧紧拉住座椅扶手或者同伴颤抖着的手。
“女士们先生们,飞机现在正在穿过一层不稳定气流,请乘客们保持镇定并坐好在自己的座位上,系好安全带……”
此时王昆浩正在座位上使用机上网络服务进行通话,伊万则在之前去了厕所,现在他还没有回来。王昆浩翻看着小队本年度预案表,这张表记录了零度小队在一年之中计划执行的训练与实践任务。在计划执行的任务中内王昆浩注意到了一个名叫“TPR”的任务,——与其他中途加入计划表的任务不同,这个任务从本年度计划表生成时就被挂在第一栏的位置,只不过执行时间不在本年初。王昆浩叹了口气,将任务计划表翻至下一页。
“我在听呢,”王昆浩这句话是说给网络电话另一头的,“小队机器人的事情我回来再好好了解,——林戈又和谁打架啦?——算了,谁都会有和同伴有点摩擦的时候,至少他还没打过职位比他高的人,用不着特别对待,——好了飞机要降落了晚上再继续报告吧。”
此时伊万穿过抖动着的客舱,从王昆浩后方走回座位上,对于他来说这种颠簸还不至于弄得他像某些乘客那样晕头转向,甚至在飞机颠簸得有些厉害的时候伊万还想趁势撑着座椅靠背翻个筋斗。
“凭什么不准在客舱里拿出烟来的?”伊万抱怨着,这暂时是他对这狭小空间的唯一抱怨,“四百年前的时候人还可以在厕所吸烟的,时代没进步放退步了。”
“算了吧,”王昆浩不屑地说道,并将计划表收起,“反正你又不是真的要吸烟。”
“那就更没理由禁止了。”伊万坐稳在他地座位上并将安全带系好,此时飞机在间歇性的抖动中穿过云层、降低高度,很快便看到了地面。与南方多雨的冬天不同,这里的雨在落下之前便化作了雪,将万物所在的大地以雪白掩盖,对于身处天地之间的人而言,天与地此时并无差异,世界在寒冷之中宛如一片混沌。
“让我飞我都能比这客机的飞行员飞的好。”伊万对于飞机的颠簸抱怨道,在接下来的降落中,飞机在接触跑道后稍弹跳了一下才安全落地,随后飞机滑行到候机楼前的停机位,使乘客在此下机。
候机大厅中的大屏幕滚动显示着俄文信息,站在白色柱子旁的特警也身着不同于南方特警的制服,现在伊万才是带路的主人,王昆浩则是来自远方的客人。两人走出航站楼后坐上了出租车,向城区方向行驶,但半个小时后他们便遭遇了堵车,王昆浩望向窗外,路边的原野白茫茫一片,但公路的人行道上却停着一辆被烧毁的装甲车,此时装甲车四周以及其车顶没有积雪,两只灰色的猫趴在车底懒洋洋地摇着尾巴。
“司机先生,请问最近这里发生了什么?”伊万也注意到了路边的那辆装甲车,问起了情况。
“老样子,”司机回答,这位司机看上去至少有五十岁,“城里又有人闹事,他们将这几十年以来所发生的一切都怪罪在国家上,——二十年来总会有人如此,经济危机的时候如此,十年前也是如此。如此想的人们将旧的政府推翻,扶持上新的政府,却最终带来了混乱,——实际上历史是由每个人共同创造的,每个人都要付自己的历史责任,但人终究是自私而胆小的,当犯下错误时会下意识的逃避,会下意识的寻找一个替罪羊,直到有愿意承担责任的人站出来,或者背后的隐患暴露出来危及所有人……”
“额……先不说这事,现在全世界就没有治安好的人类生活区。”王昆浩马上打断司机的话,“现在都几点了,再这样下去我们恐怕要在车上过夜了。”
其实除了穿过城区,王昆浩他们也可以选择走郊区绕开城区,但距离会远上一倍。伊万多加了些钱,请司机绕开城区走。伊万的家在城区外十多公里处的一座村庄中,村庄位于一片为低坡包围的低地中,位于村庄东边与北边和西南边的低坡上各有一片松树林,树林中光线昏暗却不显得寒冷。伊万和王昆浩走在村庄的高处,那里可以眺望村庄所在的整片洼地。
“那里就是我父亲住的地方,也就是我小时候住的地方。”伊万指着远处缓坡上的一处半独立式居住房说道。
“先不回去看看父亲吗?”王昆浩问道。
“嗯……还是算了吧,我小时候经历了一些不愿回忆的事,那座浅灰色的房子是我费尽一辈子努力去逃离的地方。”
“那你现在已经和他分开住了?”
