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张的忙碌终有尽头,余悦从无数大小不等的齿轮中拔出精神,有些痛苦的紧紧闭着双目。
“不早了,你先回去睡吧”!冬季幽幽说完一句,早已斜斜倒在床上。
余悦叹口气,从他手中拽出酒壶,找了被子铺在他身上,这才走出了这间地下的屋。
外面只是初亮,晦色的光影与潺潺的溪流交织成恼人的声像。时而有鸟儿跳飞枝头,在一阵急促的啼鸣中消失于阑珊夜色之中。
余悦知道是小二来了。他向某处夜色挥了挥手,让它自由随意。这个时间,按照自己对胖子的了解,吕千贯是肯定不会那么早起的。
只是,自己会这么躲到什么时候?虽说这很不爷们,但难道一个普通人凑到修行者的面前死扛,才能是勇者无惧可供后人瞻仰的传说?
那太愚蠢了…余悦想到这里,又回忆起当初某处悬崖初见冬季,想到现在俩人相处的时光。
他与他彼此了解都不深刻,也都很有默契的不去打探对方的过去。只是与余悦想活的了无牵挂不同……冬季是对一切的漠然态度。他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活到了随心意。直白点说,愿咋地咋地。
所以这世上原本就不存在让他真正动容的事物。俩人可以相安十一年,或许都源于内心十分寂寞,才看见在对方眼眸深处那抹孤单萧瑟的身影。
然而余悦知道冬季的孤单与自己是不同的。自己的脑海中,有着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却很难用这个世界已知的方式表达出来。他虽然很遗憾冬季只是一个木匠,可幸运的是这位残缺右臂的中年人是个优秀到极致的木匠。他的手很巧,能教他用最简陋的工具做出最复杂惊叹的物品。
或许这么看来,自己经常哀怨无法触碰修行的不幸,其实源于自己太过贪心?
怀揣各种感慨走进夜色,余悦竟是神色恍惚渐近彷徨。那条浑浊的河水不知为何闪烁着如有珍宝的夺目光辉,想要引人纵身一跃。
余悦终于察觉今日的思绪似乎太乱太多。疑惑而警惕的停下脚步,直到浊河恢复本样,才看清不远处有一位青衣道人同样疑惑的望着他。
青衣道人是街头摆字算命的先生,是大袖挥挥落梅花无数的拉风潇洒出家人…
他是吕千贯的老师。
“同道?……只是你身遭毫无元气流动,是如何破了我的雾念”?青衣道人问的格外随意。盯着余悦许久,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成一条直线,朗声说道“原来是浊不见浊……天门陈棋诏,今日欲还天地一份元气”!
所谓的浊不见浊,指的是余悦未被情财所困的原因。通俗的解释就是乌鸦看不见猪黑。而还天地一份元气,自然是让眼前的浊物魂归天地。
“天门是你的宗派”?余悦好奇的眸中有着难以遮掩的愤怒,认真问道“你们是不是都闲的蛋疼”?
……………
………………
余悦是对修行充满好奇与憧憬的。冬季是对刨木头这种本职工作都毫无兴趣的。然而那怕是冬季这等无聊人士,也对余悦谈起过天门一些事情,比如那张最近天穹的玄机。
玄机的由来,早已披上了世间最神秘的色彩。据传有资格看到它的人,便可见众生。而天门便是守护它的宗派,自然在人间倍受尊崇。
可即便如此,看着青衣道人自然然的云淡风轻,想到这厮如偶经青树辗死蚂蚁般的随意出手…直到他自称陈棋诏,至始至终一副理当如此的态度。便在此刻让余悦意识到,世人崇敬天门,不过源于离其太远。待可近观时,就能发现这张神采飞扬的脸,原来是如此欠抽。
陈棋诏此刻如良师般面露和蔼,轻声说道“我在街口卜卦,常有居民问我旦夕祸福。我从不开导,也不曾因财妄言。然而我若观那人有取死之道,却总会帮他一把…因这天地元气虽盈,却必有穷时。而世人多愚昧,吸之可惜,呼之污秽。”
“也就是说,不是修行之人,都该死也可以死”?余悦听懂了陈棋诏的道理。心想这孙子难道是因为自己对吕千贯做的事而勾出童年某些不好回忆?
“倒还聪颖”。陈棋诏点头,继续说道“吕千贯是我弟子。他资质不俗,修行五境已迈进第二个门槛…可惜你不过俗夫凡物,永远不会懂这意味着什么。只是由于你之龌蹉,他幼年之事定会成为日后修行中的心障。他既然无法拔去,为师者解惑斩棘,自当尽力”。
“所以可以不问前因后果,不管谁对谁非”?余悦从没想过修行这个话题,会在这种情况下开了头。以往还曾幻想陈棋诏某天会发现自己的异禀,不曾想却是这般毫不留情的打击。
这实在让他愤怒,你话里话外那种凡俗就必须牺牲自己,成全修行天才的白痴言论,有没有问过我的意见?
