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马在平原上疾驰，迎着狂虐的风雨，马蹄翻飞。泥泞在身后掀起，如同棕黄色的雨点洒落。
周遭没有林木或是其他任何东西的遮掩，远远的便可看到那朝着天际高高旋转扭曲的青灰烟柱。
不久前，那边传来了如同轰雷般的炸响，与天空的雷鸣遥相呼应。只是那炸响没有电闪的陪伴，只有将灰暗天际映照橙红的滔天烈焰。
此刻，烈焰已被寒雨浇灭。身着札甲的翟渊心中的火，却节节攀腾，哪怕身上甲胄与内衬衣衫均被冰凉刺骨的雨水浸湿，亦难浇灭。就在前日，他见过类似的场景，天山的怒火将自己的子民一并吞噬，留下了振聋发聩的怒吼。
而这次，怒火或许没有昨日的那般鼎盛，但却延绵不绝，咆哮不止。
身旁，如传说中山兽般巨大的战马蹄声如雷，“山兽”背上，无论何事都难令其担忧害怕的“蛮鬼”摩撒，此时的面色却并不好看，眼神之中，隐含惊疑：“哥哥，那究竟是怎得回事？那震响，就好似地龙翻身一般，莫不就是兄弟们言说的天山神罚？”
他言语之中意味难明，他敢与一切敌人对敌，甚至还乐于如此。但前提是，至少自己的敌手，应是有形体的任何物质，而不是神之愤怒。一向不喜拜谒圣山的他，此时竟萌发了此地之事过后，回到吐蕃要好好去天山请罚的打算。
“莫要胡言乱语，天山的惩罚怎会落在虔诚的子民身上？那不过是喜欢装神弄鬼的唐人，做出的小把戏罢了。”翟渊色厉内茬，肃颜宽慰。
只是，这是一个我从未见识过的小把戏，翟渊心中苦涩的加了一句。
摩撒对于自家这哥哥，最是信任。闻言，不疑有他，登时精神抖擞，哇呀呀怒吼出声：“哼！这些唐人，战马之上都如软脚虾般，却总是搞出些歪门邪道的耍人把戏。一会儿，休的让洒家看到他们，若是看到了，便一锤砸下，将他们砸成肉馅儿，包饼子吃了！”
翟渊沉默不言，自那摩撒闪烁眼神，他便已获知，这言语不过是他自我壮胆的安慰罢了。
流言在军营中，如同流水般无孔不入，几乎所有的虔诚子民都相信那是来自天山的惩处。至于为什么天山会护佑唐人，无人知晓，仆从从不质疑天山的旨意。他们只是夜晚跪在营地中，面西南而叩拜。
缰绳浸满了雨水，紧紧抓持下，冰冷的水滴便会随雨滴一起滴洒落地，马背湿滑，纵使他这样的骑术高手，也有随时可能会自战马上滑脱的可能。
若不是那诡异的“天罚”，他原本还该在营帐中，一点一点地默读唐人的竹简，等待大家休整完毕，天气转晴，再继续寻找那受降城都督七大王的踪迹。
现今却要冒雨前去探查，那所谓神罚之地。真不知道自己这次出战，是走了什么样的运势。
“哥哥，那儿是什么地方？似乎有个村庄。”摩撒的声音打断了翟渊的思路，他朝他抬手点指的方向看去，浓烟滚滚之下，一个破旧村落出现在了视野的尽头。
早已将受降城周遭舆图牢记于心的翟渊只是短暂回忆，便凭借着远处的群山和受降城所在的方位，大致推算出了那村落的位置和名字。
“牛石村，或是其他的什么名字，唐人喜欢用所在地多数的物种或是周遭的地形来命名，故而每个地方都会有些相似或是相同的名字。
不过，那里靠近河子谷，常有盗匪、野兽出没，故而唐人在那儿定居的也少，村庄便更是稀少。那里居住的多是没有耕地的猎户和药农。若是我记得没错的话，比我们先行一步的穆萨卡哈昨日就将那里屠戮一空，至少他是这么说的。”
