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萧唤月已经在晋王府休养数日,这些时日她一直默默待在自己的院子里不出去,坚持每日早早起床练功。以她的功力想快速驾驭碧血剑是不可能的,只能慢慢磨合,慢慢适应。碧血宝剑是江湖名剑,她答应过若兰,会不负所托。
那时离晋王出发去陇西说服魏王只剩下不到半个月了,郑德妃见晋王久久不愿松口把萧唤月许给段墨寒,也就真的不再送来消息,晋王倒是不急,他安插在宫里的细作已经升了正六品司珍,掌管各宫娘娘公主的首饰设计打造,自然有机会周旋在刘淑妃和徐贤妃之间。
然而,晋王万万没想到,尽管他的王府已如铜墙铁壁,刺客还是在月黑风高的夜里杀到了他身边。
晋王府里有个人迹罕至的小花园,晋王忧心时时常一个人在这里静思,当然,自然是有徐以遥在一旁陪着的。
这晚,晋王依旧静坐在小花园里的方桌前,彼时已至夏末秋初,夜里的微风不再灼人,反而带了一丝浅浅的凉意,充斥在不大的花园里。
晋王只穿了一件月白色长衫,身披玄色外袍,一手抚额,长睫微垂,似是在假寐,又似是在沉思,徐以遥手握长剑立于一侧,一副随时听候差遣的样子。
不多时,晋王长而密的睫毛微动,缓缓睁开双眼,点漆明眸像夜幕中的星辰一般,似是想起了什么,晋王便侧目看向身旁的徐以遥,沉声道:
“徐以遥,你速去本王书房,把今晨送来的密函拿来。”
徐以遥并没有即刻执行,而是说:
“王爷,此处离府里的暗卫较远,属下若是离去,王爷一个人在此只怕有些不妥。”
晋王摆了摆手,说:
“无妨,你速去速回便是,最近的事太多了,难得本王这会儿清醒,之后的计划要好好规整一下了。”
徐以遥知道多说无用,想着不会有人杀到府里来吧,于是便快速离去。
徐以遥走后没多久,晋王便又听到了脚步声,但……这脚步声极轻极缓,绝不是徐以遥的。瞬间的警觉,晋王猛然睁开双眼,入目的是一张有些苍白的脸,朦胧月色下显得她白的不正常,她已走到离晋王不到三步的地方,晋王心中一紧,定睛瞧去,此人是许知君身旁的一等侍女之一,唤作锁春。
见晋王已经睁开双眼,锁春面无表情的脸上立刻绽放出一个温顺柔软的笑,连眼睛里方才的冷漠与凄凉都在一瞬间消失殆尽。晋王自觉不对,她方才绝不是这个表情,她的眼神里明明有种说不上来的意味。
见她越走越近,晋王再次定睛瞧去,她的确是锁春,没错啊,和锁春一模一样的脸,怎么会有错,可她方才那种眼神……锁春从未有过。
见锁春已把托盘放到桌上,晋王盯住她的脸仔仔细细瞧了瞧,一时看不出任何破绽,可她的脸怎么会这么白,锁春以前有这么苍白吗?
种种疑惑,让晋王的心一瞬间提了起来,沉静如水的声音在不大的花园里响起:
“你怎么来了?”
“奴婢奉王妃之命,来为殿下送茶水。”
声音也是锁春的,但晋王眉目间的疑惑又添了几分,视线一刻也不曾离开锁春的脸:
“王妃知道,本王在此处静心时任何人不得打扰。”
似笑非笑的勾起唇角,锁春说:
“王妃担心殿下,特意让奴婢来看看。”
眸中的疑虑像一道利剑摄入锁春眼中:
“真的只是来看看吗?”
“不然呢?”
锁春弯腰拎起茶壶,向杯中注入清茶,茶香弥漫开来,锁春也抬起眼眸对上晋王质疑的目光:
“殿下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妥?”
正说着话,她缓缓将右手伸入左袖,一瞬间眸中杀意四起,晋王见状,霍然起身,一脚踢翻了眼前的石桌,石桌翻滚阻挡了从锁春袖口中飞出的短剑。
轻甩外袍,晋王伸出手指怒斥道:
“你不是锁春!”
“我就是锁春!对不住殿下了!”
说完只轻轻一抬另一只长袖,袖中短剑便凌空而起,不偏不倚落入锁春手中。
晋王见状,连忙侧身躲过锁春的进攻,锁春既要取晋王的命,自然不会善罢甘休。晋王虽然会功夫,但早年顽疾尚未根治,错过了练武的最好年纪,如今也便只剩下些防身术可以对抗锁春,很快,锁春手中短剑便刺伤了晋王的左臂。
一时吃痛,晋王连连后退几步,锲而不舍的锁春见晋王受伤,立刻举起短剑朝晋王扑上来:
“受死吧!”