“没有问你意愿,而是告诉你这件事无法改变”。陈棋诏看懂了余悦的愤怒从何处来,却只是轻轻抖了抖衣袖,身前便横亘一根通体淡黄的木条。
余悦望着天空某处乌云,摇头大笑。说道“戒尺?我又不是你学生,这可没有道理”。
“世人谋权逐利,惑者悠悠。此木名曰官财!”陈棋诏右手成叩,说道“无刃无锋,谁说又杀不了人”!
铮,铮,铮!
木条嗡鸣颤动,陈棋诏食指轻弹。
木条舞动成轮,似一张还未抖开的网。而此刻的余悦,瞪着眼睛,好像条待捕的鱼。
“疾”!
随着陈棋诏一声轻喝,木条划过浅淡夜色,如约而来。
余悦自木条旋舞后,双目便瞪的格外浑圆。一抹饥渴意由心而生,双手竟微颤不止。便如初入洞房的小哥看见了掀开盖头的新娘子,那手不知该先扒了那套繁琐的红衣纽扣,还是先解自己的裤头。
抖是害怕,是兴奋。怕是因为这货虽然没有剑的模样,却能飞!兴奋在于这会飞的货再如何得瑟,终归还是木头。
而你旋转的再快,像网,像锅盖,有本事你像风火轮…可你其实也不过半空转着圈。
余悦四岁初见冬季,五岁拿刨子,同年用锯子…浮香集居民屋中的家具,都有他洒下的汗水和影踪。
他已经和木头打了十一年交道。哪怕余悦闭上眼睛只摸纹理,也知从何处破开更为省力。
而他每天的空闲时间又是将一片片薄厚大小不等的金属磨成圆,中心处钻孔入轴,将它们边缘处刻出一个个齿。
任何改变物体原有形态的手段,是为修。修是修理……也是修行。
余悦已经做的太久,已经习惯成了自然。所以他满怀欣喜,安静出手。
左右腿成弓绷之势,只待双手离弦成箭,要将那根木条矬的再薄几分。
木条已经临近。
余悦的双手已快触及。
“呱!呱!呱”!
天空深处某块乌云忽然裂出团云霞,不断坠落。如道漆黑的闪电,劈在二者之间。
突如其来的变化令场间二人都是精神一滞。余悦双手成抓,便握住这道如墨闪电。木条劈进那片黑暗却并未止势,如横拂山岳的罡风,重重落下。
“啪”!
木条跌落,在地面弹颤几下就归平静,好像一条搁浅岸边的河鱼。
余悦脸上一白,后弓的腿向前踢出,将那根跌落地上的木条踹进河流。趁着陈棋诏眼落浊河之际消失在茫茫梅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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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棋诏双指成戟,漫步在浊河畔上。神采飞扬的脸上早被焦躁取替。
控剑者,遥念千里。陈棋诏虽然不过剑及十丈,然而木条是他本命之物,怎能识海中全无显兆踪迹?
他又疾步走回与余悦所站之地,发现一点木屑。
“原来如此”。陈棋诏双指夹着这点木屑,这时再动念,浊河上浪花激荡,一根木条破水而出。
“正面杀他,倒有些棘手”。
陈棋诏抚摸着木条上初生的几道裂纹,脸色愈发阴沉难看。心想方才扑出来的黑乎乎玩意是个什么东西?“官财”受损是因为此,还是此子身上穿着什么宝衣战甲?
……………
………………
木碗中盛着酒,旁边则摆着几块冒着热气的兔肉。一只乌鸦抖着翎毛凋落的翅膀,望着某人愤怒的表情,眼珠转动的很是无辜紧张。
“不是让你去报信?你要吵过来一帮人,那孙子好意思再出手?大笑是过来,摇头大笑是快飞。你这怎么总忘?”
乌鸦呱呱叫了几声。
“别解释!什么叫飞的太蠢忍不住想要教教它?打回架掉次毛,你当光膀子打架很酷”?
乌鸦很是不屑的叫了几声,绕着酒肉转着圈。
“有句话叫剑戳出头鸟…。如果我真遇到危险,你先别琢磨怎么为我挡,考虑下你若能修炼……等真成精了,走复仇路线如何”?
乌鸦点头表示明白。余悦不再说话,脸上渐布阴云。
衣服已被那根木条划破,身上还有一条浅浅的白印。摸着不痛,呼吸也还顺畅。只是若真脏腑受伤,难道还有什么明显症状供人参详?
换了身衣服,余悦在屋中来回走了两趟。凑到床前将被褥掀开,露出下面排密紧实的木板。待将其中一根板子挪到旁边,他伸手向里摸去,掏出个木匣子。
木匣子有些年头了,而且造型粗糙。这是余悦很小时候打造的第一件木制品,曾因丑陋的造型被冬季嘲笑许久。然而木匣虽丑,装的却是过往。
过往是一副眼镜。他带到这个世界,却再也无用的东西。只能聊表念想,却十分厌恶当初趴桌苦读而坏了双眼的时光。
眼镜旁边,放着银子。
望着朝阳渐起的光辉照在目前只能蹦跳前行的乌鸦,余悦浓眉早已紧皱成山。以前的世界自己戴着副眼镜,所以总习惯遇到事情能和人讲讲道理。
余悦现在不想讲道理了,而是准备让道理让人可以看见。
他要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