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龙衔日天地昏,八纮叆叇生愁云。
秦原走鹿无藏处,纷纷争处围成群。
四溟波立鲸相吞,薄摇五岳崩山根。
鱼暇舞浪狂鳅鯤,龙蛇胆战登鸿门。
——张碧《鸿门》
三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女皇差宫女召他们三人,让宫女引他们到上阳宫仙居殿觐见。三人现在所处的这洛神宫原本是西上阳宫,与现在的上阳宫只隔了一条谷水,两宫以廊桥相连。
三人穿过廊桥进入上阳宫,尉迟瑛只见这上阳宫内:飞栋冲霄,连楹接汉。画梁直拂星辰,阁道横穿日月。琼门玉户,恍疑阆苑仙家;金碧瑶阶,俨是九天帝阙。
路上,宫女少不得要讲些见皇上的规矩,虽然处月姐妹之前已经讲了不少,尉迟瑛仍然听得很仔细,生怕出了纰漏惹上祸端。不一会儿,宫女引着三人已经到了女皇所在的仙居殿。处月姐妹上前向女皇磕头,尉迟瑛也有样学样的施礼。
尉迟瑛谨慎的抬头向女皇看去,只见女皇安坐在七宝琉璃屏风之前的御座上,金色的龙袍彰显着她的尊贵,她头梳高髻,头戴珍珠宝石镌刻龙冠,金钗耀眼、步摇微颤,虽然不似在朝堂上那么威严,也是威仪凌然。女皇很会装扮,她乍看上去只有四五十岁的样子,而她的实际年龄已经七十六岁。她的身旁,几个英姿勃发的女侍卫分成两列,在女皇身旁冷冷的看着周遭的一切,一副凌然不可侵犯的样子,展现出皇家的赫赫威仪。最让人感到畏惧的却不是女皇身旁威风凛凛的侍卫,而是女皇的眼神。那是种什么样的眼神?凌厉、敏锐、多疑、阴冷、无情,她的眼神绝对不是普通的老人那种慈祥亲切的样子。
她直视着眼前这个少年,仿佛一眼就能看穿他。这少年英武非凡,与众不同,按理说这皇城里羽林卫和南衙卫军里也有不少英武少年,但相较而言,这尉迟瑛虽然乍看起来温柔如风,但双目光芒摄人,脸庞棱角分明,一身劲装疾服,看起来威风凛凛,无论是长相还是装扮都透着几分野性。他像是只豹子,静谧而敏捷。
女皇用眼睛在尉迟瑛身上搜寻了半天,她没有感受到异常,她感受到的是一个充满野性与活力的少年,这种勃勃地青春生机让她心中为之一动。人越衰老往往越渴慕青春,渴慕青春的年华和青春的肉体,就像女皇现在这样。女皇将玉貌雪肤,眉目如画的张昌宗、张易之两兄弟收入床榻之中日日交欢尚不满足,还专门设置了一个机构叫奉宸府,以张易之为奉宸令,广选面目优秀、仪表英挺的少年,任命为奉宸府内供奉,实际上是以这群少年年轻的身体“供奉”女皇享用。为了掩人耳目,女皇诏令李峤、张说、宋之问、沈佺期、崔湜等一干文人入职奉宸府撰述《三教珠英》。这样,朝臣们质问起来的话,女皇就可以回答说:“这是个编书的机构,你们不要妄加揣测、胡言乱语。”
尉迟瑛向女皇献上师父先前所准备的玉器,女皇道:“你立了功,朕怎么反而要接受你的礼物,甚为不妥。再说,于阗王的玉器供奉不断,这礼物朕不能要。”尉迟瑛偷瞄了几眼女皇头上的珠玉宝石,他们玉剑门的人天天与珠玉打交道,自然是识货的,他心中暗道:“女皇带的珠宝果然都是极品,我手中这些美玉与之相比倒显得平淡无奇了。”
尉迟瑛回道:“家师说于阗王的供奉是于阗的分内之事,而我们贡献的这些玉器是我们商队自己的心意。虽然都是些粗陋之物,陛下面前也不大拿的出手,贵贱是我们商队的一片心意,平日里我们想献都没机会,如今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皇上不觉得粗陋,不要责罚我们就好。家师还说,陛下要是不收,回去一定会重重的责罚我。”
女皇道:“既如此,朕就收下。”
然后对身旁的一位女官说道:“婉儿,多赏他们商队点金银布帛。”
女官道:“是!”