“我已经二十七岁了,不管怎么说我都已经是该脱离原家庭的年龄了,——我自己住的地方在村子另一边。”
于是王昆浩与伊万开始向伊万的家所在的方向走去。天色渐晚,不久后月亮便悬于半空中,今晚的月亮缺了一些,变成了一块不完整的蛋糕,此时松树林在晚风中摇曳,似乎恰好可以触碰月亮,将月亮托起。伊万带着王昆浩路过一处小花园,花园之中有一棵看上去枯死的树,其无树叶的枝干伸向天空似如一片树根想要在天空中扎根,逃离地面的严寒。伊万走进悄无声息的小花园,他摆弄着一个支架已经腐朽的摇摆木马,说这个花园已经有好几年无人光顾了。
“这里是你小时候玩的地方?”王昆浩问道。
“小时候我和我的许多朋友在这里玩,当时我总当鬼,因为我觉得我可能喜欢当鬼去抓别人,”伊万回答道,“一般玩着玩着,我爹就会牵着我的弟弟路过此处,对着我的弟弟数落我的问题,数落我的贪玩和不顾一切,那个时候我弟弟的眼神总是很平静但也很复杂,我觉得那眼神中所含有的感情里偶尔会有一丝羡慕,但至少每次都会有厌恶在里面。”
“你父亲一定很喜欢你弟弟。”
“对,因为我看上去无能,而弟弟他从小都是鹤立鸡群的人——现在他已变得孤独,先出生的和后出生的都没有管他的生死,这是他自找的。”伊万踢了下那木马,花园旁一处屋檐落下些许积雪。
“啊,什么意思?”
“没什么,——走吧天都黑了,西伯利亚的冬夜可是相当恐怖的。”
“但我感觉这里挺舒服的。”
伊万踩着厚过脚踝的雪走出花园,在离开花园片刻后他又说道这座村庄有可能是可以躲避纷争的地方,但实际上这里也在腐朽,有不少人选择离开这里,但也有一些人选择留在这里,守护着一些对他们来说很重要的东西。
“那你之前说你在逃离,为什么又要回来呢?”
“是啊,我一直都在尝试逃离那些伤害过我、束缚着我的一切,可为什么我就是不能从这些东西里彻底摆脱出来呢?”
这个时候,街道的前方出现了一个身影,这身影有些沧桑又让人觉得其有些不可一世。
“快走,”看到那人片刻后,伊万拉紧王昆浩衣服的袖口想要马上逃走,“那是我不想见到的人。”
“那是谁?”
“快走!少问没必要的问题。”
为了防止被拉坏衣服,王昆浩用与伊万相当的力反方向拉着自己的衣袖,两个人在雪地中僵持不下,踩出一个人大小的雪坑,最终还是让远处那人看到并向王昆浩他们这里走来,当那人确认伊万在这里后他反而还加速向这里走来。
“老,老爸……”伊万见此,还是很不情愿地向那人也就是伊万的父亲打了招呼,做父亲的自然是笑呵呵地回应了,随后就是一年未见自己儿子后再遇儿子时的各种寒暄问暖,两代男人之间终还是会存在一些隔绝情绪的薄雾。
“你有在外面见到过伊戈尔吗?”做父亲的问道,王昆浩一直在旁边听着,想着着伊戈尔可能是谁,但此时父与子之间的谈话氛围开始急转而下。
“……我没有见到过伊戈尔,事实上我也不想见到他,我知道他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是你的所谓让家族万代兴荣的希望,相对而言我只不过是伟大的自然选择过程中那些一出生就注定被标为‘垃圾’、像废物一样注定被处理毁灭的人。现在好了,伊戈尔走了,他不会回来了,我也不会去找他了,你的希望没了,我现在倒要看看,你这老人要怎么去度过剩下的二十年……去你的希望!”
做父亲的先是愣住,眼皮子弹了几下,随后似乎是忍着自己的情绪,向伊万表达自己的对过去的所作所为的歉意,但伊万并不领情。
“不!我不会!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对我所作的所有事情,我现在所遭遇的都怨你!你现在所遭遇的都是你的自作自受。”
王昆浩明白,这颗炸弹炸了,做父亲的也不再忍受自己的情绪,马上和伊万大吵起来。王昆浩见状马上上去劝架,试着拉开随时可能会打起来的父子两人,但对于任何人来说同时拉开他们两人并不可能,王昆浩只好在两个人当中选择一个,他将伊万拉走并逃离此地。
待不知跑了多远后,王昆浩确认做父亲的应该还在原地喊着要诅咒别人什么一类的后才停下,这个时候伊万也差不多冷静下来,他捂着自己的额头,脸黑着嘀咕些听上去像是自问自答的话:
“我到底在干什么?我到底该干什么?我到底该成为什么?……”
人在过度激动时会失去理智,但此时伊万看上去好像疯了,稍晚些时候在伊万家里王昆浩才敢向伊万问起这事,伊万说这就是自己的命运,这让王昆浩想到了些过去的事……
“早点休息吧,说真的今天还真是费人心神的一天,明天早上我们还要去见一个人。”伊万说道。
“谁呀?你的某位亲戚?”王昆浩问道。
“我的一位旧友,而且你应该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