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昌十八年,十月二十四。
巳时初刻,房牙黄全财,携浑家张氏以及七岁的独子黄兜儿,一齐串门来了——早先黄全财介绍过,他家就近在尚文诏、郁牧川这小院五十步外。
黄全财叩门时,尚文诏堪堪睡满回笼,恰从床上挣扎着爬起。他一向嗜睡慵懒,比起三更灯火五更鸡,日日练武不辍的郁牧川来,尚文诏简直松懈的不像话。最近在京师,离了师长的约束与管教,他总算是可以偷闲放羊,不去习练那些叫他完全提不起兴致的枪棒。
尚文诏揉着惺忪睡眼洗牙漱口时,晨练了将近两个时辰的郁牧川,也提了桶井水进来厨房沐洗擦身。
郁牧川拧着眉毛,瞪一眼尚文诏,脸上写满了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他打湿手巾,涂匀皂角,一边往身上撩水搽身,一边絮絮叨叨的教训起了师弟:
“六郎,武举在即,你小子怎如此懈怠,明日便随我一起练功吧,小子,难道忘了师尊他老人家是如何叮嘱咱们的了?瞧瞧你,站也站不稳,再不打熬打熬身子骨,就这么懒下去,便要变成......”
尚文诏吐了漱口水,笑嘻嘻道:“便要变成圈中肥猪了。四哥,师尊的教诲小子哪里敢忘,我起得晚,还不是昨夜温了一宿的书?我可全指着策论与文试了,哪能同师兄比,你老人家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郁牧川拧眉瞪眼道:“油嘴滑舌!你昨晚温什么书了?与我背来听听!”
“自然是兵圣人撰的经书七七四九卷。”尚文诏一甩手巾,头也不回的道:“师兄,有贵客临门,待我去瞧瞧是何方神圣,嘿奇了怪了,你说咱们初来乍到,也没熟人不是......”
“你小子,躲得过初一,终躲不过十五!”
尚文诏从厨房出来,叫文姝先去应门,自己返回卧房整理衣衫去了。
尚文姝今日精神颇足,她结了一对双丫髻,穿着尚文诏为她“截胡”来的新衣——一件靛花素地的曲裾,纤细的天足则踩了一双绯绣粗布鞋。
文姝换了新衣后,形象焕新,精气神亦有所改观。
告别了颠沛流离的日子,文姝近来再无饱暖之忧,脸上渐渐恢复了红润气色,眸光亦再次焕发神采,不几日前天津卫郊外那个肮脏、落魄、胆怯的女花子的形象,如今已倏然而逝。
文姝过世的娘亲没有为她缠过足——彼时务农艰苦,缠了足不能下地务农不说,便是走几里的山路,去邻村邻镇卖一卖山货都不成。贫家女子既不讲究“不可抛头露面”,亦不会学着世家闺秀缠足,家中损失掉一份劳力,不是升斗小民可以担负起的。
文姝听到大哥喊她应门,便一蹦一跳朝院门而去,一对黑发盘成的骨朵下面,几绺垂丝随着蹦跳的步伐飘然而舞,给清寂的小院里添上了许多生气。
“是黄家大哥,请进,我家二位哥哥这就来了。”文姝学着黄家大嫂张氏的样子,向客人们福一福,迎几位邻居进了院。
黄全财与郁牧川、尚文诏稍作寒暄,将家人一一介绍给兄弟俩,尚文诏叫文姝小妹与客人们见过礼,文姝知趣的退到厨房,穿戴上围腰做火烧水,她非常爱惜身上崭新的漂亮曲裾,不愿将衣裳弄脏——文姝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穿过这么好看又合身的衣物。
烧开了壶,文姝取出尚文诏刚刚买来的陈茶,为客人们备好了杯盏,泡上茶水送进小院。
黄家嫂子张氏见尚文姝乖巧可人,对小姑娘很是喜欢,她主动请缨打帮文姝小妹,也跟进了厨房,张氏拉住文姝的小手问这问那,拉起家长里短,留下几个男人在小院里叙话。
黄全财今日登门,存了探探郁牧川、尚文诏一行老底的心思——他从来没有碰到过像郁牧川、尚文诏这样爽利的买房客,这兄弟俩看起来年纪不大,几十两银子花起来却一点也不手软。
黄全财拉闲散闷,掰扯一通闲话后转入正题道:
“二位兄弟哪里高就?来京师有何贵干?”
