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烟坐在角落红着眼睛不说话,盯着黑下来的窗户发呆。福祥推门进来,看见的正是她瑟缩在炕角,一脸黯淡的模样。
“怎么不点灯?”福祥关切道,小心摸出怀中的火折子,去点桌上的油灯。
“别!”紫烟沙哑着嗓音轻轻出声。
福祥停住身形,收起火折子。借着夜色,走到炕边:“怎么了?”紫烟转头看他圆圆脸上,扑闪闪的大眼睛,不说话。她缩在炕角,离他尚远。福祥脱掉棉鞋,爬上炕去,坐在他前面仔细看她:“怎么了?”
小小人儿瑟缩着,眼睛红红,满脸泪痕。福祥心一软:“可是病了?”伸手去探她额头。紫烟偏头避开,沙哑道:“没有。”
福祥见她生疏,闻言手一僵,顿了一下仍是探上了她额头。手背传来她一贯的冰凉,心中定下:“天凉了,多穿些罢,莫要只顾着好看。”
紫烟闻言鼻子一酸,落下泪来。福祥见了,奇道:“怎么了,作甚要哭?可是我说错了?”
紫烟摇摇头,望着他看来的目光,脑中转了半晌,抽抽搭搭道:“我难受……”
福祥一愣,定定看她。片刻认真道:“她没你好看!”
紫烟泪眼汪汪,福祥接着道:“就是你穿着男装,她穿着女装也没你好看!”
紫烟低下头去,不理他。福祥加重语气道:“你最好看了!”
紫烟缩着脑袋,不答话,也不看他。心口却似轻快了许多,不如早上那般沉重压抑。
福祥见说了一大通,紫烟也不理。吞吞吐吐道:“是我胡言了,你好好歇息罢,我出去了!”小心退后,一只小手扯住衣摆:“福祥!”
福祥停下身形,欺近她:“我在呢!”
“我个子矮!”紫烟满脸委屈,没头没脑道。
“女儿家矮些也无坊啊!”福祥奇怪,仍是安慰。
“你上次还嫌我矮呢!”
福祥摸摸脑袋:“何时嫌过?”
紫烟见他抵赖,不依道:“你上次在五味轩说我矮来着!”
福祥恍然大悟:“哦,我记得了。我没嫌你矮呀,孙奶奶说你要过几年才长呢!到时候就不会矮了。”
紫烟心中一缓,抬头看他:“是吗?”
福祥点点头:“是呢!孙奶奶不会哄我。”
“你骗人!陈丫丫个子高,你就喜欢她。”紫烟不信。
福祥连忙摆手:“我没有,我怎会!我……我……”
“我……我……”紫烟学他片刻,不悦道:“那你还让她叫你小哥哥?”
福祥摸摸脑袋,想了想:“我比她大些,是应该叫哥哥呀。”
紫烟不依,撒起娇来:“你就不会叫她喊福祥!凭什么叫小哥哥?”
“哦。”福祥点头应下:“我记下了!”见她没了方才的伤心,嘟着小嘴撒娇,呵呵乐起来。
紫烟瞪他一眼:“作甚笑?”
福祥笑眯眯的不答话,只是看她。紫烟心里发虚,偏过头去:“不许看!”福祥含笑不言,看了半晌,哄道:“你放心罢,我知道!”
紫烟斜过脑袋:“你知道什么?”
福祥摇摇头,哄道:“没什么!走,吃饭去。你这几天没吃东西呢!”
紫烟摇头:“我不想去。”福祥近来已知她喜欢偷食零嘴,吃不下饭。闻言也不勉强,拉过被褥替她仔细盖好,又伸手试了试炕上温度,爬下炕去。穿好棉鞋,回过头来:“等公子歇下了,我来看你!”
紫烟听话的点点头,眼角一弯,甜甜笑了。福祥一呆,胡乱整了整端正的小帽,别扭出了房门。这不使性子,还真不习惯呢!
晚饭用罢,陈公又留聂天姬媚人闲聊。福祥得了空,小心拣了吃食装在篮子里。陈丫丫见了,笑眯眯道:“小哥哥,我和你一起送过去勒!”
