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七岁的心愿,就是和你到永远。
1
楔子
晚上七八点钟,寒星在天,灯火在地,只有医院是不分昼夜地忙碌。
蔚然一进感染科就说:医生,我要打狂鳖疫苗,我被一只王八给咬了!
早上妈妈拎来做汤的甲鱼,负隅顽抗,趁蔚然趴在书桌上睡着之际从鱼缸里爬出来咬了她,还是咬的嘴巴。
“我和你吻‘鳖’,在狂乱的夜”——张学友唱出了许蔚然的情节。
“王八蛋!”伤患坐在看诊的小木椅上骂骂咧咧。
医生开条子给打了破伤风针,蔚然一瘸一拐地挤上刚刚到站的2路公交车。
一刹间,她瞥见紧跟着公交车的一辆白色跑车,小溜背设计,大嘴大灯,前脸很是漂亮,而公交车的尾灯则把驾驶座照得雪亮。蔚然一见那司机,愣怔了,忘了车门正在飞速关闭。
“你在干啥子哟?!”售票员手疾眼快地把她给拉进来,只差0.01米就夹到鼻子。蔚然抱歉地笑着。
——那小车司机,细长的丹凤眼澄澈明亮,噙着淡淡的骄傲般的薄唇,宝石样的脸庞……
一秒的凝视就能让心底燃起狂焰,世上会有人长得这样蛊惑人心,恐怕也只有他了。
只有周雎。
蔚然脱力地靠在车门上。昨天微信朋友圈里热议的事情,看来是真的,周雎不声不响地回来了。
2
你有你的春日明媚,我有我的瀚海百丈冰
春日迟迟,年龄参差的学生济济一堂。这儿是一鸣翻译培训学校周末同传班,中国十大高薪职业之一“同声传译”的摇篮。
“许蔚然,这题你来回答。”
突然被叫到名字,女孩不大情愿地起立。这题出得好没人性,作为一个在“同传”领域两眼一抹黑的超级新新人,连“分脑”和“影子跟读”为何物都不知,那个天杀的居然把Nv?player软件开2.8倍速,让她复述这变态的变速播放器里刚才读的句子。摆明了是要她难堪啊。
蔚然心里都骂到周雎的第十七代祖宗了,只听周雎话锋一转:“软件效果不太好,这样,我另说一句,你试一下同传,翻出来也算你过关。”
说完他开始读题:“From?now?on……”
太好了,这个不难!许蔚然紧跟着念了出来:“从此以后……”
“You?go?your?way,?I?will?go?mine……”男人的声音有点低,却有种说不出的魅惑。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We?don't?owe?each?other?anything?anymore.”
“我们互不相欠。”蔚然的汉语尾音几乎和周雎的英语同时收稍。
“还行,请坐。”周雎的表情淡淡的,无视许蔚然说完最后一个字后,脸色一下子变了,满脸灰败。
诛心句啊!
“从此以后,你走东,我走西,各走各边,互不相欠。”——当年蔚然和周雎断交时就是这么说的。
曾几何时,蔚然那么任性,动不动就掐腰指着周雎说绝交,不帮做作业绝交三天,考试没来得及传字条绝交一星期……
后来发生的事,江湖传言是蔚然和素有“二中张馨予”之称的薛诗妍争夺周雎,决战于教学楼走廊。周雎路过看到两人拉扯,快要猪脑袋打成狗脑袋,一着急手里的一纸杯水泼了出去,是朝着蔚然的方向。?
惨叫声顿起,周雎才想起,水是刚从饮水机里接的。
蔚然被烫伤脖子后负气离开,在高三最后一学期也选择了麻烦地转学。那天西南地区出现罕见气候,下起雪来,周雎不是没有挽留她,追着她在冰天雪窖里跑,绊到小孩子堆的雪人摔倒了,全然不顾爬起来又追。
等终于追上的时候,周雎执拗地抓着她的胳膊不肯放。蔚然突然火了,大喝一声将他推开。周雎呆住,世界安静下来,只有蔚然决绝的话字字清晰坚定——“你走东,我走西……”的出处。蔚然说完,就看到周雎手足无措地哭了。
他大概也发现了,以前蔚然说“绝交”说上千百次都成不了真,但今天,一切都不一样了。
蔚然走得头也不回,她也不敢回,因为会和一双炯然的眼睛对上。那冒着水汽的眼神就像淬过毒的鞭子,抽得她浑身剧痛。
而后光阴南辕北辙,一逝千里。
下课后,同学们在议论周雎,有的说他牛,在同传界名气不小。还有重量级猛料,周雎已经订婚,证据是人家手上的订婚戒指。
“啊……啊,快告诉吾辈这不是真的!”激起一片哀号。
俗话说旁观者“轻”,轻松的轻。众人顶多听个热闹,唯有蔚然心烦意乱。
感情易碎,记忆不死,耳畔还回荡着当年的温言软语——
“和我考同一所大学绝对明智,不然以后谁来满足你那么多无理要求?
