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珍告诉陆书沄,十日后,便是奴桢的出嫁之日。
奴桢要嫁的那个男人,姓李,是陆世仁生意上的合作人。陆世仁想要做成这一单大生意,必须得以联姻之名来达成。替陆家巩固地位,赚取钱财,延续商脉。
因为陆书沄早有婚约,书颦年龄尚小,只有奴桢可以利用。所以陆世仁接回了奴桢,给她指了婚配,用她来拉拢李家。
自从她们的逃跑计划失败,被罚被打后,陆书沄每每看到奴桢都会无比的自责和心痛。但奴桢却表现的很乖巧平静,她知道陆书沄是真心对她的,她从来都没有怪过陆书沄,更不想拖累她。奴桢想,或许这就是她的命,既然逃不掉,就只能认了。
奴桢出嫁的那天,陆书沄去送了她。
奴桢嫁衣着身,珠钗红鞋,眼神却空洞无物。见到陆书沄来,奴桢定了定神,叫她道:“阿姐。奴桢走了。”
听到奴桢唤她阿姐,陆书沄险些落下泪来。
陆书沄努力的挤出了一个微笑,不想让奴桢看到她的悲伤。
奴桢忽然咧嘴笑道:“阿姐,等下次回来,我还要吃你买的桂花糕。”
陆书沄点了点头,带着哽咽的嗓音,轻“嗯”了一声,回她道:“好。阿姐等你。”外头起了风,吹过奴桢的身旁,像有什么东西,被夺走了一样。
那一晚,陆书沄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发疯般的撕碎了所有的书,剪掉了所有的绸缎。撕到双手通红,剪到筋疲力尽,最后她瘫倒在了撕碎的纸张和绸缎上,泪流满面。直到黑夜侵蚀了她的全身,她才从深渊之中缓缓醒来。
第二日,陆书沄从那片狼藉中起身,看到了站在门外涂抹口红的温冉。
陆书沄整理了衣裳,慢慢走过了她的身边,没有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一刻。温冉见她无视了自己,拦住了她道:“书沄,你怨不怨我?”
陆书沄的目光平静,平静到连她自己都觉得虚假,她淡淡道:“不怨。也无可怨。”
温冉勾唇笑了,二话不说捏住了陆书沄的下巴,颤抖着手替她涂上了鲜艳的口红。温冉的身上有着奇异的清香,她的妆容精致,眼神魅惑,让人一眼深陷。她的动作很轻,声音也很轻,轻到让陆书沄放松了身体。
温冉缓缓松开了手,看着陆书沄浅浅而笑,让人看不穿她的心思。
“当年我和你一样,想离开这个宅子,可也被人骗了。这个人,你知道是谁吗?”
陆书沄缓舒眉头,声音淡若浮云,“知道。我母亲。”
“哈…”温冉嗤笑了一声,眸中悲楚立显,似乎要掉下眼泪似的,“你很聪明。”
她慢慢抬起了右手,轻轻拭去了蹭到陆书沄唇外的口红,眼中却含了泪。
“书沄,若以后陆家倒了,你千万不要回头。”
陆书沄心中刹那明亮,但只是片刻,她又被无尽的黑暗包围住了。她推开了温冉的手,看着温冉漆黑的双瞳,说道:“我母亲说了,陆家不会倒。所以,我没有机会回头了,三姨娘。”
温冉听罢,自顾的笑了一声,将那支口红送给了陆书沄,便离开了。
…
陆世仁的那单生意,在奴桢成婚后终于达成。过了一阵子,奴桢回娘家探亲。陆世仁也未再瞧她一眼,只打发了管家招待她。奴桢的身上布满了伤痕,她自己却恍若不觉。她似乎不再兢兢战战,而是谈吐如常。
陆书沄将她拉到房里,抚摸着她身上结了疤的伤痕,问她:“是不是他打了你?”奴桢笑着摇头,说着“不是”,然后捋了捋微皱的袖口,轻声道:“我还想吃桂花糕,阿姐你还有吗?”
