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送到口信的人,并不是最初从新宋门外出发的那一个。所以只是简单的口信,“麦家店发生打斗,陈北原与疑似‘二哥’的目标在逃,组织追捕中”,并未提到有人伤亡。所以崔白也并不着急。上次与崔虎聊到过王宜年和他的手下,都是守夜人最好的精锐。崔白相信失手只是意外,而要在汴梁城外围捕目标,比在街衢纵横人口密集的城里,那就要容易多了。
十里路,用了一刻钟多点。如果不是照顾崔白,马跑起来能快一倍。
……
时间回到三刻钟之前。
王宜年冲进燃烧着的草棚时,几乎是抱着必死的信念。崔白将“摆渡人”特组最重要的目标交给了自己,却在关键时刻出了乱子。
不过棚子里的情况却并不是那么凶险,火势还没来得及蔓延到与草棚相接的瓦顶大堂。屏住呼吸一冲进脚店,身边的滚热空气就凉了很多,只是浓烟还是阻隔着视线。
王宜年虽然没进过麦家店,但开始监视的第一天,就让新宋门外的暗眼画出了布局图。过后又听过崔勇实地踩点后的补充,对麦家店的建筑结构了然于胸。临路的一排群房是食店与大堂,后面排列着两进三列院落,几道后门就开在东京水河岸边。
中路前院有三道门,左右通往跨院,中间通往后进。王宜年只一瞥,就看到中路门边的记号,那是在匆忙之中用直刀在门柱上斜劈出来的一道深痕,崭新的白木碴子,在日落后最后一丝微光中特别显眼。
穿到后院,又看到门边的记号,先冲进来的雷威和张小杰应该是一直跟上了目标。
后门外是一片长着枯芦苇的河堤。从西北角流入汴梁的金水河,在穿过城墙流入禁中,沿河又分出众多支流灌注了大大小小的园林池塘之后,分了一条主支流往东南流出新宋门,被称为南金水河,又称苇子河。
在河堤下的土路上停下脚步,光线更暗了,背街的地方又完全没有灯火,王宜年一时看不到新的记号。右手直刀入鞘,王宜年把左手的提灯打开。守夜人专用的圆桶状提灯,烧的是上好的南海鱼脂。在不用时,灯芯处有个指头大的铁圆盒,用碳灰窨着一点点阴燃的碳。先将灯芯拨出来,转开盒盖,再轻轻一吹,暗红的碳灰一亮,浸满鱼脂的灯芯就猛然点燃,发出雪亮的灯光。
王宜年耳边听到“卟”的一声灯点着的轻响,把提灯壁上滑动的铜灯罩调成一条窄缝,这才睁开提前就闭上的双眼。只有经常行走在暗夜中的老手,才会知道点亮灯火时避免直视有多么重要。
人眼底的视网膜上,有两种光学感应细胞。集中在视网膜黄斑周围的是视锥细胞,对强光和颜色感应敏锐,分辨率高,是人正常视觉的主要来源;而视网膜周边的被称为视杆细胞,有极强的感光度,没有颜色分辨能力,却是人在暗光中最重要的视觉来源。
视杆细胞的感光原理,其实是一种光化学反应。细胞中负责感光的一种色素,被称之为视紫红质,在光照射下分解成视蛋白与视黄醛,这个化学过程被视神经检测到,就变成神经生物电流信号,传导到大脑,产生视觉影像。该化学反应过程是可逆的,在细胞内生化反应作用下,视蛋白与视黄醛可重新合成为紫红质。但是,需要时间。
如果在暗光下,直视突然爆发的强光,紫红质大量分解,造成细胞来不及维持分解与合成的平衡,就会暂时丧失视力,俗称眼睛被晃瞎了。直到视杆细胞中的生化反应努力进行,再次合成出足够的视紫红质为止,依各人情况的不同,这个时间将会是几十秒到十几分钟不等。
王宜年当然不知道人的暗夜视力从哪里来,但不妨碍他从前辈们的口述中,从自己资深的从军与守夜人经历中,形成最基本的经验认知。点灯时闭眼,已形成了习惯。
所以当王宜年重新睁开双眼,顺着左手提灯射出的一束狭窄光束,立即就注意到了土路上留下的痕迹。白日里降下的那场春雪,已经被踩得乱七八糟,而且由于已经开春,气温回升,更是形成了泥泞,在日落前又重新结成冰壳。
这些杂乱的痕迹中,对于追踪的老手来说,几行刚刚留下的脚印,暴露在灯光下就跟路标一样清晰了。
两行脚印进了河堤上的芦苇群,而另两行,分成了左右两道,一道紧跟其后,另一道稍分开,从右侧的下游方向进入。
只一瞬间,王宜年就明白了情势。两人在前方逃,而雷威与张小杰追到这里,一人紧跟,另一人判断目标会从远离汴梁城的下游方向跑,就绕到前面去包抄。刚刚进店前,王宜年命令另一个手下,抓捕好手陈林,从别的通道找路往后面绕,当时看他是往上游方向去了,那么那边应该会有人封堵。王宜年没有多想,直接顺着河堤下的土路就往下游追。
河堤上芦苇丛中不好走,翻过去结了冰的河面更难跑起来,王宜年估计自己至少落后一百步。要想追上,就只能赌一赌。土路上虽然有雪化后结成的冰壳,但还是更能发挥速度。
以冲刺的速度奔跑了二百步,相当于三百米左右,王宜年觉得自己的体能已经到了极限。而按照这个速度差,如果目标是顺着河床在逃,自己也应该追到了前面,于是毫不犹豫地借势冲上了河堤。
站在了河堤最高处,王宜年大口喘着气,将灯罩全部关上,不漏出一丝光。抽出直刀,左右拨开芦苇,往河床上看去。
正好一阵风刮过,十三的月亮从云层中探出头来,立即将积着雪的河道照得通明。上游几十步处,冰面上有几个黑影正在快速接近。
王宜年将提灯轻轻放在脚边地面,紧紧手中刀,无声无息地走下河堤,停在接近冰面的最后一丛芦苇后面。
几息的时间,远处人影跑近了,跑在前面的正是陈北原,拉着的另一人看不清面目。
王宜年深吸一口气,将手中刀斜举,迎面冲上去。
刚一冲出芦苇的阴影,陈北原就发现了逆着月光扑上来的人影。王宜年发动的距离控制得很好,冲起来刚刚三步就已经到了身前。仓促之间,陈北原放开被他拉着的人,双手在腰间一抽,雪亮的刀光扬起。
“铛”地一声,两柄直刀撞击在一起,火星四溅,映亮了两人的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