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天昏沉沉回了寒梅居,直如五雷轰顶。王胜福祥没等到他,赶着马车找了一溜也没见着人。悻悻回来,他已经坐在主院的花厅里了。
姬媚人坐在花厅一角,瞧着他冷面气势,不说话。紫烟觑他神色不善,也不敢说话。章伯立在门口,瞧见他手上的顶戴花翎,本是极欢喜的,却被他冰冷的面色哽住了。
花厅外面小心站着丫鬟仆役,都悄悄的不敢冒头。这是怎么了?瞧着架势,定是前三甲没错的。公子既当了大官,怎么反而不高兴了?
一府人都在疑惑,福祥与王胜跑进花厅来。福祥见了顶戴花翎,高兴道:“少爷,中了?”
王胜也压不住喜气,笑道:“公子做大官了,这下可好了!”笑嘻嘻的去瞧姬媚人,却见姬媚人沉着脸。
气氛一下子冷下来,福祥王胜都僵住了。
聂天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你们先下去!”
一众下人退出门口,紫烟瞧了瞧姬媚人,姬媚人点点头。紫烟恭敬退下,关了雕花木门,守在门口。
聂天搁下手中官服,抬起头来:“媚人。”声音沉稳,却遥远。
姬媚人闻言抬头,对上他复杂的眉目,没有答话。
“我想问你一件事。”聂天并不迟疑。
姬媚人清冷道:“嗯。”
聂天沉默半晌,不知该如何开口,凝眉道:“你是太湖人士?”
姬媚人不料他会问此,疑惑道:“是。”
聂天见她并不躲闪,提声道:“祖上何处?”
“双亲俱亡,宗族离弃。”
“那去年却为何回乡探亲,一去四月?”
……姬媚人沉默,昏睡之事,如何说起?
聂天愈加肯定,站起身来:“你那义兄,究竟何人?”
“只是太湖望族。”
“他气宇轩昂,霸气凛冽,说出话来教人压抑莫名。身旁的白衣侍从,武艺高强,气质翩翩。寻常望族,哪会有这种人?”
姬媚人不开口,低下头。
聂天怒道:“你还想蒙骗我?去年连云子害我二人,你义兄来救,我明明听得紫烟唤你公主,你却隐藏身份,生怕我知晓!当今皇帝是你父皇,那气势绝然的严公子便是你皇室宗亲!我与冰儿焰儿都听见的,你以为我们耳聋了不成!”
姬媚人听毕,愕然望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科考前,你答应只要我好好读书,你便会向你父皇求官。如今,我得了个榜眼!做个七品编修,你满意了?”聂天自个儿嘲笑起来:“那中状元的钱佐是个什么东西!竟然越过我去!那势力的杨一清,在圣上面前也不知说了我多少坏话!欧阳宏的举荐信?是你与欧阳宏一同蒙骗我吧!”
姬媚人听他声声爆喝,一双手差些戳伤自己的鼻尖。愣着小脸,脑中一片空白。
“你嘱咐我好生科考,可是你呢?我明明有状元的才华,却被授了个编修职务!呵呵……你叫我如何与锦州父老交代?叫我如何与我爹交代?啊?”
聂天冷着脸,指着面前媚艳女子:“为了你,我连四品大员的姻亲都拒了,到头来,却只做了个编修!到猴年马月,我才能实现我的治国报复!到猴年马月,我才能实现毕生图志?啊?”聂天顿了顿,偏头盯着她茫然的眉眼:“莫不是连云子也是与你算计好的,串通了来蒙骗我聂家!”
这一通吼叫,连着门口的紫烟、福祥、王胜都震惊了!
姬媚人心中冷笑,叹一口气,冷眼瞧他:“我并非嘉靖之女,也并未本朝公主,我义兄也并非皇亲贵胄,你的指望落空了!”
