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刚才,姬媚人只觉他是个窥得天机的得道高人的话。此时听他念出这四句,已然明白这老道绝非等闲之辈了。他算出他们会来,他算出聂天要中状元,他知道她是妖冶宫中人,知道聂天来自转生门,还知道他不忆往事,甚至知道自己心念聂天!
若说前者皆能卜算,倒也不难。只可惜,自己心念聂天一事。唯有阎君详知,连紫烟也不算十分清楚。他一个栖身锦州连云观的道人从何得知?
姬媚人思及此处,心中隐隐害怕起来。方才在观门口的烦乱心情,瞬间转为慌乱。紫烟却未瞧见主子神情,听连云子道出她俩身份,惊喜回头,就欲追上细问。姬媚人伸手捉住她,含笑对着回头疑惑的聂天笑笑,牵着紫烟出了圆门。
一行人出了圆门,福祥领着家丁欢喜的候在前殿。奉雪娇的长明灯已经点好,香油银两都捐出去了。福祥自作主张,替聂天和姬媚人也点了长明灯。聂天知道后,夸了几句,他小脸喜的通红。
紫烟低眉顺目的跟在姬媚人后头,心中斗大的问号。主子不愿开口,她不敢追问。耷着脑袋,委委屈屈。福祥见了她这副模样,也不敢追问她。从怀里摸出个黄角的符坠,递过去。紫烟伸手接了,两个人跟在众人后头,一路无话。
下了山,众人坐马车回锦州城。姬媚人言要回新修的姬府监工,聂天也不拦她。马车分道而行,姬媚人回姬府,聂天回聂府。李捕头终于了却一桩心愿,又得了聂天一包10两银子的谢礼,欢天喜地去了顺江楼。
紫烟见周围无人,坐在马车一角。终于开口:“宫主,您不是说想寻这个连云道长帮着聂公子,想起前世吗?为何见了他,反而不提了?那道长知晓的那样仔细,我看他灵验的很。说不准,真能帮助咱们呢。”
姬媚人下了山,慌乱之感消失。心里平静,早把来龙去脉思虑清楚。听见紫烟问起,缓缓解释道:“你可晓得,我怎样想?”紫烟攥着符坠,摇摇头。
“方才,我听他算出咱们会去拜访,算出聂公子会中状元,也以为神人。可惜,他道出妖冶宫,转生门,甚至道出…道出我心念聂公子。我便觉得,此人定非等闲,不可小觑。”
紫烟一惊:“您觉得他是恶人?”
姬媚人摇摇头,侧身倚住车厢一角:“我也不知。不管他是仙道,还是妖道,咱们莫要去招惹他。聂公子恢复记忆之事不急。就是恢复不了,只要他了了心愿,回去地府也是一样。我不想无端惹来祸事。”
紫烟听毕,点点头。姬媚人注意到她手中露出的黄角,问道:“是什么?”
紫烟小脸霎时通红,支支吾吾:“是…是平安符罢。”
姬媚人笑道:“咱们是亡魂,你拿这个怎么好?若无明月珠照着,这小小黄符便要你难受,快快丢掉。”
紫烟期期艾艾,不肯放手。姬媚人转眼一笑:“留着罢,回去仔细收好。没有我在,莫要拿出来。”
紫烟依言点头。
二人回姬府,也并未监工。不过寻个由头,躲在新栽的垂柳下,下棋品茗。姬府建了一月,已然有小成。王实全看着憨楞,倒也不含糊。当初应承她六月火天便可入府纳凉,果然不假。
二人下棋到酉时,聂天派福祥来请,原来竟是摆宴飘香院。姬媚人并不知飘香院是何地方,带着紫烟欣然前往。
马车在城南一座三层酒楼前停下。此处距锦州学院已不远,并无多少街市。楼前车马停顿,人声交织。来往皆是翩翩公子,华服老爷,锦衣清俊。
楼门正中几个鎏金大字“飘香院”,清逸中透出艳丽。匾下站着弯腰媚笑的布衣男子。二楼临窗倚着些赤橙黄紫之色,丝巾飘然,媚笑连连。三楼隐约有琴音流泻,却看不到玉人身影。整栋酒楼一律的粉色帷幔,绿色纱帐。醉人夜色中,香风拂拂,实为锦州权贵才子们的销金佳地。
姬媚人微微皱眉,福祥领到这里,再不肯迈出一步。对着姬媚人轻声道:“姬公子,我家公子在三楼第三间等您。小的……小的不去了。”
