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路小跑着回到邀月宫,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在这宫里我说一便没人敢说二的,只是今天碰到的这位主子,却连三分薄面都不给我。
我在古代第一次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与失落。
见百灵正想的出神,脸上还露出一丝不经意的微笑,我疑惑地横了她一眼,问道:“这下你该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了吧!”
接着,百灵便将刚刚所见所闻及其来源细细与我说了一遍。
原来栖霞宫的主人,也就是我们刚刚见着的那位妇人,是先帝长女、当今圣上长姐杨丽华,她既是北周宣帝宇文赟的皇后,还是大隋的乐平公主。
能既当旧朝的皇后,又当新朝公主的,整个中国历史上除了王莽的女儿,大概也就只剩这位姑母了吧。
可是,她又有什么故事呢?她为什么住在栖霞宫?又是为何一连十几年不曾出过宫门呢?她的亲人呢?
为了消解我的好奇心,我命百灵在宫里找了几个年纪稍长的宫人嬷嬷过来问话,我想从她们嘴里了解到更多关于这位姑母的事。
又到了可以利用我的公主身份发号施令开小灶的时候了,怪不得人人都喜欢权利,毕竟有时候你真的可以用权利二字去获取你想要的东西。
我把她们聚集到一起,可这些人谁都不敢也不愿先开口,大概是怕惹祸上身,这气氛简直要尬到令人窒息。
我再三允诺她们,不管她们谁说了些什么,都恕她们无罪。
其中一人率先鼓起勇气打破了沉默,随后几人也放开胆子滔滔不绝起来。
“奴婢曾是北周后宫侍候天元皇太后的旧人,北周灭亡后,就被没入隋宫掖庭当了浣洗宫女……”
“据传……据传乐平长公主的养子静帝宇文阐是被先帝所害……所以长公主对此事耿耿介怀,并心生怨念,以至于先帝至死都未得到长公主的原谅……”
“北周皇室虽被尽灭,但乐平长公主还有一位亲生女儿,已经嫁给广宗郡公李敏,名叫宇文娥英,被先帝封为抚恩郡主。”
“长公主最疼爱这个女儿……”
“长公主最不喜人家敬称她为公主……”
“抚恩郡主出嫁后,长公主便领着苏嬷嬷独居栖霞宫,几乎不与任何人往来,只在逢年过节郡主进宫请安的时候,才难得出来走动走动……”
“抚恩郡主还生了一位小姐,名叫李鸢萝,如今二六年华……”
“虽然长公主性子冷漠孤傲,不与后宫众主子来往,也不让后宫众人向她请安,但陛下对这位长姐还是很敬重的,栖霞宫的吃穿用度皆是按照皇后的标准而定,只是大部分时候长公主并不领情……”
……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在我的再三许诺保她们项上人头绝不落地的“淫威”下,对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也算是利用权力了解到很多我感兴趣的事。
某日晌午,杨老头儿躺在永安宫里的软榻上小憩,我本是过来向女神进一步细细打听姑母的事,谁知还未进门就在门口听见杨老头儿大喊的声音:
“大哥,是你没用,软弱无能,宠妾灭妻,父皇才把太子之位传给我的……不怪我……不怪我……”
“三弟,别杀我……别杀我……”
“四弟,别杀我……别杀我……”
“五弟,别杀我……别杀我……”
“姐……姐……姐……”
……
我从门缝向里探眼一看,原是他做噩梦了。女神则在一旁轻声呼喊着他。
忽然,杨老头儿猛地从噩梦中惊醒,两眼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双手不停颤抖着。
坐在榻旁的女神给他掖了掖被子,边为他擦着冷汗,边握着他的手宽慰道:“陛下可是又做噩梦了?”
杨老头儿似乎还未从方才的恶梦中回过神来,两眼一动不动,胸部一起一伏,嘴唇吃力地嗫嚅着,“朕又梦见先太子和……”
女神黯然叹了一声,递给他一杯热茶。
杨老头儿半坐起来,接过茶盅,猛地喝了一口,随即缓缓起身在房间来回踱步。
“朕甚是怀念以前在隋国公府与兄弟姐妹们相处的愉快时光,那时我常吵着要长姐给我讲故事,怂恿大哥给我买冰糖葫芦,还拉着几个弟弟一起玩摔跤,更是瞒着父皇母后带着妹妹们学骑马射箭……”
说着,杨老头儿抚掌长叹一声,“这一晃,多少年过去了,物是人非啊……倘若朕当初没有当太子,如今会不会……”他摇摇头,再也说不下去了。
女神接过话,安慰道:“过去的事情当不必记在心上,伤神。”
女神总是这么淡定。
杨老头儿苦笑道:“只盼大哥能原谅朕才好。”说着便回到软榻上半坐着,又大口喝了一盅茶。
“再过几日便是长姐的寿辰,朕想好好为她庆祝一番。”没想到杨老头儿还惦记着亲姐的生日呢,这可真稀奇!