“要是再把钱拿去买衣服了得告诉我,我钱不多但是让你吃饱没问题。
“当然要努力学习,高三不是终点而是起点,你那么能花钱我怎么能没物质基础?
“蔚然,等我们念大学的时候,就来谈个恋爱吧……”
如今却变成谁的心结魔障。
3
隔着多少光阴和离散,和你对望成伤
至于故人相见,事发上周末。蔚然在楼下超市买东西,遇见一个姥姥家住同一幢楼的老同学,传达了“同学会定于周末隆重召开”的精神。
蔚然没去,谁知他们却上门来抓人了!
哐哐哐!
“许蔚然快点开门,我们问过邻居阿姨了,知道你在家!”
蔚然抱头鼠窜,一门之隔忽听外面又说:“打开呀!就算不想见我们,难道你就不想见你的老朋友周雎?他可是很想见你啊。”
“嗯。”有人应声。
蔚然搭在门把上准备开门的手如触电般缩回来。隔着门,一样能感觉到他的气场。仅凭一个音节,就万分确定他在那里。
——不如装死到底吧?
三五个大学生在外面,还搞不定一扇破门那可就是中国高等教育的悲哀了,他们用“你的租客生病叫门不应恐已遭不测”的幌子成功忽悠了房东阿姨过来开门。
不速之客登堂入室,蔚然像反应过来似的,奔进卧室把大床正对那面墙上的东西给揭下来,卷成筒丢进衣柜里。情急之下,她甚至想像电视里那样生吞密信。
两人留下的为数不多的照片,断交时都撕的撕、删的删了,只有这副画,是蔚然用了很长时间,一边忍着心酸,一边提笔勾勒的那个“凶手”的轮廓。
藏好画,蔚然回头,赫然发现周雎正站在门口,抱臂淡淡地看着她——他应该什么都没看到吧?
那幅头像画得太惟妙惟肖了,画的谁一目了然。画中,仿佛有谁在喊周雎,画面呈现的是他应声回头的样子。小风拂过脑后发梢,周雎眼睛弯弯,一种迷死人不偿命的英俊。
那会儿在美术课上,两人完全无视老师的上课内容拿彼此当模特画个不停。美术老师那个气哟,发话所有野外采风活动都不要他们参加了。不是喜欢画人脑袋吗?那就待在美术室画那一堆石膏相好了!
话扯远了,这会儿周雎正定定地看着她。
蔚然有些手足无措:“那个,你还好吗?”
“挺好的。”周雎说这话时脸庞逆着光,看不清楚表情,有意无意地转动着指间闪着银光的戒指。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心中一刺,没有再往下问。
周雎的眼神落在她凌乱的床上,吐槽她现在不上班天天睡懒觉,是神仙命。
“可你打算把一辈子都这么睡过去?”
同学会的内容,无非是吃吃喝喝,麻将霍霍。
周雎理所当然成为同学会的焦点,而蔚然在饭厅、包房、棋牌室……全程发呆。
半小时前,周雎一脚踏进她的闺房,就拉着她做了个测试:周雎取来书桌上的钢尺,蔚然把手放在离尺子末端约20cm的位置,他放手,蔚然接。
蔚然以最快的速度接住了直尺,周雎看了看尺子下滑的距离,又看了蔚然一眼,眼神中带着嘉许。
“这是反应力快慢的测试。”周雎解释,“你具备做同声传译的先天条件,要不要珍惜一下自己的才华?”
那天,蔚然给了他肯定的答案。随后报名参加了一鸣翻译培训学校的“周末同传班”,98个课时。学校橱窗玻璃里贴着教职员工一览表:周雎,某重点大学在读MTI、一鸣学院特聘讲师。
蔚然很快就后悔死了!她觉着,周雎在跟她玩一个请君入瓮的游戏,骗她到自己的地盘了,再架起大锅,慢慢煎炸烹煮!
