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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幽昙花(2)

“我们来这里,只是想告诉你一声,信已经收到,我们马上就去寻找白清明的下落。你专心修炼,别枉费了这百年修行。”

“你们知道公子在哪里?”

“不知道,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我只是要去找这场大火的元凶。”

想起那场水都浇不灭的天火,绿意已对那纵火元凶心怀恐惧,连名字都不敢问,想必也必定是个穷凶极恶之徒。她从树干里钻出太久,大怒大喜已极其疲惫,冲他们点了点头便钻回进树干去修炼了。

柳非银终于抬起头,桃花眼里一片潋滟之色:“我们要去哪里?”

白寒露指了指头顶那方灰蒙蒙的天:“天界。”

2

天界之所以叫天界,是因为它脚踩着凡间。神仙看凡人数十载命数如同凡人看蝼蚁,同样怜悯他们的渺小孱弱,却对他们的生死不屑一顾。

天界有天人城,浮在云层之上,城中的天人看装束打扮不过是凡人的模样,大多也没什么法力,只是生命比凡人长些。他们生在天界,有些在天宫当差,也有些给神仙们做仆侍。

街上少不得碰到神仙,见多识广,不像凡人来的那样大惊小怪的。白寒露在城里找了间客栈住下,推开窗子远处的镜湖波澜不惊,尽头处霞光缭绕的地方便是天宫。

“你怎么有天人城的身份文牒?”

“……是月姬小姐给的。”上次麒麟月姬托他找侄子,他虽说念着尊老爱幼,但还是收了好处。

这天界不同凡间,没身份文牒到处走也方便,天界守门兽是英招和白泽,没有天人城身份文牒的凡间妖怪们,甭想踏入一寸土地。

客栈里的伙计是只六耳白鼠,不光做事麻利机灵,六只耳朵还能将大堂里的人说的话一句不漏地都塞进耳朵里,所以这只六耳白鼠也叫钻钱鼠。他颠了颠手中的金块,用老鼠牙嗑了嗑,笑得眼睛眯到一处去:“白爷爷,您想知道什么尽管问,这天界少有什么事是我钻钱鼠打听不着的。”

白寒露眼风往四处一打量,好一个鼠窝,其他的老鼠虽不及钻钱鼠耳朵多,却也都竖着耳朵听得精神。

这客栈的伙计都是鼠族的,在兽族中身份轻微,客栈用他们也不肯给多少银子,他们原本就是靠贩这些打听来赚钱。

柳非银心领神会,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面写了四个字:魔神幽昙。

钻钱鼠也沾了水,写了四个字:黑水天牢。

天宫里是没有真正的牢狱的,所谓的大牢不过是无人打理的荒凉楼宇,把犯了错的神仙往里头一扔,反思个百八十年就放出来了。天界真正的牢狱叫黑水天牢,在天人城西三千六百里,俨然是一座重兵把守的弯月形小镇,四周仙山环绕草木葱茏。

而站在黑水天牢外,一抬头就能隐约看到一座塔直穿云霄到九重天,肃穆庄重好似佛陀。那座塔叫浮屠塔,从它建成到如今十六万年,被关进去的神仙魔君还没有能走出来的。

“很高。”柳非银把手搭在眉峰往上看,又补充一句,“好像把整座天界都踩在脚底下似的。”

“那是自然,这座塔镇的可都是穷凶极恶之徒,若是塔倒了,天地之间又要掀起血雨腥风的。”白寒露伸手理了理柳非银的领子,又将他一缕散落的发顺到耳后,嘱咐道,“做侍从就要有做侍从的样子。”一指昂首挺胸扬着下巴异常有气势的游儿,“就要像游儿这样狐假狼威才好。”

柳非银看着这对白痴主仆,如今他靠白寒露养活,吃他的嘴软,也只能嘴角抽筋地听从了。

守牢门的天兵看到一个白衣银发的人周身缠着嫩绿的花藤,步步生花,身后两步处跟着耀武扬威的侍从。天兵们不知道是哪路神仙,看这架势仙阶定是不低,忙跪了单膝先跪了,拱手道:“属下恭迎上仙。”

白寒露眉毛一挑,傲雪欺霜的霸道模样,鹤骨笛在手中“啪”地一拍:“起来说话。”

这些守门的天兵做事不容易,说出口的话都要斟酌半天,这里能进出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神仙,谁也得罪不起,恭敬道:“属下眼拙,上仙从哪里来,可否呈上天王手谕?”

