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海征询道:“哎哟,赵哥哥,眼前没有外人,咱这就改口了?”
尚文诏颔首笑道:“海兄弟请便。”
小海饮啜一口茶水润喉,好似对食店里粗陋的茶具不太满意,皱着眉头放下茶碗,调整好情绪,对尚文诏谄媚奉承道:
“要咱家讲,这唐指挥使大人的亲军衙门里,除了那位大公子,鲜有像尚大人这般年纪便能大受器重的,便是唐指挥使的心腹手足,也是多年攀不上一级,哪里能比得了尚大人,入亲军衙门短短时日,便平步青云破格拔擢,如今更是出头带队,力压老资格的旗校们一头,咱家对尚大人可是实实在在钦佩得紧,羡慕得紧,今日得缘与尚大人一晤,咱心里更是欢喜得紧。”
尚文诏闻言心下发紧,稍稍挪动脖颈,眼角余光顺着小海的视线,瞥到了与小海随从们相谈甚欢的吴泽身上,沉吟道:“老吴与这些人怎地有旧?”
小海这几句带有威胁性质的奉承,提醒了尚文诏,宦官们对羽林卫了解程度之深,以及大内二十四衙门的太监们协作之紧密,远超过他的认知。
尚文诏不禁想起了初次在衙门参与点卯时,毛兴为他解惑介绍过的那位来自缉事监,同时却也在羽林亲军衙门任职理事的宦官。
想来,尚文诏从加入羽林卫,到如今领上先锋官印潜回京师,中间不过个把月的时间,海兴业与面前的小太监理兵仗局事,却对他的事迹了如指掌,从此足见二十四衙门实际上共为一体不分你我,宦官们是非常团结的,互相沟通消息实属平常,不然,该当如何解释兵仗局武库提督手下的小太监对他极其了解?
“弊政,弊政,务须革除...”
尚文诏思绪飞转只在电光石火之间,他抚拳冁然,笑着支应道:“惭愧,惭愧,海兄弟谬赞,尚某才具平常,只因为上官身体一时不适,尚某这才稀里糊涂的顶替上来,依尚某看,海兄弟才更加当得起一句年少有为,人中真俊杰。”
小海闻言,先叹息一声,紧接着解释道:
“不瞒尚大人,咱家乃是刑余之人,哪里能和尚大人相提并论?咱六岁时就进了宫,在宫里伏低做小操办些贱役,实在卑不足道。直到四年前,咱有幸伺候海中贵他老人家起居饮食,他老人家见咱孝顺懂事,便收了咱为螟蛉子,咱这才从那许多的劳苦杂役营生里脱出身来,替义父操持些家事,尚大人的赞誉,小海才是当之不起哟。”(中贵,对太监中尊贵位高者的称呼。)
小太监没有藏着掖着,开门见山亮明了底牌,其间可能存了些借助老太监威势敲打尚文诏的意思,但最主要的,还是表明他小海没拿尚文诏当外人,眼下两方和衷共济、精诚协作,办好海兴业交待的差事才是当务之急。
尚文诏心道一句“果不出我所料”,先作惊讶状瞪着面前的小太监瞧了好一会儿,随后展颜感叹道:“原来是海公公!老内相与海兄弟,海公公是一家人呐!”
小海点点头,扯着童音尖嗓补充:“义父与唐指挥使大人的私交甚好,尚大人这回不畏凶险襄助义父,折节亲近咱们中人内官,不以咱太监卑鄙,说句实在话,各监的公公们从不似外间那些扭捏作态、阳奉阴违的朝臣们,个个是低头吃奶吃个够,抬头转眼便骂娘的混账东西。公公们素来有情有义,讲究个恩怨分明,尚大人这份恩情,咱与咱家义父都记着了,若尚大人不嫌弃,咱家日后便以兄礼事尚大人。”
“仿佛与太监称兄道弟的,下场都不大好吧...你小海是海太监的义子,老子若与你同辈...尔等用心实在险恶,这是要老子认阉竖为父呐...”尚文诏心中暗暗嘀咕,脸上一副和蔼亲切的表情,当下摆摆手道:
“海兄弟盛情,尚某非得却之,尚某单单只说了几句嘴,未曾帮到老内相与海公公些许,未曾立下尺寸功劳,尚某哪里胆敢轻受?尚某虽痴长几岁,却不甚长进,海公公与尚某平辈论交便可,如此,便先不谈这些...”
尚文诏岔开话题,不等小海反应便问道:“海公公近日还在禁城大内居住?”
小海道:“哪里还敢,这禁城已经被天策军里三全外三圈,围得似铁桶一般,义父他老人已然是被晋王张榜通缉的大奸大恶了,日前可是被唐家公子亲自带兵追出城去的...”
尚文诏打断道:“海公公未受什么牵连吧?”
小海回答道:“咱人微言轻的,未受牵连。自那天策兵进来京师,咱便伙同几位与义父交情不错的老伴乔装改扮迁到了外边避难,义父在粮门左近有宅院数间,正适合归置那些需要转运出京之物,我几人便在城外住下了,义父交待咱务必要保全了那...”
尚文诏又打断了小太监的话头,问道:“陛下玉体无恙乎?可有好转迹象?”
小海据其所知答道:“尚大人,咱从大内出来前,宫里便有流言四布,据咱那菜户听说,宫里数位手段高明的御医轮番为皇爷看过诊,这情况,是,是...”
见小太监磕磕巴巴,尚文诏换个方向问道:“太子殿下安好否?”
一听尚文诏提起皇太子,小海唉声叹气道:“尚大人,太子爷如今便被困在钟萃殿的书房里,哪里也去不得,谁也见不得,太子爷的命可真苦哟...”
尚文诏捏着下巴,一言不发,默然斟酌起京师内外的种种形势变化来,坐在尚文诏对面的小海饮了一碗又一碗的茶水,干等了半柱香的功夫,也没等来尚文诏再问。
小海偏转过身子,看看几步之外的薛童和毛兴,他与尚文诏对话的音量极小,这些人是听不清楚的,小海看着神情严肃的二人,这二人虽然站了许久,端是耐力极好,丝毫不见疲态,小海有些心烦意躁,双手按着桌子凑近尚文诏道:“老内相要转运出城之物,置放在...不如尚大人与我同去看看?”
尚文诏点头应是,打量着给海太监守财,一心只想着帮海兴业运出金银的小海公公说道,“海公公可曾知道天策军标营的骑曹参军事?”
小太监连连摇头,只道:“天策军将官、营头多如牛毛,尚大人问的又是哪位将佐麾下的标营?还有这天策军骑曹参军事,这乃是将军府幕官,晋王麾下挂此职衔者数不胜数,不知尚大人说的又是哪位?”
“姓郁的,正是今年的武进士,海公公可曾听说过?”
小海咂咂嘴吧,眼睛咕噜噜转了几圈,紧缩眉头好生回忆了一会儿,还是没想起来。
——
尚文诏与小海一行一齐离开食店,出来食店走到街上,太监小海的随从奔来尚文诏面前,说海公公已经为他五人备好了车架,于是尚文诏五人等在原地,待那名随从牵来车架,便全员乘上,跟随在小海的车架之后,往南穿过粮门大街,来到了位于黄华坊的乾面胡同里。
两部车架停在一朱漆大门的院落跟前,五人跳下马车,尚文诏命其他几人候在外边,他自己则跟着小海进到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