4
你永远都是,我闭眼就会看到的梦想
走出培训学校,不再是周雎的管辖范围,蔚然便放松了警惕站在路边看风景。
正对的花树,像一片绿色的雾。
少年时代的记忆里也有这种繁茂的植物,花穗翠绿形同鸟儿的禾雀树。一到春天就满树婆娑,周雎常在树下等她。安安静静的少年,远望如同栖息了万千只鸟将他环绕。
很多年蔚然都对这翠色横流的一幕记忆犹新,树还是年年华盖如新,只是人面不知何处去。
然后,蔚然被吓了一跳:她发现一辆白色电动车竟无声地跟着她,在身后半米之遥。此电动车非彼电动车,而是进口高配的特斯拉——充电跑车。
车子沿路边滑行,车窗摇了下来,正是周雎,他问:“在看什么?”
在看少年的你——蔚然当然不可能这么说,只得沉默。
特斯拉的无故减速,干扰到了快节奏的城市交通,后面的车子鸣笛抗议:别以为车好就可以任性!
周雎探出头去,指着蔚然想大家解释:“不好意思,她欠我钱。”那叫一脸正直。
“我欠你个鬼!”债务人如此凶神恶煞,后面的车主不消一秒钟心里就分出了是非曲直:算了算了,这年头追债不容易,借钱的都是大爷!
蔚然冤如窦娥,周雎开得离她更近些了才冷冷地道:“我也没有多的话,只一句:你害怕开口,就永远开不了口。再说你别忘了,不来上课将视为自动放弃,学费不予退还。”
这一句够长的,蔚然从中好像还听出那么一点点紧张。
自己从此不去上课,他有损失吗?还没等她想明白,街边商店里就冲出来三五个拎着购物袋的女学生,挤开了蔚然。周老师的座驾不输南瓜马车,想变公主的灰姑娘们吵吵着要搭便车。
趁着周雎被围困,蔚然立马开溜。
许蔚然骨子里好强,不甘落于人后,暗地里开始发狠学习。
有时梦里迷迷糊糊记起周雎的那句“打算把一辈子都这么睡过去”还会突然惊醒,然后从床上弹起来像提线木偶般坐到书桌前面去。
一个多月过去,她的进步神速。周雎交际广,经常接到一些同传的case,这次他钦点她一起去工作。
周三,两人起早赶往外国老板入住的酒店,然后一行三人开车去了城郊工厂。在老板采购solar?panel时做陪同翻译,涉及到谈价。
周雎的表现挺可气的——全程寡言,无论跟老外交际还是做任务,都靠蔚然自己来。
工作结束出了工厂,外国老板请两人吃饭,称赞蔚然做翻译没有喧宾夺主,几次提出留电邮地址,都被周雎转移了话题。
蔚然气周雎断她的财路,周雎暗地里说:“别一点钱就鬼遮眼了,利欲熏心只会扰乱你的步调。而你的学习计划要由我来安排。”
蔚然敢怒不敢言,领了周雎发的五百块就回家了。
她心里有气,晚上登录同传论坛发帖求助,问自己是不是被坑了?网传陪同翻译工资不低啊!
同行齐齐笑她天真,居然相信网上那夸大其词的三千日薪。
“我朋友只要有三百一天,即使一顿饭不包,也上赶着做的。”
“又不是小语种,翻译人才只会越来越多,哪有那么多工作机会啊?知足吧你!”
“等一下,你们都忽视了一个问题,楼主是第一次做,锻炼阶段也有钱拿,你老师也太好了吧?!求介绍!”
咦,难道说她其实还是受周雎照顾了?
陪同翻译之后,周雎又带蔚然参加了会议同传。主要是去学习,她没能亲身上阵。
会场后方的工作间三面是玻璃,同传行话中称之为“箱子”。周雎临进去之前,拿出手机,除去手表、佛珠、手链,甚至连戒指都摘下来交由蔚然保管。“箱子”里的麦克风用于把同传员的口译传达给听众,灵敏异常,要尽量避免任何杂音。
接过戒指时,蔚然紧紧攥在手里,不敢去细看,怕上面有什么刻字。她尽量令自己表情自然。应该就是它了吧,意义深远的订婚戒指。她还毫无根据地猜想那个幸福女人的模样。
可悲的自己啊,世界上最酸的不是吃醋,而是连吃醋的资格都没有。
周雎在里面连续工作了三个多小时,精神高度集中。外面也很热闹,蔚然四面受敌,围满了来打探周雎情况的女人。
周雎当天是帅翻全场的节奏。看他同传,就像看一个顶级车手在高速路上飙车,简直酣畅淋漓。
蔚然目不转睛地盯着某一个方向,目光像是已经痴了,嘴角泛起的笑,既温柔也无奈:怎么办周雎,无论时间怎么流转,你依然是我不息的梦想。
5
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
一日,蔚然原本应随雇主飞去揭阳,把新型机床卖给当地的一家工厂。周雎却意外接到蔚然的电话,语气是难得的老实:“周老师,能借我点钱吗?”
