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昆浩和伊万在柳德米拉家里呆了近一天,直到晚餐之后伊万才不舍地告诉王昆浩他们得走了。对于王昆浩来说这煎熬终于结束了,——一整天王昆浩完全没法介入伊万与柳德米拉的聊天,两个人的话听上去遮遮掩掩又羞涩难懂,完全就是在台不存在的电台上对暗语,弄得王昆浩直打瞌睡。
王昆浩从来就没见过说话这么拐弯抹角的。
走下柳德米拉家门前的棕色门台阶时原是阴天的天空已被涂抹成深蓝,星空从冰雪做成的罐子中撒满了一整片天空。伊万见此提议,不妨在这村庄里转转,就当是饭后散步,有助于消化,顺带看看雪景。
“你不怕遇到你老爹?”王昆浩问道。
“你不想转转?”伊万反问。
“额……”
“这种时候我父亲早就在炉子前看书看睡着了,不用担心,”伊万把手枕在后脑勺上,一边走路一边看着星空,“他就是那种人,就算自己的两个儿子都出走了也能过得舒舒服服,——对他而言我就是累赘,他只要他那精锐得过分的二儿子,只要他的二儿子回来了他那没啥投资意义的大儿子就可以滚蛋了。”
“我觉得你爸不至于如此吧……至少他来道歉了。”说这句话王昆浩感到些许胸闷,——他哥哥还在的时候也颇受家人喜爱。
“那是虚情假意的!你也看过了,他是不会放下自己的面子真心来道歉的。”说到此处,伊万叹了口气,转而说起别的话题。
“说回来,你觉得柳德米拉怎么样?”
“额……”王昆浩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思索了片刻,“有点……怪?整个下午我一直听不懂她在和你说些什么,遮遮掩掩的,说话不太……不太能表达自己的意思?而且你们反反复复提的那个‘他’是谁?”
“你真不懂女人……”
“你怎么看出来的……”
“柳德米拉可不是一般的人,她是那么的纯洁而高尚,宛如千年寒雪在日升十分的第一缕阳光下结晶而出的冰花,这可远观而不能近赏。像你这种连茶都不懂得怎么喝的尚未完全脱离野蛮的人果然是不懂这些的。”
“说的你好像就比我好一样,王昆浩反驳道,“虽说我和你其实差不多。”
“开个玩笑啊,别放心上啊队长。”
“说回来,”王昆浩决定把话题从女人上移开,“其实我第一见到你的时候我以为再也找不到更为堕落的人了,但现在看来你也改变了很多,也变积极了很多,——我一度以为一度极度努力训练的林戈会成为我们最好的队员,现在看来你也不错。”
即使听到的话里有褒奖他的部份,伊万的神色还是变消沉了些。
“都是队长教育有方啦,其实在见到你的那天前我一直都没想过要做些改变自己现状的事情。”
“我也一度以为你不会,直到阜西云把我赶出房间后成功带着你走出房间。”
“哦……”
“说回来,”王昆浩问起了问题,“那天阜西云到底用了什么办法让你同意加入零度小队的?”
“我不想提这件事,”伊万直接回答,“我和阜西云有过约定不能透露此事,——虽说他这一年就没有保过几个秘密。”
“稍稍提一点细枝末节也不行吗?”