姬媚人见他不去,也不勉强,带着紫烟径直入内。门口男子笑着迎上来询问,得知二人是聂举人的朋友,忙不迭的引进门去。福祥望着紫烟跟去的背影,闷闷的寻到自家马车,坐进去不再说话。
大厅内丝竹环绕,酒座颇多,莺莺燕燕,甜香四溢。中间一座粉色纱幔大舞台,台上伶人和着丝竹之音曼妙舞着。薄纱微透,粉面含春。柔腻的歌声低低出口,诱惑着台下一众怀抱美人,惬意舒展的老爷少爷。
这飘香院是个回字形酒楼。进了楼,门口****退出,老鸨捏着香帕媚笑着迎来。上上下下打量过姬媚人,毫不含糊的一边介绍院里美人,一边引她上三楼。
到第三间,老鸨轻轻推开房门,娇笑道:“聂举人,奴家把您的贵客领来了!”避到一边将姬媚人让进去,急急抢在紫烟前头进去了。
姬媚人抬眼看去,聂天倚在窗边的榻上。榻前几上摆着酒菜果脯,斜对面坐着个蓝衣女子,缓缓拨弄着案上古琴。琴声流泻,并不注意来人。
春闺幔漫,暗香流动,墙上挂着山水诗画,粉幔隔着里间牙床,水晶珠帘闪着荧光,屋角几竿修竹,隐隐现出绿意。
聂天见她来了,带着醉意含笑相邀:“贤弟,过来坐!”
姬媚人不悦的看他一眼,走到他对面的锦榻上坐了。紫烟跟在背后,恨恨的剜一眼蓝衣女子。
因饮了酒,聂天并未注意到她二人神色。惬意的换了个姿势倚着,朝对面的蓝衣女子宠溺笑道:“冰儿,这是我的同窗好友姬公子。”
那名唤冰儿的女子玉手缓缓压住琴弦,琴音戛然而止。她微微抬头,对着姬媚人略略一笑:“冰儿见过姬公子。”
姬媚人扯了扯嘴角,冷冷的盯着她如画容颜,紫烟轻轻一哼。冰儿听见紫烟哼气,唇线一勾:“姬公子可要冰儿为您荐一位相好姐妹?”
老鸨进门见他几人神色冰冷,正不知如何劝解。听冰儿开口,连忙陪笑道:“聂举人,可是给姬公子挑个美人罢。晚了,可就没有好的了。”
聂天冲冰儿一笑:“冰儿替姬公子挑一个罢。”
冰儿笑道:“妹妹可不会给人随意挑拣。不过,冰儿见姬公子一表人才,想来妹妹也是愿意的。”她转头对老鸨笑道:“妈妈叫焰儿来罢。吩咐她仔细收拾,莫要坏了公子雅兴。”老鸨陪着笑脸出去,不一会便来了一位红衣美人。
红衣美人比冰儿年岁略小,红衣轻薄,玉体玲珑。青丝盘绕成飞仙髻,鬓角缀着一朵红芍药,艳丽而妖娆。果然是一个冷冰,一个赤焰。
焰儿进门对聂天行了礼,走到冰儿身边坐下笑道:“姐姐,是哪个公子?”
房中只有聂天与姬媚人,她这样问不过是因为姬媚人没有招呼她,她也不愿贴身前去。冰儿淡淡道:“诺,就是那个白衣公子。”
聂天一身蓝衣,姬媚人一袭白衣。焰儿笑嘻嘻的走过去,步态似扶风弱柳。媚眼一勾,突然错步跌在姬媚人身下。她娇哼一声,伸出涂着火红丹窛的玉手撑住身体,嫣然回首:“公子,您没事罢?奴家撞疼您了?”
姬媚人冷着脸没有动,冰儿朱唇轻启:“愈是冷面的公子,愈怜爱妹妹这样火热的女子。就如聂公子之于冰儿,姬公子之于焰儿。”说完,捏住香帕,掩口轻笑。她本来冰冷至极,突然娇笑,艳丽无双,端的是一见倾心。
紫烟上去欲揪开焰儿,姬媚人伸手挡住,笑道:“冰儿姑娘说的极是。在下确是怜爱焰儿这样的女子。”说完,抬手一勾,焰儿便借她势坐在了身旁榻上。
聂天见姬媚人喜欢冰儿荐的焰儿,高兴道:“冰儿不愧为聂某的红粉知己。来来来,贤弟,咱们先喝一杯。”说完,端起身前酒杯,敬姬媚人。
姬媚人拈杯含笑,一饮而尽。焰儿乖巧的替她斟满,期待的望着她。姬媚人转头对紫烟笑道:“你退下罢。”
紫烟见姬媚人眼中寒霜,欲言又止。愤愤的盯了冰儿与焰儿一眼,出了门,轻巧的带上房门。
姬媚人回首见眼巴巴望她的焰儿,伸手入怀,摸出一块艳红玛瑙抛给她。焰儿欢喜的收下,愈发殷勤讨巧。冰儿见这头上缀着东珠的白衣公子果然贵胄,心道刚才唤妹妹实为明智之举,对着焰儿使了个好生招待的眼色。
聂天含糊喝酒,冰儿并不前去,只是缓缓的拂琴。姬媚人冷眼看她抚琴,漫不经心的问聂天:“聂兄,不知今日宴请小弟,所为何事?”
