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说来,你又要去吗?”
“我当然要去。”
天安九年,大漠之上。红衣眉眼低垂,眼神黯然。
她早已料到这般答复,料到的失望总能使真实到来的失望作用于人身上时,让人表现得淡一些。因为人早已熬遍了失望的苦。
“我本以为,我可以享受这样的生活,直至一辈子。”
青离又怎么没有察觉到她身上的变化呢?一些变化总会积攒了许久,然后蓦然使人发现,让人感叹:噢,已不是从前。
现在,便已不是从前。
红衣倦了。
“我曾经很想看着你实现你从小的心愿。甚至是我要死去的时候,我还在念着这些。那时候,它真的很吸引我。”
青离默然。
“我也曾经认为,我从小受了这些事情,便是让我来追逐你的心愿。我曾经追逐过,热爱过,奋不顾身过。我爹和我,都觉得上天安排得很妙,安排我受住了磨炼,安排我遇上了你,我曾以为我是上天的宠儿。”
“结果只是我一厢情愿的以为,这并不是精心的安排,我也没有被上天选中。”
“你知道吗,直到两年前,我才开始怀疑我这二十多年来,都想错了。”
“幸亏我爹曾说过,人类本来就是愚蠢的,错了十分正常,我才能继续生活下去。只是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能将自己当做上天的宠儿那般过活了,不能再自恃着上天已经为我作了最好的安排。”
年少的梦,总会醒来。
青离将她抱入了怀中,嗅着她身上熟悉的香气,心想:或许,以后再也不能这样抱着衣儿了。
“你很聪慧。”青离说。
“你哪里都很好,你可以有一个不会后悔、不会厌倦、十分多彩的生活。这些,我都不能给。”
没错,他什么都不能给。
“我没办法舍弃那个心愿,它就在那,可能很远,可能明天就摸到了。我等了它许多年,盼了许多年,我不知道,我要怎么去舍弃它。”
他们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遥远的地方,有一座山,有一个老人,看着天星,悲伤地叹气。
旁边陪坐着一个弟子,他问道:“师父,师弟下山这么些年,领悟了没有?”
“你的师弟,也许这辈子也无法领悟了。”
弟子看向师父,师父看向远方。
“世事总不能如意,到底是我贪心,还是老天太狠心?”
“那么师弟他还会回来吗?”
“即便他找到了归途,也不是回到这座山。有人比我们,更盼着他归去。”
大漠是那样的寂静,他们不说话,世界便失去了声音。
红衣打破了这份寂静,她从青离的怀中爬起来,说道:“哥哥,明日我将会去望江以南,在那儿寻个地方住下。素闻那里山清水秀,那里的人儿,就似水墨之中勾勒而出,瞧着水灵,嗅着墨香。”
“我也觉得那里很好,我在就想与你去看一看了。那儿还近着海,衣儿,还记得当初我们说要住在海边吗?”
“当然记得!哥哥,我真想立刻去到那儿瞧瞧,是否这有这般喜人的地方。”
他们说得很热烈,完全没有明日就要彼此分别的气氛。
又或许,他们是在刻意回避着。
只是,只要活在这可恨的现实之中,回避的事情一定会迎面撞上。
红衣问:“哥哥,那儿那么好,你什么时候才会去呢?”
青离回答不上来。
红衣不忍继续问。
红衣说道:“我会在那里种上一片菜地,第五年的时候我曾向一个菜农学习过。我还可以养蚕,我在第一年的时候便已经学会了。我可以捕鱼,第六年我们曾在江边住过几个月,我都学会了。我会做许多事情,这么多年,我们的生计,我的生计,都永远不是问题。”
青离心里疼痛着,他暗想:你为何要学如此之多?
“哥哥,据说那里的风,似极快的剑,它永不休止地挥剑,一次次地挥剑,没有人能看清它的剑影,它早已将满城的细叶裁出。”
“哥哥,你别忘了,最后你一定要来挑战这把剑。”
青离的心疼痛不已。
“听到没有,哥哥。你一定要来,一定要赢下这把剑。”红衣还带着微笑,心里已是哭泣。
“我一定去。”青离说。
“我一定会赢下那把剑。我一定,我一定……一定会去找你。那时候,你爱干什么,我们便去干什么。我再也不痴,不求,不再一定要去做什么事了。”
“好。”红衣强忍着泪,依旧笑着。
“我在树下等你来。”她轻轻地说着。
沙漠的前方,是黄土。黄土的前方,是黑土。黑土的前方,是水田……
红衣穿着一双很结实的鞋,将这些土地全部踩过了。这一路,只有一行脚印,从日落之地而来,连绵至日出之地。她从原先的那一个世界,走到了另一个世界中去。
她不时回望,想要辨认出当年的自己的模样,目送那个渐行渐远的身影,追忆那个两个人欢声笑语的世界。
最终,她什么也看不到了。
她往前走,她只能往前走,她只剩前方。
就此,结束。
侠客的梦,总要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