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食大丰收的那几年,沙洼洼一连死了好几个人。
先是代二死了。代二是胖死的。
代二死的时候,身体胖得连路都走不动了。头天晚上挪到炕上睡觉时还好好的,第二天儿子进屋发现老子没气了,用摩托车把乡里的医生弄来,也没拾掇过来。这不是胖死的,又是咋死的?
第二个死掉的是马德仁。代二因为太老太胖不当队长了,结果沙洼洼人又把彩色的豆子丢到了他儿子小代——代光发的盆子里,于是代光发就成了队长小代。马德仁郁郁寡欢了一年,地里的粮食获得了大丰收,大头女婿帮他把粮食全收回来装满了两间库房,也没见马德仁脸上露出喜悦的神情。终于在一个秋风扫着落叶的日子里,寂寞地死掉了。马三多认为他二叔是气死的,一直当不上队长,一直肚子里憋着气,他能不给气死吗?他一死,丁玉香就把女儿女婿和外孙都叫到沙洼洼来了,门户因此一下子又显得兴旺起来。
接下来死掉的是老吕。老吕的脖子里卡了一块东西,咋咳也咳不掉。望着一大堆一大堆的粮食,他老喊饿,给他吃,他又咽不下去,只能喝些清汤。这么折腾来折腾去,就在那个冬天里死掉了。马三多断定他是饿死的。
另一个被死折磨得最久的人,是刘歪脖。他先是病了,说病了主要是屙不出屎来,一屙,大肠那里就撕得疼。据说刘巧兰从省城给他寄来五千块钱,叫他看病,他竟然捧着那张汇钱的单子呜呜地哭了。马玉红领着刘歪脖去外面看病,人家只说了两个字就叫他们回来了。人家说:“没治。”没治就只能等死了。刘歪脖见人只说一个字,疼。听他说话的人没一个不感到身上某处发疼的。下第一场雪的时候,刘歪脖终于咽气了,村街上再也听不到他扯破嗓子的喊声了。刘歪脖,是给活活疼死的。
刘歪脖被埋到南戈壁上不久,马玉红就到省城去了。
有人说她是被刘巧兰接走的,反正她家的街门一连锁了好几天之后,有人就传出话来说,马玉红走了,去省城丫头家了。
那时候马三多刚刚从不断埋死人的忙碌中缓过劲来,他修房子的计划,也因为米米的反对而搁浅了。他变得轻松而惬意。当他又一次向米米吐露出了自己想拥有一头毛驴的愿望的时候,米米是这样对他说的:
“马三多,你也不想一想,你说你要买一头毛驴,你说等我们将来到了城里,住进高楼大厦,我们的毛驴拴在哪里哩?到时候难道你要整天骑着毛驴在城市平展展的大街上走来走去吗?你说那该有多丢人哇。”
米米又说:“马三多,所以你还是不要买什么毛驴了吧!”
马三多嗫嚅道:
“不是还没有到城里吗?我放羊还是需要骑一头毛驴的。别人放羊骑驴,我为啥不能骑?我想骑毛驴都想了二十多年了。这二十多年我就一直在想着有一头自己的毛驴,你难道还想让我再想二十年么?到了那时候,即使有一头毛驴,我也老得骑不动了。”
米米说:“刘巧兰不是都接马玉红进城了么?难道你还看不到进城的希望?马玉红只有刘巧兰一个丫头,咱们呢?你想一想,好好想一想,咱们亲不亲加起来一共六个娃哩,就是有六个杨米米六个马三多,城里也够我们住的了。这就叫多子多福,你知道不知道?”
马三多又开始固执了,他说:
“我还是想要一头毛驴。”
米米说:“你还是想一想咱们今后到城里的日子吧,毛驴的事,你先放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