红衣的小侍奴一拂袖子,牙尖嘴利地骂:“瞎了你的狗眼,连冥界的寒露殿下都不识得,是嘲笑我们家殿下名号不响不成?!”

守门天兵“噗通”跪下,冷汗涔涔:“属下绝无此意,只是上仙行事低调不常来天界走动,属下也只是奉命行事。”

话音刚落,一只修长洁白的手就拖住了他的手臂,轻轻一托。守门天兵惊得一抬头,紫衣侍从身形俊美好似瑶池仙树,却见一双盈盈桃花眼,三分暖三分情也三分笑,还有一分是关切:“大人莫怕,那只小狐狸被我们殿下给宠坏了。我们殿下可不是仗势欺人之人,只是这趟来也是瞒了上头的耳目的,只想私下与罪神幽昙会个面,自然没有天王手谕。大人是职责所在,若是不放行……我们也不能硬闯……只是……”

紫衣侍从将手中握着的一颗珠子塞到天兵手里:“只是还请大人行个方便,别为难了彼此。”

他们做守卫的是有自己的一套行事方法,天王手谕也只是某些小神仙的敲门砖,品阶高的神仙没有一个用得上,什么门规对他们都是摆设。

这位冥界来的花神连养的狐狸都这么气盛,另一个紫衣桃花眼也是拔尖儿的人物,怕是碰到什么不得了的硬茬子了。两个天兵四目相对交换了个默认的眼色,对身后的门官喊:“开门放行。”

3

蓝色的引路蝶翅膀抖落着点点鳞粉,引着白寒露一众人朝黑水天牢深处走去。

天牢里的黑水是从冥界忘川的源头取的,无论是法力多么高深的神仙,在黑水里泡个三日都会软得连手脚都抬不起来。越往深处走越暗,玄铁的狱门边爬满了紫色的水藤花,若不是能看到玄铁牢门里那些显眼的白色狱衫还以为是座空牢,静得令人发憷。

引路蝶引着他们顺着盘旋的石阶一直走到到底层,这才扑闪着翅膀,晃眼没了影子。

唯独这间铁牢没有守护兽。尽头处一人跪在黑水中,左右两臂牢牢地缚在墙上的铁环上,那头如水的长发一直漂到白寒露的脚边。白寒露又往前走几步,带起轻微的水花,那人微微抬头,一双乌泠泠的眼如同赤子般干净,他心头一窒,停住脚步:“你是幽昙?”

“没想到吾辈也有人来探监。”幽昙低低地笑了,柔弱地微微颤抖着,“非银,你还活着……太好了……”

柳非银本想看看这个大奸大恶之徒到底是个什么丑陋模样,搞得自己那么凄惨,看到他的脸又听到这样诚心诚意的一句,竟震得说不出话来。

且不说他这一句意义不明的话,就算他真去烧杀抢掠,说不定也会有人为了让他展颜一笑而心甘情愿地送上脖子。

“本大爷已经失忆了,你莫想说些话糊弄过去。”柳非银几步走过去,扯着他的发迫使他抬头,“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烧了我的城,我那个混账老板又在哪里?”

