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远嘀咕完这句话,燕京的第一场大雪忽然降下。
明明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可陈清辞四女却突兀地不觉得冷,反而觉得清凉。
这份清凉,像粉妆玉琢的小姑娘穿着白绸棉袄俏生生立在雪山看冰雪莲花绽放。像屋檐下等候的妇人,看着自家雪暮中归来的黝黑丈夫,被大雪渲染成雪人时绽放的笑容。
这是青命之灵的灵韵?
四女回头看向萧远,用目光询问:青命之灵为什么会突然蕴藏在大雪中降临人间?
萧远没有回答,只是站在城门外,任凭大雪满肩,痴痴傻傻地笑。
他的体内,那被三千二百九十一弦拱卫簇拥在中央的那一弦,灵韵乍起,幽幽绵绵,似梦中人儿在耳畔低语,倾述情思。
似在说:“等人间被青命之灵浸染出仙意,那时家门前的山岭上狗尾草花开,我应该就回来了。”
“听见了,知道了。小黑丫头,你要快点全部醒过来。”
这种触及神魂本源的性灵交流,本无需经由口述,可萧远还是忍住不呢喃出来。
虽然很低,但陈清辞四女还是听见了。
其实无需听见,只是看萧远这呆呆傻傻的样子,她们就知道:
那个让她们男人处处收敛戾气,选择用春风化雨手段改变这个世界的雀斑丫头,可能快要归来了。
他们有些羡慕,有些失落,却很难生出腹诽这个女人,对她报以敌意的心思。
一个遭尽世间苦难,把自己炸成灰飞之前,还留信叮嘱萧远照看人间,不要让人间像她一般遭难的女子……单凭这份良善心气,就让她们自愧不如。
想来这样的女子,回来后看到我们霸占了她心心念念的布娃娃,应该也会一笑而过吧。
兴许是感受到四女的失落与踌躇,那缕灵韵忽然乍浓,卷起茫茫大雪如龙卷,裹挟着萧远横移到四女面前,然后缓缓消淡隐去。
萧远双目晶莹地看着四女,轻声道:“她说,谢谢有你们在,让我没有变成她最担忧的那个戾气满怀,高举屠刀以暴制暴的疯子。”
燕京风云阁,隐退闭关两月有余的陈曹韩三老再次齐聚在临湖小筑,对雪小酌。
韩文若有感而发叹道:“犹记得三月前,我在这里说,希望这场冬雪能把世家门阀的万年松覆压住。没想法那小子根本没用三月,不但让世家门阀消亡,还把人间引领得如此好。这场雪,不止还神州一个朗朗乾坤,已是兆丰年的瑞雪了。”
曹长生笑问道:“如今正在如火如荼颠覆传统观念和商业市场的,全都是学院学子,而且领头人不是萧远的亲传弟子,就是萧逸尘最亲近的人,老韩你就不担心,萧远消灭了世家门阀,却在无形中把萧家打造成新的世家,还是门生弟子真正满天下的那种?”
韩文若笑骂道:“你老曹一个军武匹夫都能看明白的事情,还拿来考校我,想自取其辱吗?”
曹长生反骂道:“你个老儿,怎么退下来了,性子跟变了个人似的,说话这么冲,吃炸药了?合着以前在任时那种上善若水的气度,都是装出来的?”
韩文若大笑道:“以前为百姓谋福祉,当有宰相气宇,大度能容君子如玉,如今我只为自己而活,只求个随心无矩,想怼就怼!不服练练啊,我其实蛮想看看你和老陈在修行路上走到哪一步了。”
曹长生嘿嘿冷笑道:“我也一样,那……练练?”
“行了你俩。都六七十岁的人了,怎么还跟年轻人一样修成个半桶水就膨胀起来了?”