聂天不料她推拒的一干而尽,颓然坐到椅上,自言自语道:“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
犹记得聂家祠堂下的蒲团上,聂员外兴高采烈的模样,犹记得何月蓉与他斟茶,含羞的模样,犹记得何知洲被拒婚震怒的脸色。为了姬媚人,聂家与锦州第一人势如水火;为了姬媚人,聂府退了四品大员的姻亲;为了姬媚人,聂天与红颜知己置之不理;为了姬媚人,他差点被胡公子取了性命……可惜,到今日……聂天胸中愤慨,陡然喝道:“你为何要沾染我?你为何要爱慕我?你为何进了学院,偏要与我接近?你又为何阻拦我娶何月蓉?你断了我聂家的前路,断了我与知己情谊,你编织了一个天大的陷进,叫我跳了下去。”
姬媚人冷冷听着,心口一丝一缕全是牵扯的疼痛。地府的花前月下、野闻趣事,那个黑衣佩刀的左御史声声允诺:“我一定就阎君允我娶你!”那个人与面前人,仿佛并非一人。
人世的饮酒作乐、相敬如宾,与讲学斗气时的稚嫩,逛飘香院时的傻气,面对药王乡民时的怒气,面对胡公子时的无助,选宅院时的仔细慎重,替他添衣看他读书时的恬静和睦,如今都远去了。
那个捉住她衣袖,轻声耳语:“她不及你!”的人,不在了。留下的,只剩一张震怒的俊脸。
挺直的鼻梁,抿紧的双唇,憎恨的眼光。
门口噼里啪啦一阵鞭炮喧哗,有人高声叫道:“喜报!”
一路明黄禁卫护送着金色的匾额来到,一干人笑嘻嘻的等候打赏,街上站满了围观的百姓,每个人脸上洋溢着喜气。有黄发小童,跑在鞭炮下,嫩嫩的喊:“恭喜老爷,恭喜老爷。”这些都是来讨喜钱的。
章鹤站在门口,干笑着脸,本来高高兴兴地事情,荣华富贵指日可待了。里面却冷语交战,如何敢放人进去。
鞭炮照旧噼里啪啦,喧哗吵闹。紫烟心中恨气,沉着嗓子唤:“聂公子,外面的人还等着你打发呢!”
聂天冷冷盯了一眼姬媚人,撩袍开了门,摔门走了。
紫烟、福祥、王胜望着他,都没言语。聂天直直往门口走去,头也不回。
“小姐,呜呜……”紫烟见人走了,眼圈一红,当先哭起来。这也太欺负人了!若非有他骗人在前的原因,她们又怎会寻他而来?对他的诸多好处,到这会,全变成了一文不值的东西。
姬媚人冷着脸,叹一口气:“福祥。”
福祥小心上前,犹犹豫豫道:“小……小姐……”
姬媚人递给他一包银两,开口道:“公子身上没钱,人家等着打赏。”
“小姐!”紫烟吼起来。
福祥恭敬接了,弯腰道:“少爷一定是考糊涂了,过几日就会好的!小姐莫要放在心上!”
姬媚人挥挥手,福祥乖顺的跑走了。王胜见了她这模样,握紧了双拳,眼中满是愤恨。指节卡擦作响,头也不回的走了。
聂天到了门口,才记起身上没有足够的银钱,楞在门边,不知该如何是好?
章伯笑道:“公子?公子?人家还等着呢!”
福祥恰好跑来,扯扯聂天衣角。聂天回头见了荷包,一愣。
“恭喜大人!贺喜大人!大人瞧这匾额,可是现在挂上?”金晃晃的“聂府”二字,十分打眼。
聂天笑着点头,送匾的侍卫小心摘下“寒梅居”换上了“聂府”。鞭炮再次响起,四周一片恭贺之声。聂天打赏了众人,又散了喜钱与看热闹的街坊邻里,另给了赏钱与骑马来报的官差。
这是朝廷的旧制,但凡中了三甲,都要专门差人往家乡去报的。这报喜的官差先来此处,得了赏钱,再往锦州聂府去,还可再得一份赏钱。
人群高高兴兴地散去,聂府众人笑语连连,四处传播喜讯。厨房杀鸡宰鸭,大肆庆贺。聂天在花厅打赏府中人,唯有姬媚人带着紫烟,抱了古琴往梅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