女皇问:“你叫尉迟瑛,和于阗王室同姓,你也是于阗王族的吗?”
尉迟瑛道:“不是,我们家族世代做于阗王亲卫,因而被赐予于阗国姓。”
女皇又问:“你在于阗可有职务?”
尉迟瑛道:“如有战事,于阗王会任命我为一只卫队的副统领,如无战事,则协助师父将于阗国的玉石押运到各地售卖。”
女皇点点头,又问:“你昨天救了处月姐妹,立了大功,又击败突厥那个阿史那铜罗,很给我大周长脸。你想要什么东西,尽管说,当官也可以,要金银布帛朕也会重重赏你。”
尉迟瑛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来是我们江湖男儿应有之义,我自己并没有要求。陛下一定要赏的话,希望能多少减免点于阗国的贡赋和徭役,于阗国人少国弱,先前被吐蕃征服后,吐蕃待我们如奴隶,搜刮过甚,王孝杰收复后还没几年,国力尚未恢复完全,现在又不断遭到吐蕃、西突厥人的侵扰,民众疲惫,不堪忍受。”
女皇微笑着,声音突然变得很柔和,她说:“没想到你年纪轻轻能有此心,朕很欣赏。你的建议,朕会考虑。然而你立了功,朕一定要赏你,你可愿意到奉宸府做个都尉护卫朕?”
处月姐妹闻听顿时脸上失色,尉迟瑛见状知道情势不妙,又想起此前在函谷关的时候,奉宸令张易之的手下鬼蜮为非作歹,所以对张易之厌恶至极,自然不愿意进张易之的奉宸府,又见女皇旁几个如花似玉的男子神情大为不悦,师父也叮嘱过千万要推辞女皇给的官位,敢忙推辞道:“我在江湖上游荡惯了,最受不了各种规矩,怕是当不好这皇宫里的差事,请陛下赎罪。”
女皇听罢,也不勉强,说道:“朕一定要赏你的,然而你既不要钱,也不要官,让朕很为难。”
尉迟瑛想起师父说鬼蜮的轻功突分猛进也许与皇宫中武英馆的藏书有关,便对武英馆充满了好奇,说道:“陛下执意要赏的话,我听说这皇城里有一藏书阁叫武英馆,据说自古以来的贤良俊杰的治国方略、兵书战策、刀枪秘籍全在里面,不知我能否进去参阅一番。”
女皇听闻,柔声说道:“其它的文章都好说,只有这武功秘籍,朕只让国家重臣,或者羽林卫、洛神宫中立有大功者阅览,你这功劳不小,可惜不是羽林卫或洛神宫的人。你要是加入奉宸府,进去看书自然没问题。”
尉迟瑛一听,知道自己没戏了,说道:“我们玉剑门以剑为尊,听说武英馆里的各门各派的剑谱非常齐全,我只是想去学学其它门派的长处,既然没有资格就算了。”
这时,皇上身边的男宠张易之突然发话:“陛下,臣有一个主意,不知道可行否?”
女皇道:“易之,你说。”
张易之道:“尉迟少侠既然提出来了,一下子回绝也显得咱太小气。不如这样,下午反正无事,就来比武三场,要是尉迟少侠赢了呢,自然许他进去看书,如果输了呢,也不能说皇上小气,没给他机会。陛下也可趁此看个热闹,如何?”