就在那短剑离晋王心脏处只有几寸之时,锁春眸中忽然闪过一丝惊讶,脚下一顿便转身向一旁躲闪,随即便是一支闪着白光的飞镖嗖的一声射向锁春方才的位置,那锁春躲闪及时,飞镖直射入对面的树干中。
晋王回头望去,淡紫长裙的萧唤月不知何时腾起身形,一把泛着绿光的长剑在她手中翻出几个干净利落的剑花,便直指锁春而来。
锁春没想到这个时间竟然会有人经过小花园,咬了咬牙便举剑迎上萧唤月的剑锋,碧血长剑凌厉无比,只一瞬间便将锁春的短剑劈成两截。
锁春心中纳闷,以她对萧唤月的观察,那不过是个自从来了晋王府便深居简出几乎不露面的闺中女子,即便会些功夫,也不该有如此功力驾驭碧血剑,况且那碧血剑不是一直藏于洛阳鸿运镖局,何时竟落入她手中?
见萧唤月攻势迅猛,锁春一个箭步上前将方才从石桌上掉落的托盘捡起,不知锁春按了托盘上的哪个机关,随着托盘上层的弹起,一把明晃晃的刀赫然眼前。
原来这托盘不是一般的托盘,是经过锁春的改制后加大加厚的托盘,里面是空心,相当于一个扁盒子,可以藏匿凶器。
一把抄起托盘里的大刀,锁春再次迎上萧唤月的剑锋,兵器相接擦出的火花在寂静的夜空中挥洒散落,取好密函正往回赶的徐以遥只觉心慌得厉害,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遂运起轻功,朝小花园健步如飞而去。
此时,萧唤月已与锁春打的不可开交,锁春招架萧唤月的同时仍不忘刺杀晋王,尽管有萧唤月在,但她短时间内无法将自己的武功与碧血剑完全融合,出剑容易收手难,待看到锁春砍向晋王时再想扭转剑锋为时已晚,本就受伤的晋王被锁春追着连砍两刀,登时便倒地不起,鲜血浸染了他月白色的衣衫,一片殷红格外夺目。
萧唤月见状,瞅准了锁春追砍晋王时身后露出的破绽,举剑刺去,但锁春的武功也不弱,自然感觉到了碧血长剑的威力在其身后逐渐逼近,只一瞬间,便转身一把拽起倒在地上的晋王挡在自己身前。
锁春自然是看出了萧唤月无法完全掌控碧血剑,不能做到收放自如,这才想借碧血剑重创晋王,哪怕他当时死不了,也绝对活不长。
而萧唤月又怎会不知碧血剑的威力,紧急之下,萧唤月强行运功扭转剑锋,那剑虽没有刺进晋王的身体,但也擦着晋王的肋下在他腰上划了一个大口子。
与此同时,萧唤月强行运出的功力与碧血剑的威力相碰撞,造成了极大的反噬,只一瞬间,便觉握着剑的手一软,继而全身无力,萧唤月以手撑地勉强支撑住身体,一道鲜红的血丝从其嘴角处流出。
锁春见状,连忙挥刀朝萧唤月砍去,她遭到反噬受了内伤,必定无法再驾驭碧血剑,此时锁春只需一刀,便足以要了萧唤月的命,只要萧唤月一死,收拾苟延残喘的晋王便易如反掌。
然而,就在那大刀即将落到萧唤月身上时,不知何时从地上挣扎着站起身的晋王忽然扑到萧唤月身前,这一刀重重的砍在了晋王的背上。
“王爷!”
大喘着气赶来的徐以遥恰好看到了这一幕,即刻拔剑上前挑开锁春的刀。
晋王身受重伤,很快便倒在了萧唤月怀里。
萧唤月情急之下一把将他揽住,望着浑身是血的晋王,眼前一阵恍惚,萧唤月似乎又看到了那晚的场景,萧洛浑身是血倚在她怀里,一点一点失去生命。
久违的恐惧感再次席卷而来,萧唤月本能的去堵晋王身上的伤口,她忽然记起了在友来山庄时自己曾暗暗发誓要砍上晋王十一刀给萧洛报仇,却没想到这十一刀是这样报应在晋王身上的,虽然晋王受的伤绝对没有十一刀,但碧血剑非寻常武器,只一剑便能将人重创。
晋王强忍着剧痛挣扎着睁开双眼,失血过多使他视线有些模糊,少女朦胧的身影映入眼帘,她似乎在着急,在担忧,在不知所措。晋王心头一阵悲痛,他命人重伤萧洛的那晚,这个可怜的小丫头也是这样手足无措的吧。
试着张开嘴,嗓子里还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晋王吃力的开口道:
“唤……唤月,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没事!”