幽昙吃痛地咬唇,澄澈的眼眸有水光打了个涟漪,糅合着脆弱与坚韧两种气质的脸,美得令人心悸。

柳非银这才看到他长发掩着的琵琶骨上钉了两根寒意逼人的透骨钉,双腿已经泡得发黑溃烂。他手一颤,抓他头发的动作已变成了半抱起他的身子。

小狐狸目瞪口呆,扭头问自家主人:“公子,刚才那个人施展了我们狐族的媚术吗?我都提不起神来骂他了呀。”

白寒露摇了摇头,魅惑之术只能让人混混沌沌只想一亲芳泽,天然之美却令人心神荡漾又不敢亵渎。幽昙可是三界中公认的最美的上神,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清明还活着,人多半是在毗邻梧桐乡的白鹤仙洲,信与不信全凭你们。”

白寒露默念着咒语,几枝花藤从黑水里蹿出来,红色的彼岸花冠织就成的柔软的花毯将幽昙托起来离开黑水。

幽昙盯着膝下的彼岸花,突然想起一个人,而一切也都是因为那个人而起:“这花刺眼得很,吾辈还以为它不会再开了。”

“即使你死了,这世上还会有在月色下悄悄绽放的一夜昙花。”白寒露盘起长腿在花藤上坐下,一副打算促膝长谈的架势,“这里一时半会儿没有人叨扰,我们这一趟好不容易走到这里,你迟早也是要进浮屠塔的,不如满足下我等平凡人的好奇心。”

“我听非银说过,清明有个师兄是头狼妖,如何无耻猥琐丑陋不堪,这一见才知道,他不过是嫉妒。在天牢里这等气定神闲,是要拿吾辈的凄苦当日后的下酒菜吧?真是过分……”

小狐狸对柳非银怒目而视,柳非银无辜地摇扇子看天。白寒露也知道柳非银必定没少诋毁自己,连寄人篱下都那么嚣张的人,他也习惯了。

“下酒菜也是功德一件,就从你和花神长溪的恩怨说起如何?”原本听说天界的花神幽昙打死了冥界的花神长溪,堕落入无垠地狱,成为魔神。

这个名字也好久没听人提起了,人走茶凉,生前的风头不过是吉光片羽。幽昙对着彼岸花出了一会儿神,才淡淡地笑:“陈芝麻烂谷子的,吾辈自己都觉得烦呢。”

4

幽昙在天界最为风光的时候,几乎是横着走的,笑起来和风细雨,其实谁都不爱搭理。天地间多少男女神仙为他神魂颠倒,不怎么来往的魔界还有个二不拉唧的魔君跑来求天帝赐婚,被幽昙铁青着一张脸从云头上踹了下去。

不过幽昙的昙花神宫哪日不会踹出几个人来?就算他踹人,也有一群仙子们在旁边拍手说他踹得真好看,领头的还是天妃伽蓝。他跋扈些,天帝和众神仙也心照不宣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看不见。

与幽昙唯一志趣相投的是冥界的昭辰殿下,那位殿下是有名的病秧子,身子不好,也不常在天界走动。伽蓝天妃却对他青眼有加,称赞他“兰出幽谷,无风自香”,经常让幽昙捎去些亲手酿的桐花酒或者口味清淡的点心。

去冥界经过黄泉路就能看到两旁那艳丽到悲情的彼岸花,花香总惹得人想起些往事,比如他还是一颗刺儿疙瘩时,那位盼着他开花的短命的金蛉公主。

“你若不喜欢,本座便让人把那花拔了。”

“现在连魔界都知道吾辈跋扈了,你还想再多添一笔?”

昭辰品着桐花酒,天青色鹤羽衣松松地挂着肩,一副作死的混账样子。幽昙和他处得久了知道他真话假话掺和着一起说,骨子里蔫坏蔫坏的,可在旁人眼里却做出一副病弱温柔的模样招人疼。

下次再经过黄泉路却见两旁只有疯长的鼠尾草和荆棘,整个冥界已经传开来,天界的幽昙殿下嫌彼岸花太俗艳太扎眼,叫人给拔了。冥界的司花之神长溪的真身就是彼岸花,这明摆着是跟长溪不对付。

昭辰那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却毫不在意地道:“本座就是看不惯长溪那双又傲又冷的眼,看你一看就能冻一层冰凌子。”