尉迟瑛心想,师父一再叮嘱我不要惹事,这比武最容易出事端,一定不能比,便道:“尉迟瑛武功低微,也就对付下路上拦路抢劫的蟊贼,陛下面前不敢献丑。”
女皇道:“朕听洛神宫的人说你们昆仑山玉剑门押运于阗玉石到内地,路途达千里之遥,却很少失手,想来你们功夫不错。听说你在江湖上被称为‘雪影’,功夫俊的很。朕身边洛神宫里秋霜、凛冬两阁里众女子,一向居功自傲、目中无人,我倒想看看她们手中的功夫在真正的江湖侠士面前到底怎样。”
尉迟瑛道:“刀剑无眼,尉迟瑛武功低微,怕枉送了性命。”
女皇道:“自然是点到为止,如果下手过重,朕必重罚!”尉迟瑛见女皇执意如此,没有办法推辞,只好应允。
女皇又问尉迟瑛:“护送商队到各地,路上是否凶险异常?”
尉迟瑛道:“这两年狄国老执政,天下大安,路上倒是没遇到过什么大难。听师父说,以前周兴、来俊臣草菅人命、株连甚广,搞的很多家庭妻离子散,被迫落草为寇,那时我们商队也颇受骚扰。我听江湖上的人说,幸亏当时有个叫徐有功的官员,在周兴、来俊臣手下做官,却敢于冒死强谏,据说三次被罢官,但因为他的矢志不渝,挽救了很多家庭。”
女皇道:“狄国老新丧,朕觉得仿佛失去了臂膀。没有狄国老助我,现在上朝劳累的很呐。徐有功也老了,在家养病。现在有个宋璟,刚正不亚于徐有功。”女皇一席话,让尉迟瑛记住了宋璟这个名字。
女皇继续问尉迟瑛:“朕听边将报告,说最近安西四镇也不太平,你们于阗国内怎样?”
尉迟瑛道:“最近确实有点不太平,先有吐蕃人犯边,与王师大战于洪源谷,后有西突厥袭击碎叶城。与吐蕃洪源谷之战,于阗王命我等随从王师作战,有幸一睹唐休璟老将军的风采。”
女皇喜道:“偶?没想到你也参战了。我已看了边将的战报,说是近年来难得的大胜,果真如此吗?”
尉迟瑛道:“确实如此,吐蕃国内政局不稳,新王登基没多久,原来执政的论氏家族被清洗。论赞婆为国内所不容,投降大周后,吐蕃国内虚实唐将军了如指掌。这次吐蕃进攻洪源谷,吐蕃赞普一是想通过战争立威,二是要消灭论赞婆。唐将军迎战时对彼此情形聊弱智,可谓知己知彼,所以才有大胜。”
女皇道:“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分析的头头是道。”
尉迟瑛道:“我在军中,认识了郭元振将军,不少都是听郭将军给我分析的。”女皇点头。
这时,宫女太监已把膳食准备完毕,女皇命三人入席用膳。女皇上座,下面男女各一列分置左右。尉迟瑛被安置在下首,这一列最前面是个道士叫做胡超,接下来是张易之、张昌宗兄弟,然后是张说、宋之问、沈佺期、崔湜等几名文士,几名文士后面就是尉迟瑛,尉迟瑛后面则坐着几个长得不男不女、涂脂抹粉的六个人,叫什么桃羞郎、杏让郎、燕妒郎、莺惭郎、沉鱼郎、落雁郎,显然是奉宸令张易之手下的“六妖”,他们都是奉宸府内供奉,也就是女皇的玩物。跟六妖坐在一起,尉迟瑛闻到阵阵的脂粉香气,感觉浑身不自在。
尉迟瑛见一个道士竟然坐在女皇的两个男宠张易之、张昌宗之前,颇为好奇,便低声请教身旁的张说是怎么回事。
张说便低声向尉迟瑛解释道:“这个道士可不简单,连皇上都对他很尊敬,尊称他为胡天师。本年的年号“久视”就是因为他而改的。据说他能役使鬼神,驱使雷电,他在皇上面前显露神迹后,皇上对他无比信任,馈赠他无数的金银布帛,请他为自己炼制长生不老药,据说这长生药历经多年,今年才炼制成功,皇上服了以后觉得有效果,便将今年的年号从圣历改为久视。久视就是长生不老的意思,出自《老子》:‘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祗,长生久视之道。’这胡天师今年进献了长生不老药之后,就被皇上留在身边。今年皇上曾经携群臣在嵩山顶做法事,向上天参拜赎罪,并在嵩山峻极峰投除罪金简一通,而被委托投金简的就是这个胡天师。皇上极其推崇胡天师,还曾亲自作了首诗赠给他:高人叶高志,山服往山家。迢迢间风月,去去隔烟霞。碧岫窥玄洞,玉灶炼丹砂。今日星津上,延首望灵槎。”