聂天笑道:“贤弟,拙荆失了月余,愚兄牵挂于心。找寻不到,难以成眠。今日连云道长告知愚兄,表妹业障未了,他日方能得见。愚兄回府告知爹娘,爹娘皆以为道长神人。你没看到,李捕头极信的。何大人也差人来贺,可知晓长的灵验!”
姬媚人点点头:“道长却是神人。”
聂天笑道:“贤弟也以为是?哈哈。想来表妹未死,他日得见,愚兄也不必久忧了。”笑完,起身走至冰儿身边坐下。左手缓缓揽住她纤细腰肢,痴痴的看她抚琴。冰儿回首嗔怪一眼,由他抱着,并未躲开。
姬媚人见他得了连云子四字箴言,便似得了赦令。欢喜摆宴飘香院,含笑拥住红颜佳人,哪有半点伤心之意?
她心中隐隐作痛,长长叹一口气:“聂兄,嫂夫人虽未命丧,到底还未寻得。你这样坐拥佳人,岂不令她伤心?”
焰儿笑道:“姬公子说的哪里话?自古才子配佳人!冰儿姐姐是咱们锦州第一美人,配锦州第一才子,最好不过了!”她扭着水蛇腰,替姬媚人添酒。笑道:“咱们锦州城有钱的老爷公子,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夫人就是知道了,又能怎样?”
聂天笑道:“贤弟莫听焰儿胡说,在下可没有三妻四妾。咱们学院的吴讲学在飘香院还有一个相知美人呢,何况你我?”他满意看了眼姬媚人惊讶神情。端起美酒,倒入口中,笑道:“文人雅士,风流才子,自古如是。咱们学院的学子,可都是飘香院的常客呢。哈哈……”
冰儿横他一眼:“你们公子雅士,只当是狎妓玩乐,哪有真心待咱们?府里那个,才是正牌。”
焰儿笑道:“奴家不依,偏要公子娶奴家。”说完,含羞往姬媚人身上欺。姬媚人听他们一答一和,心中泛出茫然酸楚,却是在地府所没有的。
从前与他相处,聂天一袭黑衣,一把古刀,便是全部。每每邀她,皆是在忘川边的彼岸花林小坐。至多至多,他牵她的小手,揽她入怀。
地府常年黑郁,他也不常笑,可待她却是极好。交了差事,与她讲些人世的趣事,博她一笑。同她对弈,也总让着她。与她相处,谦谦有礼。
那时,他唯一的志向便是报仇、投胎、报效朝廷还有娶她。
如今,到了人世,为何一切皆有些不同了?姬媚人不知哪里不同,却实实在在感觉到,愈发不明白了。
她也变了,不是吗?有了喜怒哀乐,有了愁思惊恐,会哭会笑会捻酸吃醋会发火委屈。
可惜,她又觉得少了些什么,却实在道不出来,究竟少了什么?
姬媚人茫然的倚着榻,摸出两颗莹润珍珠,抛给冰儿和焰儿:“弹琴,跳舞。”
冰儿一贯冷傲,入幕之宾皆是人财俱佳的公子。可惜,姬媚人四个字,两粒珍珠,便柔顺弹琴不再言语。
焰儿听她话中威严,却比何大人还要胜许多。看姐姐柔顺弹琴,不敢造次,起身跳舞。
聂天听她出声,那日的惊心之感袭来。奇道:“贤弟,为何你一不悦,说出话来,让人莫名压抑?”
姬媚人恍若未觉,陷入沉思。冰儿柳眉一跳,缓缓抚琴,唱起曲来。
“朱颜未改,良人不再。却说那年,桃花正开。细雨纷飞,绿柳新裁……”
聂天沉浸其中,伸出右手,敲着银箸打拍子。姬媚人转头望望,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