摩撒恍然地点了点头，似是倏然想起了什么好笑之事，亦或是想要令现今紧张的氛围能够缓解，故而笑嘻嘻言道：“洒家也想起来了，确是有这事，穆萨卡哈还跟洒家吹牛，说他刚进那村庄，便将村里的女子都压在了身下干了爽快，还将婴孩捅进了栅栏，将男人吊上树枝。我信不过，便与他打了一架，当时的他，确实成了软脚虾，腿脚都抖得厉害。”
翟渊对此，仅仅是皱了皱眉，并未有太大触动，对于他来说，唐人是敌人，是牲畜一般的存在，杀他们，没有任何心里负担。
只是想到穆萨卡哈，他心里就一阵忧虑。身为仅次于摩撒的吐蕃勇士，勇武的确令人叹服，但性子却总是太过鲁莽。未经军令，便烧杀抢掠，实属不智，他们人数稀少，派兵在周遭屠戮，更多是为掩藏行迹，防止有人通风报信，引来唐兵。
且这穆萨卡哈行事，十次胜利天平格外倾斜己方之时，八次都会因他的莽撞而令战斗陷入胶着。想起不久前，他怒气冲冲地言说什么“唐人狡猾，竟躲藏起来不让自己杀个够”“竟然还有活人，点火烧村子”之类的话，他就感到胃肠一阵阵的纠结成团。
穆萨卡哈所说的应该就是牛石村，而自己也没多想，便令六十轻骑随他前去再度扫荡，不留活口。只希望这次的“神罚”并非针对于他，更希冀六十名天山勇士能够安然无恙。
“咦？哥哥，那是什么？似乎是咱们弟兄。”摩撒咦了一声，言说一句，便拍马朝左侧已然焦黑荒芜的麦田中而去，翟渊连忙勒停战马，自雨帘中朝那边观望。
却见一片焦黑枯黄之中，一人影蜷缩其中，那人影不远处，栗色战马侧卧在地，低声嘶鸣，不住抽搐，待摩撒过去，那战马已然不再动弹。
“哥哥，是哇卡莫！”摩撒下马，将那人抱起，细看稍许，不由高声惊呼。
翟渊慌忙率手下前往，至田埂翻身下马，心中不安愈发明晰。他快步走上前去，见那兵士，确实是自己帐下哇卡莫，虽是小卒，却在此次奇袭受降城，军功赫赫，只待回归吐蕃，便可上报赞普，令他加官进爵。
只是此刻，他脸上尽皆黑灰，七孔之中，暗红血液如同婴孩手指般流下。
摩撒不住摇晃他的身躯，试图将其唤醒，许久方才睁开暗黄双眸。他气息微弱，已是进的多呼的少，即便翟渊不懂吐蕃医术，却也看的出，自己这属下，已是身处弥留，不久便会受到天山召唤，随天鹰而去。
他双目无神，赤红的鲜血自眼角流出，混杂雨水、泥沙，格外渗人。他出神地将周遭慢慢扫视，好似看得清，却又仿佛看不见，目光最终落在了翟渊的身上，他张了张口，艰难吐字：“将……将军……我……神……神罚！”
翟渊蹲下身子，握住部下已然冰凉双手，深吸口气。他目光炯炯，沉声问道：“究竟发生何事？”
“神……神罚……唐……唐军……还有……什么……什么大王……”部下手掌无力垂下，双目却是圆睁，翟渊缓缓长出口气，抬手将他双眼闭上。
他闭目许久，方才站起身子，待他重新睁开双眼，回身看向远处牛石村。
原来在那儿，原本以为还要在这片土地上，找寻许久，却没想到就在眼皮底下。
只是那“神罚”……
他止不住地浑身一颤，随即定下神来，沉声道：“上马！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