尉迟瑛一听好奇心大起,就往那个道士多看了几眼。只见张易之、张昌宗兄弟正在态度恭谨的向那道士请教什么,那道士神态安然的坐着,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尉迟瑛是不信什么佛道的,认为什么妖魔鬼怪之说都是妄言,信那些还不如信自己手中的剑。他狐疑的盯着那个道士看,道士也觉察到了他的目光,道士眼睛一扫,与尉迟瑛四目交接,尉迟瑛但觉的那老道目光炯炯若星辰一般闪亮,尉迟瑛心中一凛,知道此人绝非常人。他向老道略施一礼,老道也微微点头回应。
此时,御膳已经准备完毕,女皇命令开席,侍女和太监开始传菜上菜。尉迟瑛见盛菜的器具多是金瓶银瓮,酒器则有水晶钵、玛瑙琉璃碗、赤玉卮数十枚,美味佳肴则让人垂涎不已,只见水晶龙凤糕、双拌方破饼、单笼金乳酥、玉露团、汉宫棋、长生粥、天花、赐绯含香、甜雪、八方寒食、火焰盏口等等一盘盘的端了上来。女皇信佛吃素,所以所用食材不过是些蘑菇、竹笋、藕片、青菜之类,但经御厨之手后,每道菜都美味绝伦。
女皇动了筷子后,其余人也开始动筷子,尉迟瑛见别人开始动筷子,便跟着进食。尉迟瑛因为早上苦练了功夫,看那御菜都做的妙不可言,不由得食欲大振。他向往常吃饭一样,动起筷子来如风驰电掣一般,要知道御膳一般都是用些小盘子、小碟子,根本不够尉迟瑛吃,他瞬间把眼前的食物扫了干干净净,身旁的人还一个个没吃几口,坐在对面的处月姐妹等一群人见了不禁掩口而笑。宫女见他瞬间吃光了食物,急忙又给她上了新菜,结果刚端上来又被他瞬间扫光。宫里这些人平时吃饭都斯斯文文,饭量又小,都被他吃饭的速度和食量惊呆了,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盯着他看,连女皇都被他这饿狼一般的吃相给吸引住,笑吟吟的看着他。
尉迟瑛被看到不好意思,对女皇说:“平时跟着商队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每次有好吃的不免多吃点,这御膳实在好吃,让陛下见笑了。”
女皇笑道:“看你吃饭有趣极了,朕从未见过吃相如此独特之人,仿佛遭遇了饥荒一般。你不如留在宫内,朕封你个御膳进食大将军,让你天天吃个够。”
尉迟瑛笑道:“那我岂不是成了钦赐的饭桶,江湖上的朋友如果传开了,我可要羞愤而死了。”众人闻听无不哈哈大笑。
张易之突然问:“尉迟少侠,不知你们于阗人平时都吃什么?”
尉迟瑛一听要他介绍于阗人吃的,不假思索的介绍起于阗的美食来:“我们于阗的美食虽然没有我们的玉石闻名,可也是远近驰名。于阗的烤羊肉、面肺子、米肠、手抓饭、酸奶可是非常的美味,我们那里用红柳枝削成木签串羊肉,烤出的肉串融合了羊肉味与红柳香。。。”
还没等尉迟瑛介绍完,张易之突然厉声说道:“于阗人难道不知道有禁屠令吗?”
尉迟瑛一听大惊,方知张易之是给自己下套,他张大嘴巴还未来得及回应,女皇见尉迟瑛紧张,却替他解了围,女皇说道:“他们边地之人不用理会禁屠令。易之,今天我兴致很高,不要败兴。”张易之便不再言语。尉迟瑛虽然逃过一劫,却惊得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