两人停下了步伐,伊万没有直接说出那所谓的本已沉没在时间中的“细枝末节”,他将头望向与王昆浩所站处相反的方向,思考着自己的决定。在远方缓坡上的森林之上,夜风吹起的雪花纠缠在树梢之间,摇晃的树梢似如与白色雪龙战斗着的黑暗骑士,想要用黑暗淹没那白雪。
此时,王昆浩看到在前方路边的雪地中立着一个雪人,不知是孩子们的恶作剧还是融化的结果,似乎本该是雪人鼻子的胡萝卜滑落到了雪人凹凸不平的身体中,并在雪夜的寒冷之中、雪霜再次凝结时被牢牢冻在了其中。伊万走上前去,他用手刨开凝结在胡萝卜表面的冰霜,并刨落胡萝卜周围的冻住胡萝卜的雪,将胡萝卜稍稍用力取出。
“你听说过类似的事吗?”伊万边做着修复雪人的事边说道,“一个人有一天突然要为别人所做的事情负责,——不是说普通的事情,是说为致命的错误负责,这个人顶着本来是给别人的罪名继续度过余生,并为其赎罪。”
“听上去像是‘借刀杀人’吧,”王昆浩猜道,“那个人本来可以让真相大白,让自己好好享受自己的光明人生。”
“是啊,”伊万说道,“他可以去把真相说出来,或者选择逃避,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但他没有,他毅然而然地背起了本不属于他的罪名,选择随那沉重的罪名去赎他人的罪,因为那另一个人本为善,他不过是意外犯错,——不,他已不是善良的人,所有的人一旦踏入这世道就已经与恶魔无异,——这是诅咒,一心逃避痛苦的人每踏出一步,自己的脚踝上就多出一环铁铐来折磨自己;这就是上天给用手臂和骰子决定人生的狂妄之徒的惩罚,——我终还是不能逃出那诅咒,所有的顺应心灵的自我赎罪不过是在黑暗中点起了一根火柴而已。”
伊万将胡萝卜装在了雪人的脸中央,随后他从周围的雪地上一次次捧起一小撮雪填在取走萝卜后所残留下的小坑中,每次捧起的雪很少,雪地上没有留下相应的痕迹。
“柳德米拉真的是个好女孩,”伊万见王昆浩没有想对他说什么,便继续说着自己的话,“也许我很喜欢她,但那不是终日生活在黑暗中的生物所能触碰的东西。柳德米拉她是月亮与星空的后代,她属于希望,而我不配有希望;她散发着光芒,但我在畏惧那光点;她应该去照亮那些寻求希望的人,不应该为了让我原谅我自己这种不可能的事情而被我的黑暗吞噬。”
“我……”王昆浩说道,“我并不想指引你走出黑暗什么的,但你至少还是选择了去保护她不是吗,——一年前的时候我看见你和她一同前往新广州了。”
“是啊,那次我也看见了你。”伊万一听王昆浩这么一说,他笑了几声,“我为什么还是选择与她同行而不是远离她呢?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在我有限的生命里,这是我所作的为数不多的正确的事,也是我似乎应该去做的事。”
“加入零度小队也算是吧?”王昆浩半开玩笑道。
“也许吧,”伊万掏出一支烟并将其掰断,这次他回答的语气相比之前要阳光积极不少,“至少和充满活力的人为伍应该不是坏事。”
说罢,伊万起身和王昆浩离开那雪人,回家避寒去了。此时,在村庄外的森林旁,奥纳夫科与玛琳娜在鲍里斯等人的欢呼声中从十几米高的树冠处跳下,落入地上的积雪中;惠子在几百米外爬上一颗松树,默默观察着鲍里斯他们所在进行的“跳楼游戏”,忽然她所坐着的树枝断裂,她从树上落了下来。
惠子马上起身确认腿上包裹着伤口的组织再生装置的情况,在确认其无恙后她又注意到另一件事情:一个身影正从鲍里斯他们当中脱离,向村庄中溜去。出于好奇,惠子决定跟上去看看。
黑色的身影向柳德米拉家附近走去,最终融入月亮下烟囱的影子之中。此时柳德米拉已忙完了了今天最后一项家务,正襟危坐地坐在客厅的单人沙发上看书。在客厅砖红色的壁炉之中,火焰温柔地舞动着,稍稍照亮些的只开着一盏阅读灯的客厅。
风再一次步至柳德米拉家的小院空地,随风而动的院中松树似乎能偶尔发出铃铛的声响。不知是哪扇被忽略的未关窗户发出了丝吱嘎声响,声响之中近似黑色的大门被人打开,柳德米拉并不惊讶,她这整天都在等待他的到来。
