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节的前一天。
早上九点,母亲收拾好行李准备出发去无锡,父亲突然说:“你能不能改天去?”
母亲说:“看你爸爸怎么像个小孩子,不就离开一天吗?今天去,明天就回来了。”
父亲不再说什么。
端午节晚上,母亲去无锡还没回来,弟弟孙若君去学校了,家里只剩我和父亲在家,父亲说不舒服,叫我别离开陪着他,那时候的我应该意识到要马上送父亲去医院的,可是我却没有想到,那时候的我正被周晨的事情弄得思绪混乱。
凌晨三点,父亲起来要喝水,我倒了水给他喝,他吐了出来。无知的我依然以为父亲只是单纯性的胃不舒服,因为父亲平时一直也有胃病。
凌晨五点,一晚没睡的父亲说脖子酸背疼,让我帮他揉揉。我揉着父亲的背,突然发现自己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给父亲揉背。
从什么时候,父亲身上瘦得只剩下骨头了?自己有多久没关心过父亲了?从政审没通过后,我一直对父亲颇有微词,而父亲也因为内疚一直躲着我。
想起以前,自己和父亲是无话不谈的,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或者遇到开心的事总是第一个跟父亲分享,父亲一直是我人生路上的指路标和精神支柱,如今却因为感情的事迁怒父亲,真是该死。
凌晨六点,父亲对我说:“雨儿,打个电话给你妈妈,爸爸没有力气给她打电话了。”我万万没有想到,这是父亲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给远在无锡的母亲打完电话,我向父亲转述母亲的话,说母亲马上赶回来,只见父亲紧闭双眼,我不知道父亲有没有听见我说话,以为父亲睡着了,但转眼,父亲就抽搐了几下,然后头一歪倒在了床边的座椅上。救护车来的时候,父亲已经过世了,抢救了一小时,仍然回天乏术。
医检报告上,写着“心源性猝死”。
二〇一〇年六月十七日上午六点二十分,父亲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那一天,是原本和医生约好给父亲动手术的一天。
我哭着跪倒在父亲床前,握着父亲早已冰凉的手,一遍一遍发疯样地揉搓着,想把它们捂暖,觉得那样,父亲就能回来了。胸口快要爆炸,好痛,好痛。后悔的痛,内疚的痛,自责的痛。
爸爸,为什么我要那么傻那么无知,没有想到要送你去医院呢?爸爸,为什么我要那么自私为了救周晨而答应你取消手术呢?爸爸,为什么我那么不讲道理的非要把爷爷的过错算在你的头上,让你带着内疚走呢?
下午五点,母亲哭着冲进家门。抚摸着父亲冰凉的脸,叫着父亲的小名,顿着脚哭喊着:“救了这个,救不了那个,救了那个,救不了这个。”
在场的人都不知道母亲在说什么,只有我知道母亲的意思:“救了周晨就救不了父亲,救了父亲就救不了周晨。”
人生有时候就是道残酷的选择题,而我是这次选择中的刽子手。
晚上六点,殡仪馆派车来接走父亲遗体的时候,母亲哭喊着不让人带走父亲,众人七手八脚地把她拉住。最后,母亲流着泪对着父亲的脸吻了又吻,然后对着父亲的耳朵悄悄说道:“记住了,到了那边,要往有亮光的地方走……”
和弟弟孙若君一路哭着护送父亲的遗体到殡仪馆去。一路上,坐在驾驶室里的我隔着玻璃看着躺在车厢里的父亲,随着路面的颠簸,躺在四轮担架上的父亲也不停地跟着前后颠簸,我的心撕裂般的痛,连声嘱咐司机:“师傅,慢点,慢点,爸爸坐车不喜欢晃来晃去。”
当冰柜的门关上的刹那,我跪在地上,流着泪说:“爸爸,如果晚上害怕的话记得回家……”
回去的路上,弟弟孙若君悄悄地对着窗外说着:爸爸,我们现在过桥了;爸爸,我们现在转弯了;爸爸,我们现在过铁路了……
我知道,弟弟是怕父亲回家时不认得路……
六月十九日,父亲大殓。
一大清早,我和已获释放的周晨赶到殡仪馆。在见到父亲遗体的那一刻,周晨跪在父亲面前,一遍又一遍地喊着:“爸爸,对不起,爸爸,对不起,爸爸,对不起……”
我看着父亲化过妆后微笑安详的脸,自语:“爸爸,你原谅我们了吗?”
轻轻替父亲擦去额头的冰珠:“爸爸,你流汗了,来,我替你擦擦。”
火化完父亲的遗体后,我和弟弟进入火化间捡父亲的遗骨,工作人员递上大大的像剪刀一样的黑色捡骨钳和捡骨盒,弟弟从父亲的头捡起,我从父亲的脚捡起。看着两天前还活生生的父亲现在却只剩下一堆骨头时,姐弟俩的心都碎了……
捡完肋骨、手骨、腿骨等大骨后,姐弟俩继续在骨灰里细心地寻找着小的碎骨,生怕漏掉父亲的任何一块遗骨。工作人员将捡好的父亲的遗骨全部倒入一个书包大小的大红色的丝绸口袋里,绑紧袋口后,拿着锤子开始用力敲口袋里面的父亲的遗骨,我看见他们居然在敲父亲的遗骨,忙阻止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工作人员不解地看着我,茫然地回答:“要把大骨头敲碎了才能放进骨灰盒啊。”
我不语,算是默许了他们的行为。工作人员继续低头敲着口袋里父亲的遗骨,只是每敲一下,我都会心痛不已:“轻点!”我怕他们把父亲敲疼了。
将父亲的骨灰盒安置在离家不远的寝园,认认真真地在存放骨灰盒的牌位纸上写下父亲的名字,手不停颤抖写坏了,哀求工作人员重新给了一张牌位纸,写完后,把它放进牌位里面。一遍又一遍仔细地擦拭着父亲的骨灰盒,看着骨灰盒上父亲微露笑颜的照片……
大殓仪式结束后,父亲的兄弟姐妹们围着母亲追问父亲的死因。甚至当众质问母亲,父亲去世时,为何她不在身边?但是,无论他们怎么逼问母亲,母亲始终没有说出真相,始终独自一个人默默承受着亲戚们的误解。因为她知道,如果说是为了救周晨才伤了父亲的一条命,亲戚们是不会饶过周晨的。可是周晨也是无辜的,要不是因为我的政审通不过,他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父亲大殓后的第二天,我接到夏子的电话,没有任何安慰,没有任何婉转:“基于你父亲去世了,所以借条上的担保人要改换成你母亲的名字,你看几时方便?”
六月二十日,父亲节。我在博客上写下“父亲节的忏悔”后,一病不起。这一病,就是一个多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