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桂花小妹结婚了,可是她一点都不高兴,她总是抱着张一在葡萄架子下发呆,那招呼邻居来家玩的精神劲也没有了,她的妹妹有四间瓦房,她的几个姐妹都有房子了,莫桂花看着满院子洒落着的杨树叶子,就像是每片叶子落在了她的心里,堵得慌。她早已经从搬家的兴奋劲里走了出来,屋子里面都没置办过什么新东西,张盛收本打算给做几个像样点的家具,木头都准备好了,也被她拒绝了。有一次她拿着指甲刀把张一的大拇指剪掉了一块肉,血沾满了手掌才被她发现,张一疼,她也疼,张一是手疼,她是心疼。张一哭了,她也哭,张一是因为手破了,她是因为没有房子。
张庆在县城里揽了个大工地,连隔壁村子里的人也跑过来跟着他挣钱,张庆的钱越挣越多了,村子里夸赞他的人也越来越多。
年底结工钱的时候,张庆的家里围的里三层外三层,连墙头上都坐满了人,每个人都瞪着大眼睛看着院子里的一个枣红色的桌子,张庆就站在桌子旁,梳了个大背头,头上也不知道抹了什么,和他脚上的皮鞋一样又黑又亮,灰色的呢绒大衣显得他特别有派头。桌子上有个大皮包,鼓鼓的,张庆握着大皮包的手都没松开过。桌子中间的大算盘子被张庆的小姨子敲得啪啪的响着,院子里的人都说好听。
“钱拿到了,比干活还累”
“够盖房子吗”
“赞着赞着,不就够了嘛”
莫桂花没有再接话,她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张丰收递过来的工钱,大门口窜进来的风吹乱了她的短发,飘来飘去的头发也挡不住那双空洞的眼睛,好像里面有万丈深渊一眼望不到底。莫桂花从来也没打算掩饰她的表情,应付着动一动嘴角,她已经好久没有扯着嗓子大笑了。自从妹妹有了房子,她的心里住进了一株干枯的葡萄树。
张丰收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房子的事已经让她憔悴了许多,穿着一身红黄交织的网格棉袄也盖不住她的一脸愁容。张丰收本来想说几句宽慰的话,可是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动了动嘴唇也没有发出声音,只好把钱放进了上衣口袋里。要是别的事情,张丰收可能会提高声调训斥莫桂花两句,可是房子的事让他理亏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夫妻两个人站在葡萄架子下,房子的绳索仿佛栓住了他们的手脚,只有被莫桂花的头发打到而发出嗯嗯声的张一才让这院子里显得不是那么孤寂。
“张庆那里的笑声真大,都传到这里了”张丰收试图打破莫名其妙的沉闷
“这是他的房子,当然能传到这里”莫桂花说道
也许除了房子,莫桂花的嘴里再也容不下别的词语。张丰收的一股子邪火被莫桂花点了起来,狠狠的皱了眉头,要不是莫桂花察觉到了,抱着张一跑了出去,这个院子里又会一段吵吵闹闹,莫桂花知道自己的老公泛起性子来,一时半会是收不住的,张丰收这一年手上茧子又厚了好多,那要是打在脸上肯定又是一块红印子。
莫桂花早已经摸清了张丰收的习性,抱着孩子在瓦屋外转了几个圈,就又回到了院子里,夫妻之间的脾气、性格、喜好,只要被研究透了,除了能让日子更顺畅,还是能避免很多次的打骂,在这一点上莫桂花是精明的,吃了几次亏的她能准确的估算出张丰收消气的时间,而她回到院子里的时间刚刚好,张丰收已经坐在堂屋的门口抽着烟,眼里已经没有了那股子怒气。估计莫桂花天黑睡觉前是不会再提房子的事了。生活上不管有什么样子的坎,日子总是要过的,想要过的舒心点,那就得懂得适可而止,大道理莫桂花不懂,可是像这种生活小诀窍,她也已经在和别人聊家常的时候学了个大概,不过倒是挺怪的,莫桂花懂得小道理只是适合用在张丰收的身上,要是换了别人在她面前狠狠的皱着眉头,她一定不会放过无理取闹的机会。