福祥点点头,走了一会犹疑道:“嗯……丫丫,你下次直接喊我福祥就好,不用喊小哥哥的!”
陈丫丫脸一僵,小心问道:“为什么?小哥哥讨厌丫丫么?”
福祥站定身子,傻呵呵摆手:“呵呵,不是不是。咱们年岁相差也没多少,喊福祥显得亲热些嘛!”
陈丫丫脸一红,甜甜道:“好!福祥哥!”福祥一听,苦了脸。
饭菜自是没吃,陈丫丫一口一个福祥哥,叫的紫烟憋闷不已。狠狠瞪了福祥几眼,跑去找姬媚人。
姬媚人正在上房闲话,见了她含笑:“可是好了?”福祥已经去哄了两回,小丫头闹脾气也该过了。
紫烟塌着脸,向陈公行毕礼,立在主子身后。聂天看她一眼,又看见追进来的福祥与陈丫丫,含笑不语。
陈公眯着眼睛看了看进来的福祥与陈丫丫,笑呵呵道:“丫丫是不是淘气勒?”
陈丫丫跑前两步,腻在陈公怀里,脆生生唤:“老祖宗,丫丫没有淘气勒!”
第二日一早,陈丫丫早起,唤福祥与他一同下山。福祥知她是去姚闲住处,期期艾艾半晌婉拒了。陈丫丫满脸受伤独自下山,福祥松一口气,去寻紫烟。
药王乡陈家庄一律的低矮土墙,墙下整齐码着劈好的柴火。院房前后杨木高耸,玉麦垂挂。红日还未升起,天边泛着灰白,空气中带着薄薄的冷意。
姬媚人安静坐在陈顺家的空院里,就着矮桌写字。紫烟立在一旁小心研墨,陈顺在她身后看了半晌,见她字体纤细,行笔灵动。飘飘洒洒却又非时下流行的书法。由衷夸道:“公子这手字当真写得好,我是长眼了。”
姬媚人提笔带笑:“陈兄过奖了。昨日见你抄的药方,字体豪迈干练。实实在在胜过我的。”
陈顺是陈公的长末孙,年岁与姬媚人一般,正是十七。小时候送去凤来镇学过私塾礼义,因家贫不支,后又退学回来。平常下地干活、拉车赶牛,闲时替人写信抄录、算账演戏,算是药王乡知书识礼之人。族长陈公有意替他求取乡君一职,至今还未婚娶。
聂天抬步进门,见到正是这样一幅景象。微微皱眉复又舒展,踱到姬媚人身边笑道:“早起练字,倒是一刻也不肯耽搁。”
紫烟见了他笑嘻嘻行礼:“聂公子!”福祥笑呵呵看她一眼,帮着换水。
陈顺见了他们笑道:“聂公子,昨夜四叔稍了信儿。说是马已经买好,后日便能赶回勒。”
聂天点点头,抱拳笑道:“有劳了!”
陈顺笑嘻嘻摆手:“我还盼着他老人家晚些回勒,您和姬公子也好多留几日。”众人客套一番,门外有人远远喊:“聂公子……”
陈顺一听扬声唤:“七姥姥,在这勒……”姬媚人抬头看去,那日的老婆子七嫂风风火火走在门口,靠着门框喘气。
众人含笑点头,七嫂乐呵呵喊开:“聂公子你在这勒,咱家陈公请你勒!”
聂天笑道:“不知陈公唤我何事?”
七嫂看了福祥一眼,捂着嘴笑开来:“好事,好事勒!走罢……”说完,上来拉他。聂天转头看姬媚人,姬媚人含笑摇头。聂天不好劝她,整了整衣衫,随她去了。
福祥正待跟上,七嫂笑哈哈推他一把:“小娃娃等在这勒,我老婆子与你家公子去勒。”领了聂天走的飞快。
姬媚人随口道:“也不知唤去作甚?”陈顺看她一会,又看看紫烟与福祥,满眼笑意:“我瞧着像是大好事勒!”