女神听闻却面露难色,担忧道:“只怕……长公主未必会领情。”
“先帝为了能名正言顺即位,不仅将宇文家的人斩杀殆尽,还……以至于长姐为此心生怨念,直至先帝至死都未能父女和解,朕也不知如何面对这位长姐,我们杨家……对她……确实是有所亏欠……朕想好好补偿她一番。”
真不知道姑母若是听到这一番话会作何感想?
女神感触道:“长公主总有一日定会明白陛下的苦心。”
杨老头儿握着女神的手,动情笑道:“又要辛苦你了,朕知道这么多年来让你受了不少委屈,朕也会好好补偿你的。”
女神脸上闪过一丝红晕,浅笑道:“不委屈,这都是臣妾分内之事。”
杨老头儿哈哈一笑,“得妻如此,夫复何求。”说着便把女神一把拥进怀里。
殊不知,他们的对话被站在殿外的我和百灵听得一清二楚。
此刻,我已是百感交集。
看来这杨老头儿虽夜夜歌舞升平,生活享尽奢华,表面看似心满意足,实则煎熬至极,怕是每每深入梦中,都会担忧那些在皇权斗争中死去的兄弟们向他索命吧!
听说过几日便是姑母过寿诞了,我思忖着该如何给她过一个令她毕生难忘的生日。
只是自上次无意中闯进栖霞宫后,一连几日去敲门,都被挡在门外,每次都是悻悻而归,这要是换了旁人,怕是早就放弃了。可我发扬不抛弃不放弃的精神,依旧每日前来栖霞宫门口小坐一会儿。
姑母越不让我进去,我反而偏想找机会溜进去。
这天刚好栖霞宫大门又虚掩着,我再一次主动闯了进去。
只是这次与上次不同,当我进门的时候,那位老嬷嬷正在门后不远处的花石台阶下直立着,似乎是知道我会主动推门而入,专门在这里等着我一样。
我知道,她就是与姑母在栖霞宫相依为命的苏嬷嬷。
苏嬷嬷淡笑着向我行了礼,便领着我们向前走去。我们一路似很有默契般,虽互相不搭一言一语,但客客气气的,我没了上次的浮躁,苏嬷嬷也没了上次的狂妄。
正值蒲月,栖霞宫园子里的萱草开得正好,嫩黄嫩黄的,似乎比我上次捡风筝看到的时候更艳丽了。
只是这么一大片花丛,却闻不到丝毫芳香。种这么多花,难道只是为了好看吗?
苏嬷嬷把我们领到一个临池的亭阁边上,姑母在亭阁石桌旁背对着我们而坐,即便是我来了,她仍旧是把玩着小白猫,头也不回。
周围的宫人虽恭敬地对我行了礼,但是没有姑母的吩咐,她们也不敢放我进去。
良久,亭阁里传来一阵淡漠的声音,“本宫不是说过不想再见你吗?你怎么又来了?”
我虽见不到她的正面,亦无法判断她此时的情绪,但从她今日没有拒绝我的态度上感受得到,对于我这段时间的执着,她并非无动于衷。
我试探地回道:“玥儿只是想来探望一下姑母。”
“姑母?谁的姑母?姑母又是谁?”
“我……”我迟疑了片刻,随即脱口道:“大隋朝无忧公主的姑母,我……杨多玥的姑母。”
大概是被我这阵势惊到了,不想我会如此决绝吧。
她又问道:“你父皇可曾承认你还有我这位姑母?”
“不管形势如何,血浓于水的亲情是不可改变的,你是我姑母这件事,不需要任何人来承认,这是上天注定的。”
语毕,又是一阵沉默。
半晌,她吩咐道:“让她进来!”
苏嬷嬷应了声,便将我请进亭阁里。
她终于转过身来正面看向我,我注视着她的眼睛,那乌黑的眸子透出来的光芒,有傲气,有威严,有高贵,亦有些许欣赏。
“你这点倒是像极了你父亲,凡是自己想做的想要的,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不过,你小小年纪,胆识倒是比你那有恃无恐的父亲更胜一筹。”
她的语气依旧是冷冷的,但已经消融了部分生硬的调调。
听得出这像是一句讽刺的话,众人皆知杨老头儿的皇位是如何取得的,我自然也是知晓的,所以姑母话里话外都透着些许鄙夷也不足为奇。
当然,我又岂是省油的灯。
我理直气壮反驳道:“姑母与我父亲乃一母同胞的亲姐弟,既是一母所生,又岂会有二样?照此说来,姑母理当比玥儿更像父亲。”
短短几句,字字戳中要点,我都快被自己的胡言乱语给说服了。
“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小嘴儿,看来这上次还未见识到真正的你!”