陆书沄看着她憔悴的面容,不由得哽咽。她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大包桂花糕,对奴桢说:“吃吧。还有很多。”
奴桢笑容满面的接了过去,将桂花糕塞满了嘴巴,一个劲的说“好甜”。陆书沄看着她强撑的笑意,心中酸痛莫名。
再过了一阵子,奴桢有了身孕,回来的时候却毫无笑意。
再后来…陆书沄却没有见过奴桢了。
陆书沄出嫁的时候,陆家大贺三日。而她的丈夫,是她从未见过面的男人。
他的高矮胖瘦,人品性格,她都一无所知。
只不过他是白家的大少爷,她是陆家的大小姐。两家利益相投,便皆大欢喜。
红烛高照,嫁衣似火,房间里到处都是喜庆的颜色。陆书沄坐在床榻上,心脏不规律的跳动着。
不久后,房间里响起了沉稳的脚步声。陆书沄紧握着双手,呼吸紊乱。她很紧张,很害怕。她还没有准备好,就这样交付自己的一生。
在烛火的映衬下,那个男人的手显得格外的好看,他伸手触到了她头上的红盖头,感受到了眼前人的紧张。
他揭开了她的红盖头,映入眼帘的那张脸并没有让他有多欣喜。她浑身写满了淡漠和疏离,唯一的一丝温柔静谧,被她藏在了眼底了。完全不似当日在珠宝店见到她时的神情。
陆书沄看着面前这个俊逸的男人,却怎么也生不出感情来。他浑身散发出来的寒意,让她倍感压迫。
他面色清明,语气平平,与她说:“我叫白颂玉。”
陆书沄语气淡漠,低眸淡道:“陆书沄。”
而后白颂玉端起了桌上的酒杯,递了一杯给陆书沄。而他的目光,似乎能看透一切。他看着她说道:“合卺酒,喝了吧。”
陆书沄微愣,看着他纤长的手指,皱了皱眉头,拒绝道:“我不会喝酒…”
白颂玉听罢,收回了手,将两杯酒都一饮而尽了。
随后,他坐在了她的身边,将她揽到了怀中。忽然挑起了她的下巴,低头吻上了她的嘴唇。
陆书沄惊怔,慌忙推开了他,下意识道:“别碰我!”
白颂玉俊眼轻沉,看着缩到了床沿边上的陆书沄,淡淡道:“我不碰你,谁碰你?”
陆书沄紧护着身子,神色紧张,低声说道:“我…我不舒服…”
白颂玉听罢,勾唇笑了笑,“好。”
说完,他便脱下了外套上了床,闭上了眼睛对陆书沄道:“睡吧,我不碰你。”
陆书沄十分惊异,但这也正是她所求的。于是她再进了一步,问他道:“以后,也不碰是吗?”
白颂玉微皱了皱眉,睁开了眼睛望着她道:“一辈子很长,我不确定。”
听完此话,陆书沄忽然怔住。她真是愚蠢,还在对什么抱有期望吗?是啊,一辈子…她的一辈子已经定了。
“那…一年…可以吗?”陆书沄试探性的问道。
“嗯。”
白颂玉答应了,陆书沄方才稍安了心。
在陆书沄大婚过后不久,她接到了奴桢的死讯。
奴桢没能生下孩子,自己从楼梯上滚了下来,带着未出世的孩子,逃离了一生的苦难。
他们说,那男人认为奴桢的死晦气,不吉利,不愿安葬在他家门下,于是同陆世仁商量,由陆家安葬。
陆世仁派人接回了尸体,只瞧了一眼,便吩咐下人草草埋葬。
陆书沄见到奴桢的时候,她正被人推出了陆家。
凉风裹进她的头发。
缝满碎花的棉被盖着奴帧僵硬的身体。
她成了这个宅子里的幽魂。
陆书沄站在那里,像看着那头满身伤痕的野兽,终于回归了山林。
…
已是陆书沄大婚后的一个月了,她现在常常睡不踏实。而近日,她总是会梦见奴桢,梦见她站在陆家的大门口,看着空荡荡的宅子唤她阿姐。冰凉的瞳孔里藏满了地狱的种子,目光散尽,犹如黑夜的云,空无一片。
陆书沄惊醒之后,常常望着熟睡的白颂玉,就像从前的奴桢望着她一样。剥离绝望的片刻缓冲,却仍留寒气。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已学会了这样的目光。
陆书沄和白颂玉新婚过后,虽然同床而眠,却没圆过房。这是陆书沄在新婚之夜订下的约定,所幸,白颂玉没有食言。
这日,陆书沄依然在梦中惊醒,但也头一次因为大的动静扰醒了白颂玉。他见她冷汗连连,眉头微蹙,淡道:“明日我给你请个大夫。”
陆书沄摇了摇头,擦干了额头的汗。她知道他因为被她吵醒而心有不满,于是她揭开了被子下了床,而后披了件衣裳,对他说:“不必了,我去客房睡。”
白颂玉还想说什么,陆书沄便离开了房间。
他看着陆书沄消瘦的身影,沉下了眼眸,起身披上了衣服,跟在了她的身后。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上去,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好奇还是因为担心,更不知道他为何看到她日渐消瘦的身子时会感到沉闷。
她没有去客房,也没有继续休息,而是走到了院子里,看着月色发呆。
在这种静谧的时候,陆书沄的脑海里就总会闪出了奴桢的影子。她仿佛看到奴桢在李府挨打挨骂的样子,看到她滚下楼梯一尸两命的样子。时至今日,陆书沄都无法原谅没能送走奴桢的自己。
陆书沄摊开了手掌,上面纹满了滚烫的血液,像一朵鲜艳的玫瑰磨成的粉,沾了人间的风,溶化着她的心脏。
月色,就像奴桢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她,却也流露出了无尽的哀愁。
这,就是她们的无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