“真是……好久不见啊,安德烈。”
安德烈走入客厅,即使衣着颜色较为深暗但却没有完全融入这客厅的昏暗阴影中,只不过似乎雪花可以随时落在他高大的肩膀上。
“失礼了,我的王。”安德烈半跪俯身行礼,柳德米拉连忙上前将他扶起。在安德烈起身时不知何处发出了金属甲片磕碰的声音。
“不,这并不是如此。”柳德米拉说道,“不管怎样,在月落之前你回来了,你站于此处,——时光飞逝,想必外面的世界发生过了很多的事情,我已等不及要好好听你讲述你的冒险故事了。”
厨房的灯再次亮起,柳德米拉稍稍用纸巾擦拭了一下准备茶水时被烫到的手指、将准备好的茶呈至客厅。客厅的墙角落地灯又被打开了一盏,安德烈开始向柳德米拉讲述他的故事,他讲到了那位于南方的国域,讲到了老骑士团长、天火降临、被点亮为深红的一晚以及来自东瀛的女武士,一直讲到茶杯中不再雾气腾腾。柳德米拉一直如住在城堡里的年轻女孩般专注倾听着,清澈的蓝色瞳孔之中演义着模糊的想象。
在倾听安德烈的故事时,柳德米拉一直将烫红的手指收于袖口之中,她不希望让安德烈发现此事。
“多么奇妙的冒险故事啊,”柳德米拉感慨的时候眼睛里闪耀着星光,“我真希望在你经历那些历险时我可以在你的身旁,穿好雨衣为你提灯照路。”
“这一年你也不是游历过很多地方了吗?”安德烈提起茶杯说道,“你也和我说过的。”
“但我还是衷心的希望可以为你做些什么事情,向为梦想献身的骑士提供微不足道的帮助,——你也明白,罗马并非一日所成,这一路上还会有很多的危险,但这个世界需要每一个人都站出来守护。”
“是啊,危险……”安德烈看着杯中自己的倒影,即使灯光昏暗他也能看出来那里映射的绝不是什么安心的脸色。安德烈艰难咽下了这杯好喝的红茶,他揉搓着杯壁,在思考拒绝的言辞。
见安德烈并没有回应她的话,柳德米拉也没再继续表达自己的想法,她将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放慢了自己的呼吸,似乎将自己化作一枝花,一枝生长在雪山之下、静静倾听着饱含阳光的山风的声音的白色雪莲。那一会儿安德烈和柳德米拉颇为默契地保持安静,壁炉上那枝供人静赏的蓝玫瑰上一滴露珠落下,玫瑰的花瓣因此而微微抖动着;壁炉中的火焰轻轻跳动了一下,似乎是有什么似如风一般的东西从当中穿过;通往二楼的楼梯旁,如树枝般的衣架好像发出了隐藏已久的自然的声音……
刚才安德烈的脑海之中短暂闯入了另一个不属与他的灵魂,安德烈对此早已习惯,他看着柳德米拉,此时的她正渐渐流露出一丝惭愧。
“对不起,”柳德米拉说道,“这件事情还是先暂时不谈了吧。”
时候已晚,柳德米拉准备上二楼休息,她向安德烈介绍道二楼的一间尚可入住的空房,邀请他到那里度过这雪后的一晚,但安德烈还是决定就在客厅的沙发上休息。到了后半夜,偶尔在风中飞起的雪花发出沙沙声响,安德烈看着窗外的世界,一只手搭在沙发的靠背上,想象着自己是一个在一座万里长城上休息的哨兵。他失了眠,坚固城堡里的公主想要走出城堡,为战斗中的勇敢骑士们洗衣做饭,但骑士们还未最好为公主保驾护航的准备。
安德烈永远都无法忘记三年前的那一晚:柳德米拉走上石地,双眼被白纱布掩盖,她慢慢靠近一棵顽强生长在坚固岩石上的树,抚摸着树干上的纹路,用心感觉自然的气息……
忽然间黑暗之中二楼穿来急促的脚步声,安德烈起身走向楼梯口,对他来说这是柳德米拉的声音没错了,紧接着他听到了柳德米拉的失去规律的呼吸声,只见她穿着睡袍冲下楼梯,如一个不愿意自己一个人睡的幼小孩子般直接扑进安德烈的怀抱中。
即使柳德米拉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发出哭泣的声音,安德烈也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她做了一个噩梦,而安德烈要为那噩梦的起源负最大的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