紫烟疑道:“啥好事?”
陈顺瞅瞅四处无人,笑嘻嘻道:“我瞧着,怕要给福祥做媒勒!”紫烟心里一咯噔:“作甚媒?”福祥连忙摆手,红了脸:“顺子哥,你可别胡说!”
陈顺脸一红:“咱家七姥姥惯是做媒的,叫你家公子能是个啥事勒?”
姬媚人听毕无心写字,转头看了紫烟片刻,已然明了。
陈顺耐不住好奇,犹疑道:“咱偷偷去看看勒?”
紫烟摇头不语,福祥涨红着脸:“咱们不去呢!”
陈顺扎紧腰带笑嘻嘻道:“不去算勒,我去看看就知道勒。”说完,猴儿一般跑了。
陈公素爱陈丫丫,昨夜见了陈丫丫跟在福祥后头欢天喜地跑,上了心。差了七儿媳去请聂天,想定下福祥与陈丫丫的亲事。
锦州乡下,男女十五便能婚嫁。陈丫丫如今十岁,离出阁尚早。只是她品貌俱佳,又能识字,十里八乡能配上她的极少。若是人太差,委屈了陈丫丫,陈公不乐意。若想寻好的,嫁去凤来镇做个书生小妾,又非他所愿。
福祥年纪相仿,踏实懂事,相貌俊俏。虽生在锦州城里,到底是卖身的奴仆,身份还比上陈丫丫。若不是这几日相处见他敦厚,陈公还不乐意呢。
这等好事,料来聂天也会答应,福祥定会欢喜。谁知请了聂天前去,却遭了婉拒。七嫂望着上首的公公,讪讪笑:“我说聂公子,咱家丫丫顶顶好勒,福祥这娃娃看着也乖勒,你咋就不乐意勒?”
聂天见陈公冷着脸,心中苦笑,面上恭敬道:“陈公恕罪,家童自幼顽劣,性子莽撞心智未开。现下定亲,实是仓促了些!”
陈公鼻子里哼一声:“我瞧着娃娃懂事着勒,你咋说不懂事勒?咱家丫丫还配不上他一个卖身娃娃勒?你也不问问娃娃,你咋知他不乐意勒?”
聂天低着头,微有不悦。若非借住于此,怕要当下翻脸。穷乡僻地,也想高攀!紫烟乃公主侍婢,素得姬媚人疼惜,岂是一个陈丫丫能比?福祥与她常常吵闹,却是生着朦胧情愫。如今年岁尚小,难以明了。若是应了,他如何向姬媚人交代?
聂天拱手道:“实是对不住了!家童虽是卖身,也得家父宠爱。跟着作个书童不过随着游历,断无下人之意。陈公美意,在下实难接受!”
话已至此,陈公听的明明白白。抖着身子站起来怒道:“送客!”七嫂怯懦懦瞟一眼,低声道:“聂公子请回勒!”
聂天起身告辞,陈公敲着拐杖吼道:“丢了他银子,撵勒撵勒!”
七嫂送了聂天一溜烟跑了,聂天沉着脸去寻姬媚人。姬媚人在院中写字,见了他满面怒意,嘴角一勾:“怎么了?”
聂天气鼓鼓来回踱一圈,看着绷紧小脸的福祥与紫烟,笑道:“无甚!”福祥松一口气,定下心来。
墙外传来陈顺的喊声:“姬公子……”众人转过头去,见他攀着矮墙,跃进院中。姬媚人疑道:“何事?”
陈顺拍着身上尘土一脸焦急:“你们快走罢,老祖宗发火勒,差人来撵勒!”众人疑惑,转头看聂天。聂天不悦道:“陈公恼我了!”陈顺摆摆手:“莫要说勒,快走罢!”说完,跃墙而去。
前院传来一阵喧哗喊打声,姬媚人还未明白过来,门口已经立了一群人。刀锄镰戟,气势汹汹。前日管事的黑面男人棉衣外扎着短腰带,上前一步肃声道:“我家陈公发话,请公子速速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