她一边急切的回答,一边用手帕去擦拭他的伤口。
伤口很疼,尤其是被碧血剑伤到的地方,仿佛伤口里面的肉都在灼烧,连呼吸都是疼的,那种痛感,是他第一次体会。
吃力的换了口气,晋王接着说:
“唤月,我……我有一个问题……要问问你。你要跟我……要跟我实话实说,你……到底有没有,有没有真心地想过要嫁给我……到底有没有?”
有没有想过要嫁给他?那自然是有的!
她是确确实实设想过有朝一日和他携手并肩,他黄袍加身,她凤冠霞帔,那时她还不怕什么一入宫门深似海,那时她还不担心百年世族的萧家会经历风雨飘摇,那时她还天真的以为晋王可以保全她的家人保护她的一切。
直到后来萧渊惨死,萧洛重伤,萧立言辞官而去,她才幡然悔悟,晋王秦皓,那是一个要保护天下黎民百姓的人,若是做了他的妻,她和她的家族便势必要有所牺牲,就像许知君,因为丈夫特殊的身份而丧失了做母亲的权力,多么的可笑又可悲。
况且凭借女子而得来的家族荣耀,怎能长久,外戚之家自古都不会有太好的下场,要么因害怕皇帝忌惮而主动远离朝中的权力中心,宫里那维系着家族荣光的女子一去,一朝天子一朝臣,整个家族便从此衰落;再要么就是权势滔天,遭人嫉恨,功高盖主后被下一任皇帝削爵流放,亦或抄家灭族。
萧唤月如今不是不肯牺牲,不是害怕牺牲,只是在亲人和爱人之间,她始终觉得没有什么比生她养她的父母重要,她只想好好守护自己的家人,她不可能为了嫁给心爱之人就把整个家族置于风雨之巅。
见她久不言语,晋王颤抖着伸出手抓住她一截长袖,不停的重复着他的问题:
“告诉我……到底有没有,你要跟我说实话,我……我不想听你骗我,我只想……只想知道你到底有没有想过要嫁给我,只要有过……只要有过,我就……我就心满意足了。”
“有过,当然有过!”
萧唤月给出了肯定的回答,但也仅仅是有过。
“萧家出事之前,我真的幻想过成为你的新娘,还有清莲观那晚你问我愿不愿意等你,我是愿意的,可是……可是我等到的不是喜服,不是凤冠,是弟弟死了,哥哥死了,爹爹辞官了,从那以后……”
“别说了!”
晋王忽然打住了萧唤月着急的叙述,萧唤月心里一惊,那些残忍的话语就这样被生生堵在了口中。
而对方,却忽而笑了。
他脸色已经十分的苍白,可这一笑却依旧很好看,很动人心魄,那是一种如释重负的笑,清澈的眼神里尽是释怀与坦然。
“你想过……想过要嫁给我,我……我就知足了,后面的话……我不想听,只要……只要当时你是愿意等我的,我就……我就放心了,从今往后,你是自由之身,我不会……绝不会强迫你嫁给我,许氏……许氏她想借你得子,一旦你以后……入宫,生了儿子,只怕……会被许氏去母留子,既然……既然你那么不想进宫,那就……就……”
话未说完,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晋王只觉眼前一黑,继而便是昏昏沉沉的歪倒在萧唤月臂弯里,他还能听到身旁的打杀声,还能听到萧唤月急切的呼唤他,似乎还有萧立言、谭光舒,他们都陆陆续续赶来,又过了一会儿,他只觉身体一轻,整个人似是被人抬起,好像是太医们一直在喊慢点轻点,还有谭灵教训锁春的斥责声,还有心儿撕心裂肺的哭声,还有许知君,还有……
他似乎已经听不太清楚,也似乎是不想再听清楚,此时此刻,他只为一件事而高兴,萧唤月曾真心喜欢过他,真心想过嫁给他,他这一片痴心,终是没错付。
虽然他为了给母后和太子报仇负了她太多,但是今晚,他毅然决然的为她挡下了一刀,那一刻他没有想过自己会不会死,没有想过皇位会不会旁落他人,他只想为她做些什么,哪怕他已经是毫无自保之力的人,至少也还有血肉之躯能为她抵挡利刃。那是他这辈子最冲动的一次,那一刻万里江山也没有萧唤月的命重要,不管之前如何,不管之后如何,至少这辈子有那么一次,他终于能把最心爱的人放在了第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