郁牧川很实诚,将他与师弟参加武学会试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黄全财。
黄全财早年读过几年乡塾,以后常年行走在京师地面,对坊间世情也了然,听完后,他不由鄙夷起郁牧川和尚文诏,在肚中暗暗琢磨:
“原来是武夫啊......有道是穷文富武,这二位看起来嘛,不像高门大户出来的膏粱子弟,可既然舍得花钱买间小院,却也不寻常,比乡间来的穷措大们(对穷酸书生的蔑称)倒强上三分......武科举子与文举子不可相提并论,不过这二位既然过了府试,有资格来京师,日后一旦榜上有名,官身却是跑不了的,起码是个军中小校,嗯,黄某还需笼络笼络......”
黄全财轻抿一口茶水,举起茶盏,和颜悦色道:“如此,黄某便祝二位兄弟马到成功,榜上题名!”
郁牧川还礼:“多谢,借黄兄吉言!”
郁牧川放下茶水,干咳一声,问老黄道:
“黄兄,今日我几人左不过闲着,我与师弟合计,不如摆一场席,与邻家一同热闹热闹,贺一贺我家乔迁之喜,顺便趁此机会与街坊们认识相熟,黄兄,你意下如何?”
黄全财闻言,心说又能混上一顿白食,顿时喜上眉梢,他抚着胡须摇头晃脑道:
“甚善,甚善,二位兄弟有心了。”
郁牧川点点头:“黄兄,小弟不知京中乡俗,上门请客的事情......”
黄全财接过话头,“琐事而已,黄某斗胆替二位包揽了,咱们坊中每铺每街上各家各户,黄某都是经年走动的,熟得很,二位兄弟,不如便由老哥去上门请人!”
“还包揽上了,这老小子!露脸的事儿都叫你做全了,倒是会卖顺水人情!”
尚文诏默默地托着下巴听二人闲聊,在肚里暗诽了一句。
他心想,既然主动请缨帮忙,不宜驳了这老小子的面子,这黄全财本职牙郎,是个老北京,交游广泛,应当是认识不少三教九流、城狐社鼠的,再者,本坊的甲长王得地、各位铺丁等不一定卖自己与郁牧川这两个外来户面子,黄全财代他们去请人总是妥善些。
“黄兄,那便有劳了。”
黄全财小人得志,滔滔不绝道:“好办,好办,二位,一会儿我便去请咱们崇北坊的甲长过来,依我看,二位今日就入乡随俗搭棚办个流水,搭棚用的桌、椅、碗、筷,咱们去借用即可,不费银子,至于帮厨人手,就请旁院的李婶往过喊,帮厨的每人打赏几分银就可以了......”
黄全财絮叨半晌,算是把如何办酒席给二人介绍通透了,郁牧川听那老黄说的头头是道,心底觉着与黄全财商议是找对人了,他道:“多谢黄兄指教!”
黄全财合掌一搓,“都是街坊,何必客气,应该的,应该的......”
“吃食嘛,现在就得去采买了,不知两位打算烹几样菜?”
尚文诏问:“黄兄,京里习俗一般几样?”
老黄记着郁牧川、尚文诏是江陵来的,他道:“这个不好说,京里五湖四海哪里来的都有,不知两位准备按哪里的习俗办?荆襄菜色?”
“爹,我想吃烧羊肉!”
老黄的小儿黄兜儿先开口了。
老黄教训道:“大人说话,在这晃什么晃,去,找你娘去。”
尚文诏笑道:“不碍的,兜儿,过来。”
尚文诏往黄兜儿小手上放了几文铜板,摸了摸黄兜儿的脑袋,娃娃收了铜钱,想着又可以去买香甜爽口的冰糖敦串儿吃,咧开嘴直笑。
“还不谢过世叔?”
“兜儿谢世叔!”
“去,找娘亲去!”
