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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高昌狸奴

马革裹尸不死床箦,军中烈士当如是也。

陵谷沧桑,岁月风蚀,多少家国王朝,多少山河破碎,高大的青冢仍无言的倾诉着往昔的盖世豪情。伏波将军墓昔年宽大的墓道早已变成幽深的小径,昨日的碑表石像生大多破败,但震古烁今的英雄,永远不乏缅怀者。

少年骑士打马来到墓前,槊尖朝下用力将马槊掼在地上,侧身跃下马背,踯躅地望着墓塚,神色不清。稍倾,方轻叹一声,朗声自白道:“耶耶、阿兄,闻天带你们来祭伏波将军!耶耶常说从军当如班定远、马伏波!吾不回西州了,生逢乱世,闻天绝不会堕了闻氏男儿之志,必当逞英雄志,尽匹夫责!”

朗月初生,盏星高悬,十月的秋风带着丝丝凉意轻柔拂面,吹散了少年稍显凌乱的发髻,也吹散了无尽的哀愁。晚风中的翩翩少年长身而立,十五六岁的年纪,身材却如壮年般挺拔匀称,面若刀刻棱角分明,一双清澈深邃的眼眸,静静地打量着这如水的夜色。

一切美好而安然,只是那蜷缩在马背上的兔狲,仍歪着嘴角邪魅的紧盯闻天腰间的几颗人头,暗自垂涎,让整个画面又透露出些奇异的怪诞。

闻天牵着黑马来到断碑近前,借着月色回首眺望官道上逃难的队伍,心中嗟叹蝼蚁般的生民,慨叹沧海一粟的无力。只能祈愿伽蓝神保佑他们一路上碰不到边族游骑。

他回身拍下蹲在马屁股上的兔狲,然后卸下大黑马身上的鞍鞯、障泥和笼头,将其躯赶到一旁吃草,又将大青骡子身上的七个陶瓮取下,依次摆在墓前断碑之下。

他费力卸下身上的裲裆甲,露出内衬的急装绛衫,将腰封上的几颗人头解开,置于供桌之上,抱拳冲着墓碑高声唱道:“马将军千古,今日要借将军茔地焚化父兄骨殖,扰将军清幽,特奉上几颗贼头,敬献于将军尊下!汉儿烈士自当有生啖胡虏肉,饮夷獠血之胆魄!吾想将军定当应允见谅!”

闻天生长于兼容并蓄而又博大宽厚的大唐,自然对民族之见稍显淡泊,但此刻身立于威服四海的汉儿英雄冢前,胸中也会愤然天宝杂胡之乱,不觉之中生出了马踏匈奴的悍然决裂。

他用双手将紧腿缚袴捋平,摘下横刀,倒地跪拜。还未起身,忽听供桌之上传来“吸溜,吸溜”的舔舐声。这声音在静谧的夜晚显得格外突兀,惊疑之下,忙看向供桌,一时间怒不可遏。

那兔狲不知何时跳到桌上,正怡然自得的用鲜红的长舌舔舐着人头,尾巴高高竖起,一脸享受的模样。

他刚想暴起收拾这不知死活的畜生,身后又传来黑马的嘶鸣和挣扎踱步之声,转头一瞧,顿时头痛万分,只见此时的大黑马已然被逼在树丛的夹角无处可逃,那大青骡子前腿骑在比自己大一倍的黑马臀上,双蹄娴熟的紧扣,整齐的大牙死死咬住黑马飘逸的长鬃,身下那羞涩之物昂然挺立跃跃欲试,只是身形差距太大,一时难以得逞。

闻天一脸无奈的站起,手抚了下额头,酝酿了半刻情绪,先是猛的一脚踢开舔人头的长毛短腿畜生,又回身拾起一枚石子,扬手正中大青骡子欲害马之物。

在兔狲尖利惨呼声和大青骡子诡异而撕裂的倒地声中,怒吼道:“两个大省心的夯货,尤其是你,蠢贼!你这淫货一路祸害牲畜,给小爷添了多少麻烦,如今又想在墓塚前行淫。娘的,那黑炽是匹公马!门不当户不对,在伏波将军面前真给小爷丢人!”

黑炽一脸幽怨娇羞的望向闻天,那眼神好像在说是那蠢贼强迫的,俺是被迫的。闻天瞧着它那怂样,上前照着黑炽的屁股上来了一脚,骂道:“还他娘的是匹什么拔汗那国名马,差点叫匹骡子上了!呸!”

他冲着伏波将军墓作揖拜了三拜,回身瞧了眼三个不省心的夯货。那鬼仙仙的兔狲一边用舌头梳理着全身,一边时不时打量着供桌上的美味大餐,须臾之间,早已全然忘了刚才踢飞自己的那一记鞭腿。

突厥语中兔狲的发音声似琥珀二字,又因它那若莹如玉的鬼魅眸子,闻天便给这只兔狲取名琥珀。这夯货虽然看似怪异,可却是难得狩猎高手。

闻天机在缘巧合之下,此行正是凭借琥珀得以入募长安。宝应元年,圣人刚刚登基,政局不稳且各方势力争斗不断,长安连续发生诡案,一时间三司束手无策。

也正因如此,宦官宰相李辅国借机请调五百骑神策军巡弋长安以备贼盗,进而想全面把持朝政。为遏制李辅国的野心,政事堂诸官请旨设立了长安夜巡铺,广募天下身怀绝技之官健团勇入募。