晚上的时候张丰收被张庆叫了过去,师兄弟两个人喝起了酒,张庆还是以前那样说说笑笑,可是那说话时拿着香烟的手指指点点的让张丰收的心里有点儿不自在,所以他说话和做的动作多多少少有些拘谨,张庆一个劲的说“现在我不是老板,你不是给我打工的,我们是师兄弟”,惹得张丰收一个劲的点头。几杯酒下去,那种居高临下的气质消失不见了,张丰收也没有了第一杯时候的拘谨,两个人又是捂手又是搭肩的,好像又回到了以前。酒也许是揭掉伪装最好的东西,醉酒前的你满身的华丽点缀,醉酒后的你就是赤裸裸的一个人,这两个人最好的诠释了一下,张丰收没了唯唯诺诺,张庆没了傲慢,两个人好像回到了原点,内心底那被隐藏起来的情感又发挥了作用,张庆的老婆可没喝酒,坐在凳子上的她笔直的挺着腰身,好像没有人能比她的腰板还要直,傲慢的仰着头看着桌子前的两个人,眼里写满了厌烦和鄙视。她的嘴里就像是含了什么东西怕掉下来,一直抿着嘴说“时间不早了,时间不早了”,张庆的生意做大了,她的心眼却小了,也不知道她是赚了还是亏了。张庆在她不断的提醒下也想起了找着张丰收的意图,酒也就醒了一半。
“兄弟,你看那个房子……”张庆刻意的说了半截的话,眼睛试探性的看着张丰收
“房子?师哥的意思是……”一句“房子”惊醒了张丰收,他用手狠狠的搓着脸,似乎没有明白张庆意图,也只能以半截话来应对,仿佛他又想到点什么,肚子里那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抿了抿嘴,眼里写着疑惑和沮丧。
可能是张丰收的表情正是张庆的想要的,也可能是张丰收怯懦的样子显得张庆夫妻二人的高人一等,好像是准备了好久的笑声同时的从两个人的嘴里发了出来,响亮的声音穿透了张丰收的身体。
“老弟,别误会,别误会,我想着那房子,你们住的挺好,你嫂子心眼好,打算卖给你,你看怎么样”张庆说完还意犹未尽的又笑了起来。
“那感情好,可是我这手里头……”张丰收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想了一下又皱起了眉头
“钱不着急,可以从工钱里扣嘛,除非你不打算跟着哥哥干喽”张庆拍了拍张丰收的肩膀说道
“那感情好,那感情好……”张丰收也不知道说什么合适,尽力的扭动脸上的肌肉好让自己感激的表情能够引起张庆夫妻的注意。
也许是张丰收的表情太过于夸张,惹得张庆夫妻又是一阵发笑,那笑声刺穿了张丰收的心,他们笑的越大声,他的心里就越痛,就那么一瞬间张丰收感觉自己在张庆夫妻面前渺小的像个蝼蚁,房子的事突然解决了,解决的方式让张丰收显得那么的卑微。
走出张庆家门的时候,张丰收扭着头想着“也许就没有什么事情是能完美的”,他多想忘记自己刚刚夸张的表现,他能清楚从张庆老婆的眼睛里看到不屑和轻视。“该低下头的时候,就低下头,等到日子好过了,头自然就仰起来了”张丰收突然的想法在安抚着自己刺痛的心。受了委屈之后,能安慰的也许就只有给自己找一个合理的理由。张丰收加快了回家的脚步,他想尽快的远离张庆夫妻的房子,好让自己那懦弱的思想留在那里。
夜晚的凉风吹得张丰收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现在也只有黑暗愿意包容他自己都捉摸不透的心理,微弱的月光照清了张丰收脚前的路,却照不清楚他复杂的表情。
“兄弟啊,我在城里买了房子”
“我是我们村第一个在城里卖房子的吧”
“以后这小四轮就拜托你了”
“把想跟着我赚钱的这些人,安安全全的拉到工地”
“哈哈哈,哥哥吃肉了,还能不让你们喝汤嘛”
张庆那傲慢的语气、动作、表情在张丰收的心里久久的不愿意散去,连张庆的老婆也会时不时地在张丰收的心里作怪,靠在自己家的院墙外的张丰收突然的一阵恶心,刚刚吃的算是都吐了出来,“也好,都吐出来才好,真恶心”张丰收想着想着就笑了起来,顺手点了一根香烟,盯着这算是属于自己家的围墙,此时的他特别想好好看看这个家,在月光的映衬下,眼前的三间瓦房孤零零的立在那里,冰凉的让人有三分凄凉,却又有着七分温暖,“是因为这冰凉红砖里住着我的妻子和儿子吗,这就是家吗”,拿着吸了一半的香烟的张丰收看着眼前的一切,脑子里似乎想到了些关于生活的真理,却又模糊的搞不清楚,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