陈云水摆手苦笑道:“咱们三个老家伙到是看明白了,但我那个眼高于顶却迂腐至极的儿子,只怕看不明,那小子这次和清辞来燕京见他,只怕会被他各种说教。我这做老子的说话不好使,你俩要不先给他提点下,免得在萧远面前丢我的脸。”
韩文若笑道:“萧远那小子已经入城。提点是来不及了,不过去看这场女婿岳父针锋相对的好戏,时间倒是刚刚好!”
韩文若一副吃瓜不嫌事大的欠揍神情。
曹长生也是眼睛一亮,应和道:“迂腐岳父遇到多情女婿,绝世大瓜啊!那……走着?”
二老相约出门而去。
陈云水苦笑不已。
边上卫兵笑问道:“您老就这么任由他们二老去看咱家的笑话?”
陈云水回头,看着这个和自己眉眼有四分相似的年轻卫兵,笑道:“他们以为萧远会先去咱们老陈家见你父母,但那小子一定会先去谢君蜓家。”
陈云水叹道:“社会地位决定的思维观念,还需要修行大世完全崛起之后才会渐渐消亡。他们认为先去见你父母,是对你父母的尊重,也是对你姐作为萧家大妇的默认。但萧远那小子心中,压根就没有什么大妇之别,哪怕芸丫头活过来,也只会在五女间一碗水端平。他也只会认为你父母社会地位比谢君蜓父母高,需要多担待些才是。清乐,你懂爷爷的意思吗?”
卫兵陈清乐点了点头,“我要有这么一天,也会这么做。”
陈老没好气道:“合着道理没听进去,反倒开始羡慕起萧远来了!想得美!以后这人间,人人都是龙骧,女人也无需再依附男人而活,三宫六院,众美环伺这种事,很难咯,你小子要能做到,也是你的本事。”
陈云水慢悠悠起身,踱步朝自己闭关的独居小院走去,边走边叨叨呢喃:
“社会地位不由功绩决定,而是由官位和财富决定。权力和财富也不由推动时代进步的功劳衍生而来,而是由出身和关系决定的禁脔藏品,这世道早就病入膏肓,感染过的人产生抗体,习以为常,可没感染过的人只觉得荒诞不经,可笑至极。
世家门阀虽然消亡了,但他们制造的病毒却演变成糟粕文化,遗传下来。我们想治但力有不逮,让它随时代进步而不断变异,已经到了笑贫不笑娼的严重程度,没想到却在一群孩子身上看到彻底根治的曙光,好一个修行大世,器心六境。”
陈云长才走到游廊中间,陈清辞、江阙音、风梓桑三女就联袂而来。
陈云长回头望向自家孙子陈清乐,笑道:“小子,爷爷我没猜错吧!”
陈清辞弄明白这爷孙粮的机锋后,揽住陈云长手臂微笑道:
“也只有爷爷你心气高,能猜到萧远的心思,我爸若知道萧远先去见君蜓父母,不知道在家里怎么腹诽,在想着法子给萧远穿小鞋呢!”
陈云长却摇头道:“你们姐弟两,都错怪你爹了。你爹,其实就是不得志的萧远。这人间最苦,不是看清真相后,却不得不妥协于世道,而是看清真相后不愿妥协,却又无力改变任何事。爷爷我说你爹迂腐,不是因为他守旧古板,而是因为他什么都明白,却不愿随波逐流,哪怕是稍稍虚与委蛇地转个弯,他也不愿,生不逢时,没有自暴自弃,还能混个太学讲师当,还能忍得住只教学问不宣扬他的那套理念,就已经是人间第一流坚韧心境了。”
不远处陈清乐站着挺直军姿,笑得像个听到别人夸他窝囊父亲厉害的孩子:“我爹要听到老头子你如此赞他,不知会多高兴呢!”
陈云长苦叹道:“我倒是想夸来着,可我怕一夸他,他尾巴翘起来,反骂我尸位素餐呐!其实爷爷我很幸运,有你爹这个儿子为镜,这么多年才没有行差踏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