老黄赶走娃娃,捋须讲解道,“寻常吧,都是牛、羊、鸡、鸭鹅选几样烧,咱们本乡本土的都爱吃蒸排骨、炒肝、溜花这几样,鱼鲜可加可不加,扁食怕是来不及准备了,汤面蒸饼方便些,这就不差了。”
大概定下了如何办席,郁牧川同黄全财一起去了各个邻家叩门邀请,尚文诏书就一份清单,独自上坊市照单购买各类食材。
当日后晌,黄全财与郁牧川请来了甲长王得地等一干街坊,黄全财向各人团团作揖,请众位宾客进院吃茶叙话,文姝和黄家嫂子在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
尚文诏将食材扛回自家,与客人们寒暄一阵,又往正中堂跑了一趟,他这是去请师叔李谦、双喜还有弟弟文卿去了。
李谦见尚文诏上门请他吃酒,推说今日病号多,走不开,他吩咐尚文诏把文卿带回去吃酒席可以,但一定要忌辛辣,亦不得吃的太油腻,不然影响恢复。
李谦给学徒双喜放了半天的假,叫双喜代他去徒儿新居吃酒席,尚文诏便与双喜、文卿一同回了崇北坊。
“哎哟,老身来迟!”
院门口聚起一班提锅挈笼的帮厨,领头喊话之人便是黄全财提到的厨班李婶。
李婶上前殷勤道:“王哥哥也在,正好,棚布桌椅一道跟您领了,还是老地方?”
王哥哥便是本坊甲长王得地。
王得地三十好几,给班房的快手打下手讨生活,为人憨厚,有副古道热肠,本坊各家但有庆吊红白之事,王得地总不缺席。
王得地道:“使得,使得,老地方。”
李婶交代打下手的伙计们几句,那几个伙计便轻车熟路往王得地家小院而去。
李婶领来的厨班伙计干活爽利又熟练,平日专司操办红白宴席,属于专业从业人员。
半柱香的功夫下来,崇北坊金口街上,立起两个丈许高的棚子,内中十来张小桌已经整整齐齐排好。
厨子在院门与西厢厨房分别摆了两口大黑锅,郁牧川帮着搬来做火用的炭块与柴火,将各色鲜蔬、鸡鸭猪肉交给厨子们处置。
两口大锅里油温渐起,呲呲作响,厨师们掌刀掌勺,削切片剁,浇油舀水,个个忙得不可开交。
尚文诏和黄全财两人从小院抽身,挨家逐户敲门,提醒街坊邻里们看座入席,尚文卿从医馆回来后心情大好,他与小妹文姝少叙几句,便带着黄兜儿里里外外乱窜起来。
一大一小两个男孩窜累了,又跑去尚文诏、黄全财两个大人身后做起跟屁虫,跟着大人一同请邻居,两人一边走,一边互换着手里的糖果品尝。
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受邀的邻居们纷纷提来自家的葱蒜酱菜、瓜子零口,部分人家干脆直接挽起袖子上阵帮厨,各家各户的女人们首先领着孩子喜气洋洋入座,东一句西一句扯起家常。
晚间,数样香气腾腾的荤素小碟由帮厨们摆上桌来,王得地斟满一碗烧酒,起身环视一遭道:
“各位,郁兄弟、尚兄弟既然搬入本坊,便是自己人了,大伙日后要多走动,某不多说,话在酒里。”
说着脖子一仰先干为敬,郁牧川、尚文诏纷纷举杯回敬一碗。
座上各家女人孩子们动了筷,郁牧川和尚文诏起身斟了一碗,拉上弟弟、妹妹一起给各家嫂子、阿婆见礼敬酒。
“不知尚哥儿与你大哥二人都婚配与否?”
尚文诏微醺,没记住问话的是哪家大嫂,他一拱手道,“尚未,尚未。”
这话头一起可不得了,各桌上七大姑八大婶跟着一起叽叽喳喳,又是帮忙算生辰,又是看相合八字,你一言我一语,打听起了尚文诏的籍贯家世。
某家嫂子角度刁钻的问道:
“尚哥儿,文姝妹妹生的这般水灵,你与你家大哥打算啥时候给咱文姝妹妹说一门亲?”
文姝听到那嫂子发言,感觉脸上滚烫滚烫的。
尚文诏笑嘻嘻道:“嫂子,某家小妹这么水灵,小子还想将小妹藏在家中多多端详几年呢,某可舍不得将小妹嫁出去,凭白的便宜了外人!”
“哪有你这般的大兄!”各桌上的娘子咯咯直笑,文姝听了,觉得脸蛋愈发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