幽昙无故背了个黑锅,却也就由他去了,大不了下回见了长溪给个赔个不是。可他许久没碰见过长溪,黄泉路旁的彼岸花也百八十年没有再开。

百八十年对于那时的幽昙来说,不过是在花下醉了一场酒。

百八十年里他和一个不靠谱的上仙又交好起来,那位上仙叫月粼,在月老庙当职,给人做媒做多了,好好个清俊的美青年变得婆婆妈妈的,修得一身浓厚的大婶味儿。

据说上古仙魔大战时,他一介生涩少年却手握赤焰法杖上战场奋勇杀敌的英姿,让通晓了世故的仙子们都盼着他长大后,与他结为仙侣。如今,仙子们见了他就躲。

幽昙看着月粼那笑眯眯的样子只能暗叹一句,岁月不饶人啊。

月粼与其他神仙不同,他喜欢往凡间跑,也喜欢看凡人从纯真幼童变成鹤发老翁。幽昙觉得他这也是一种严重的病态,可被月粼往凡间拐了几回,看他除了爱喝花酒乱买东西,也没变态到哪里去。

那日喝多了酒,月粼枕着溶溶月光胡言乱语:“幽昙,我告诉你个秘密哦,你觉得我不正常,其实最不正常的是跟你不对付的那个。他啊,杀了自己的情人,却又每年跑去给她上坟。”

这个“不对付的”,自然就是花神长溪。

幽昙回天界时经过西临国上空,突然想起十八里湖上的小洲,两百年不过须臾,不知金蛉公主的竹楼还在不在。

他去时是炎夏,荷花开得正好,碧叶粉红香一望无垠。湖面没什么小洲,应该是沉了,他取出上回南海的鲛族巴巴送来的避水珠,分开湖面踏着昙花往深处走。

忽地,他在湖底看到了红色潋滟的花朵,随着水波摇曳,整座小洲好似被扣进了半透明的大罩子里。小洲外布了障眼法术,凡人若是下潜也什么都看不到,只会以为遇着了鬼打墙。

幽昙破水而入,惊奇地发现这里与他离开时并没有多大变化,除了那些花妖们长得更加繁茂,都化成了人形满地跑。

看着花妖们跪了一地,幽昙刚想要打听这里是谁在打理,就听见竹楼上传来个清爽的声音:“吸食人血的妖物也能顿悟成神,这天界真是越来越没法看了。”

幽昙顺着声音望过去,长溪靠在竹栏上,只用一根绸带草草系了发尾,拿着酒壶醉得颊面两团红,衬得他那张脸更为艳丽夺目。本来他想着再见了长溪,先跟他赔个不是的,可长溪偏有本事一开口就堵得他哑口无言。

“不过天帝养的阿猫阿狗不少了,也不缺你一个。”长溪用手背撑着下巴,另一只手唤小狗似的摆了摆,“来,过来叫两声听听。”

要是跋扈些的神仙听了这种话,此时都会过去狠狠扇他的脸,再回到天帝那去告状。反正天帝那里每天最不缺的就是告状的,芝麻绿豆大的也能挑出个两族相杀的事端。

可幽昙自问可不是什么跋扈的神仙,不过是以讹传讹。他是被期待而开的祥瑞之花,他顿悟那日,金蛉公主也只教给了他宽容和慈悲。

幽昙踏花走到他面前,施施然坐下,露出幼嫩无害的齿展颜一笑:“你心情不好,吾辈陪你喝一杯。”

后来每回想起来,初见长溪时,那家伙是很想跟他打一架的,可他这种包子样反而让长溪卸了力,口中叨念着:“糟蹋了我的好酒。”可也没阻拦幽昙执起酒壶。

怪不得在冥界少有见长溪在走动,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凡间,金蛉公主死后他沉了小洲做了他自己的府邸使。知道长溪的秘密后,幽昙往凡间就跑得勤勉了,伽蓝天妃托他带给昭辰的酒,大多半也都祭了长溪的五脏庙。

大概是吃人嘴软,长溪虽然多半时候说话像个炮筒子,可终究客气了许多,高兴了也会真心实意地跟他聊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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