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熟悉的昆曲传来,还是温家老夫人最喜欢的《牡丹亭记》。
温家老宅,四面环树,后院临山,环境雅致幽静。
当年,温老爷子在世的时候,坚持买下这片土地,作为温老夫人六十大寿的礼物。
后来,院里那棵枫树落下了最后一片叶子,温老爷子在温老夫人的陪伴下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段路。
温老夫人一生教书育人,年华老去时,她选择隐居在这片安静祥和的土地上,闲时泡一壶茶,听一曲古韵的昆曲,守着她的家,守着她的爱。
温以墨到温家老宅的时候,温家人已经都到了。
“阿墨,奶奶在等你。”温岚挺着已经渐显的肚子,身边跟着的男子带着金丝镶边眼镜,看起来斯文平凡。
温以墨点了点头,先叫了声爸妈,又眉眼冷寂,语气清冷地跟温家人一一打了声招呼,便上了二楼。
温家这样的书香世家,历经数年,早不复当年平和育人的心境。温以墨从小便知道几个叔叔为了温家的家产明争暗斗多年,所以他对他那几个叔叔实在是喜欢不起来。
床上的老人,头发花白,眉眼温和淡然,带着黑框老花眼镜,用布满皱纹的双手翻着一本书。
那是沈复的《浮生六记》,温老爷子生前最喜爱的一本书。
“奶奶。”他走到老人的床边,眉眸缓了缓,添了些许暖色。
温以墨小时候由温老夫人亲自教养过一段时间,跟温老夫人很是亲近。
“阿墨,回来啦。”老人眉眼带笑看着他,手中拿着的书并未放下。
“嗯。”他点了点头,等着老人再次开口。
年初的时候,老人被查出胃癌晚期,兴许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总是望着儿孙伴在身旁。这次,匆匆叫他回来,必定是有话对他讲。
老人伸出那双被岁月雕刻了无数痕迹的右手,覆在了温以墨放在床上的右手上。
“阿墨啊,我最近总是梦到你爷爷,梦到我与他初见的时候,梦到他走的时候。”老人摘下眼镜,浑浊却还有神的双眼并未看着温以墨,而是聚焦在窗边那一盆早已枯萎的淡紫色风信子上。
温老夫人不喜玫瑰,却尤其钟爱风信子。
那盆风信子还是温老爷子在世的时候送给老夫人的。温老夫人一直悉心照顾着,可是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一年里进医院的次数越来越多,也就把那盆娇嫩花荒废了。
“那老家伙也跟我一样,要走了。”老人上了年纪,身体又多受病痛折磨,如今说话也是想到什么说什么,经常前言不搭后语。
温以墨顺着老人的目光看去,那盆泛着死气的花,因为老人的坚持,才没有被扔掉。
人老了,便再也触碰不起以前的老物件,回忆起从前,总是疼痛不堪。
他黑眸里的光亮暗了暗,不知道怎么开口,怕一开口反倒是触碰到老人的回忆。
“我这一生,活到现在也无憾了,答应了你爷爷看着你们几个兄妹长大,看着你们走上社会。答应的事也都一一做到了。”老人顿了顿,便将目光转向了温以墨,“唯有一件事,我没有做到。”
“那便是看你们找到一生欢喜之人。”
老人自生病以来,很少说这么长的一段话,一下子说出这么长的话,竟是盼着他们几个兄妹能找到幸福。
欢喜之人,他有。
“奶奶,你要好好的,我会带她来见您。”他看着老人希冀的目光,说着哽咽的话语。
他只能以善意的谎言去安慰已经失去生的希望的老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老人能不能等到他将她带回温家的那天。
“你找到她了吗?”老人虽然上了年纪,但还记得温以墨曾经跟她提起过的女孩。
“是。”
他曾说:她是世间最美好的女子,眼里藏着令他心动不已的情。
——
温以墨并没有留在温家老宅过夜。
那古朴幽静的老宅让他压抑的喘不过气来。
他只想逃离。
他回了扶桑H市的公寓。那公寓位于繁华的市中心,低调奢华,却独有他一人居住。
那晚是他自爷爷去世后,第一次梦见温老爷子。
老人还是那副严肃的模样,他一向对儿孙严厉,连他优秀的父亲也曾多次受过训斥。
他用老态沙哑的嗓音说着话:“闲来静处,且将诗酒猖狂,唱一曲归来未晚,歌一调湖海茫茫。逢时遇景,拾翠寻芳。约几个知心密友,到野外溪旁,或琴棋适性,或曲水流觞;或说些善因果报,或论些今古兴亡;看花枝堆锦绣,听鸟语弄笙簧。”
那是《浮生六记》里他最喜爱的一段话,他的晚年便像极了这段话中所描述的那样。
隐于老宅,潇洒肆意,有妻相伴,有友相聚,淡然美好。
老人本是冲着不远处的妻子念的,后来便突然转了个方向面向他,眼里带着叹息:“孩子,放下吧,放过自己。”
又是一个劝他放下的人。
他从梦中转醒,看着屋内和窗外一片孤寂的黑暗,突然想抽烟。
这趟老宅之行,很多以前的记忆都一下子都涌进了他的脑子里。
曾经,他是羡慕爷爷和奶奶的恩爱生活的,也幻想过那样美好的梦境,妻子相伴在侧,几个朋友把酒言欢。后来,他坚持进了娱乐圈,忙着演戏,忙着证明自己,也就慢慢忘了那样不切实际的幻想。
今日,回到老宅,看见奶奶翻着爷爷留下的那本泛黄的《浮生六记》,嘴角是无限怀念的微笑。
多年前,那些美好的幻想便一一闪过脑海。
只是,这一次那幻想中的妻子已变成了他执念多年的人。
可笑可悲。
他跟温老夫人说,他会带她回来见她。
他还记得温老夫人的神情,她眼里一下子有了喜悦的神色,消沉了多日的老人,像是一下子活了过来,不停地说着:“好,奶奶等你带她回来,等你带她回来……”
凌晨一点零三分,无星的夜空下,男子熄灭了手中燃尽的烟,转身进屋。
明日,他还要回南苕,还要去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