时值长安突发猫鬼案,夜间猫鬼横行,行凶害人如入无人之境。这猫鬼寻常人难觅其踪,京兆府征募而来的狸奴、猎户使尽了手段,驯养的猞猁狲、细狗皆不能治,就连官家闲厩里凶悍的贵种鹞子、鹰鹘也在追捕中伤亡数只。

一时间皇帝震怒,百姓惶恐,长安家家供奉猫鬼牌位以保平安,猫鬼庙甚至堂而皇之的设立在东西两市繁华之所。京兆长安、万年两县皆不能控,大理寺便依夜巡铺征募天下擅使驯兽者入京捕抓猫鬼,以正视听。

少年闻天,世居北庭西州,可父兄却皆效力于安西军中,其随母生活,幼时无人管束,时常随铁勒老奴狩猎,练就了一身功夫不说,还极擅使驯兽。

久而久之便在安西、北庭一带颇有盛名,人称高昌狸奴儿。但凡是猎物,就没有他不敢猎的,也没有猎不到的。十岁那年便与疏勒国王前往吐火罗使豹子猎狮,那匹黑炽正是在马驹之时由疏勒国王所赠。

黑炽是匹拔汉那名马,拔那汉国属大唐吐火罗道,汉时故名大宛。此马浑身黝黑光亮,只有额头点缀着一点如王冠般的白色,奔跑时长长的鬃毛飘起,有如黑色的火焰一般,因而得名黑炽。

闻家本源于湖州,龙朔元年,武皇派遣吐火罗道置州县使王名在于阗以西、波斯以东设十六国都州府。闻天高祖于此时受天部派遣出任月氏都督府司户参军,管理当地编户唐人,后来又调任到安西都护府疏勒镇担任支度营田使。

到了咸亨元年,吐蕃攻陷安西,其高祖殉难,家族又与湖州祖家发生龃龉被开藉除名,自此子弟皆愤而弃文从军。长寿元年,闻家子弟随王孝杰收复安西四镇有功,因而被封荫于西州高昌县。后来安西与北庭分治,这就造成了军在安西,家居北庭的状况。

天宝年安史叛乱,安西行营入调平叛,按朝廷规制,闻家本可择人留镇,可其父兄七人却全部自愿随武威郡王李嗣业征讨叛军。闻天所属天山军,仍然留镇西州,南扼吐蕃,北防回纥。

闻天擅狩猎,几乎从未经历战阵,常年为天山军猎捕稀有兽皮,以供进献宫中,在天山军兵马使眼中稀罕的不得了,自然也不会抽调其前往河北。

乾元二年,父兄皆战殁于相州城下,肃宗皇帝感念其父兄皆殁的英烈事迹,让闻天承其父从七品云骑尉的勋位,更是特赐了五品才有的银鱼袋予他,以示尊崇,并赐予田宅珠玉,命其奉母往长安安老。

怎奈世事难迁,等朝廷的公验和勋告越过千难万阻抵达西州之时,闻天的母亲已经在对丈夫、儿子的征战忧惧中撒手人寰。世代居住高昌的母亲,不愿按父亲遗愿归葬闻姓祖庭,他便将母亲安葬在高昌娘家墓地。

安排了母亲的后事,此时已是宝应元年,孑然一身的他随后带着心爱的驯兽琥珀,打马前往相州收寻父兄的骸骨。

历经千难万险在相州寻得父兄骸骨后,他更感茫然,父亲希望归葬祖庭,可家族已然开革他们这一支,闻天想来也是毫无头绪。

只能先赴长安领取封赏,期待有新的际遇,能够解决眼前的难题。他在半路偶遇已被封为镇西、北庭行营节度使的安西旧将白孝德。

因缘际会,白孝德知他擅使驯兽,想及长安猫鬼横行之祸,便写就荐书让他应募长安夜巡铺,也期望他得以安身,毕竟一个小小的云骑尉不能成为立命的根本。白孝德更是将自己使用的马槊赠予闻天,望他来日征战沙场,转功封爵,为安西男儿争光。

那大青骡子也出自白孝德军中,一路上处处留情,生冷不忌,万物皆上,让闻天头痛不已,也因而得了个蠢贼的癞号。

皎月清冷,万物俱籁,此时的闻天神色不清,心绪难明,他收拾了一下心情,抛开怅惘和茫然。架起干柴,点燃篝火,将陶瓮中的骨殖投入火中。

他将烧酥的骨殖取出,放在包袱皮上逐一碾碎,滋滋啦啦的碎骨声在清冷的夜里显得有些骇人,就连那三个夯货也呆立在一旁瞧着忙碌的闻天,暗自出神。

将父兄的骸骨归葬祖庭困难重重,携带入长安应募更是极为不便,不闯出一番前程,又怎能实现父亲的遗愿。冒着大不韪,心中滴着血,几乎是将父兄挫骨扬灰的保存起来。

月色打在少年的脸上,坚毅而又有些许哀伤,闻天收拾停当,将三个夯货各归其位。又向伏波将军的墓塚拜了一拜,翻身上马,提起马槊,突然歪嘴一笑,大声呼道:“长安,小子来了,平康,小爷来了,走着!”

说罢,趁着夜色打马下了坟丘,一边策马一边铿锵有力的吟唱着昔年陇右高书记的《燕歌行》:“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那蠢贼青骡子此时卸了货,轻身蹦跳着打着响鼻唱和,黑炽踱着骄傲的步伐慢慢前行,好似已然忘了差点失身的娇羞,唯有琥珀仍回首顾盼墓塚,时不时发出幽怨的哼唧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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