“姑母过奖了,同是杨家女儿,玥儿当以姑母为榜样。”
我本是在恭维她,谁知她却不屑地冷哼了一声,“姑母?哼!帝王之家,最无用的便是真情。”
还未等她把话说完,苏嬷嬷招手便示意侍候的宫人们随她一齐退下了。
“想当年父……”她停顿哽咽了一下,接着又说下去,“那人一心谋权夺利,为了一己之私,将宇文宗室诸王斩杀殆尽,势必是要斩草除根以绝后患一个不留,就连七岁小儿也不放过。”
我知道她所说的那人必是隋太祖杨坚,即我这具身体的亲爷爷。她如今连一句父亲都不肯称呼,而只用“那人”两字替代,可见她内心的怨恨是有多深。
“可是那宇文大人家……”我分明记得阿姐的婆家也是宇文家,所以对于宇文述一家不仅没有被杀,还在隋炀帝一朝加官进爵表示不解。
“哼,那破落的宇文家,岂能跟皇族贵胄相提并论,他与我们根本不是同一个宗族,所以才当了新朝走狗!”姑母嗤之以鼻道。
在朝中威风凛凛的宇文大人,无人不惧,无人不谄,可在这位姑母眼中却如走狗一般,不值一提。
“阐儿虽不是我亲生,却是我一手抚养长大的,却也惨遭毒手,此耻难消,此恨难平,枉为人妻,枉为一国之后……”
“可是大周已经亡了……”
“大周未亡!”
“若不是杨坚,我儿当坐在大殿之上,接受百官万民膜拜,享受这至尊荣光!”姑母咬牙切齿道。
她虽极力压制自己的感情,可我分明看见她眼里的泪珠在打转,将落未落。
这场景多像那些反清复明、反民复清的,可是大明已经亡了,大清也已经亡了……
这次见面并不像上次那样不欢而散,姑母话中虽字字带刺,句句扎心,但似乎已经对我放下了些许戒备之心,临走嬷嬷还主动央求我往后多来栖霞宫走动走动,陪姑母说说话。
我自然是求之不得。
这位姑母是有骨气的,被自己亲生父亲篡位,她还能保持自己前朝皇后的气节,不做新朝的公主,这份傲气,真是该让世人感到羞愧。
虽说杨坚为了能名正言顺接受幼帝禅让,把宇文家的后代赶尽杀绝,可是我明明记得,杨老头儿最终也是惨死于宇文家之手。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一报还一报,不是不报而是时候未到吗?
世间之事,周而复始,皆有因果,若是这位皇爷爷知道隋朝最终还是败在宇文家手里,九泉之下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最是无情帝王家,想来也不仅仅只是一句夸大其词的狠话。
姑妈和姐姐的遭遇,让我对这个皇家心生怨念与恐惧,此刻我之所以能在后宫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不过是仗着杨老头儿的宠爱,而她这份宠爱应该给的是她的亲生女儿杨多玥,至于我,不过是个有着杨多玥的躯体、乐辰星的灵魂的冒牌货,岂不是要让我生不如死!
想想都觉得瘆得慌。
又在惶恐中度过了几日,去永安宫请安,宫女节在忙着服侍女神梳洗装扮。
我悄悄走到她身后,为她插上一只翠玉凤凰朱钗,对着镜子赞叹道:“母后怎样都是美的。”
“玥儿……”听见是我,女神拉着我的手,“今个儿怎么来得这么早?”
“我睡不着就早醒了。”
“母后为何脸色如此苍白?也是没睡好的缘故吗?”
“呃……”接着道,“玥儿还没用早膳吧?陪母后一起吃个?”
我点头。女神随即派遣人手去安排早膳,待宫人们,此刻殿上只剩我们母女二人。
“你父皇昨日没休息好,又梦见……”女神叹了一声,“唉,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你们小孩子家的又不会懂。”
见我眉中带忧,女神随即又补充到,“不要紧的,只是做了个噩梦而已,传巢太医调理调理就行了。”
听女神讲述的杨老头常被噩梦惊醒,我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是因为栖霞宫姑母的缘故吗?”
听闻我主动提起姑母,女神大惊失色,“你去过栖霞宫了?”
我便把那日捡风筝一事一五一十说与她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