周雎问她发生什么事了。
既然是卖机床,介绍过程中就涉及到如何操作,蔚然为了更精准地翻译,决定自己先操作一下。结果她操作顺序失当,导致机床程序混乱。急着补救时,又雪上加霜地把重启按钮按进操作面板无法回弹。面板彻底死机了,联系国外原产地重做的话,费用在一千一百欧上下。
“别急,我马上送钱来,说你的具体位置。”周雎在电话里说。
事情解决后,蔚然和周雎并肩走着,显得闷闷不乐。
她气自己不争气,让这个一向骄傲的男人刚才居然为了她的错误而向雇主连连鞠躬道歉,客户这才没有追究更多,就把扣押的翻译证还给了蔚然。
在培训学校附近的那株禾雀树下,周雎停下。
他说:“许蔚然,今天的你大概会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倒霉的人。但我告诉你,不是。就在三个小时前,我收到了一个惊天的坏消息。”
蔚然在想是不是周雎编出来安慰她的。
“我一个好友就要去世了。”蔚然张了张嘴,周雎知道她要问什么,又补充道,“你不认识。”
“节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你等一下。”
说完她转身踏上斑马线,穿梭于马路之间买回两支甜筒。周雎看了她好一会儿,看得甜筒要化掉,人也尴尬掉了——她在心里骂了自己好多声傻逼,才看到他伸手来接。
是故意的吧?
曾经两个人最爱吃的KFC甜筒冰激凌,蔚然请周雎吃了无数次,这是令他振作的秘密武器。不过周雎一直不知道蔚然有胃病,平时只要受一点凉就会肚子疼。可她却笑眯眯地陪他吃下了堆成小山丘般的甜筒。
没有理由,人这辈子在某些特定的名字面前,什么事都会变成心甘情愿。
周雎的声音果然比平日的严肃要放软太多:“这棵树,让我想起你家楼前的景象。”
“还记得你在树下唱的那首歌吗,”周雎说着哼唱起来,歌词大概是——你不爱我就还你自由,即使粉身碎骨,仍能独自接受……是一首苦情歌。
歌声微微有些颤抖——他在难过,尽管他想装成不在意。
周雎不是个情绪外露的人,但今天特别反常。蔚然的手暗暗抬起好几次,最后终于成功,轻拍了一下周雎的肩膀,笨拙地说了句“生死有命”。
没想到这一拍,引起巨大的连锁反应,她被周雎反手箍进怀里。她就这样被抱着没有动弹,不确定周雎是不是哭了,声音沙哑地在她耳边说着:“舍不得,自己很舍不得,上午接到电话,天崩地裂的感觉……”
蔚然也紧了紧胳膊,贪恋着久违的温暖怀抱。如果这是梦,她多想一直长眠不醒。
可是梦总要醒的。
周雎办结婚移民的消息,蔚然是从培训班的学生口中听说的。周雎的女友是华裔美国人,目前定居那边。
可惜听说时,周雎已经从一鸣学院辞职了。他走得很匆忙。几条手机简讯成为他们之间最后的联络。
“周老师,谢谢栽培,祝福你们的爱情在‘坟墓’里也能保鲜,并且一生没有‘盗墓者’。”蔚然的祝福有点酸。
“嗯,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好好学习同传,传承老师衣钵。”蔚然脑袋里嗡嗡的,却仍在强颜欢笑。
“一言为定。”这是周雎发来的最后一条。
两个月之后,忍不住再打周雎的手机,已是无人接听状态。大概换号了吧。
蔚然想起那天他轻唱的歌,叫《情归于尽》。
6
所有爱恨已入土,所有悲欢都已结疤
犹记两人的初识。
花草树木包围着的学校图书馆,白墙蓝窗。
“蔚然,这位子有人了,你坐这儿不好。”同行的女生劝阻她。
“你自己去那边坐吧,我就喜欢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感觉。”
蔚然板凳还没坐热——
“同学,你抢了我的位子也就算了,麻烦把你胳膊下压着的那本书还给我。”从书架方向回来的周雎蹙着眉说。
“我知道这个位子是你的。”蔚然此话一出,气氛结冰,“我是故意的。”
俊秀的眉毛拧得更凶了,有山雨欲来之势。
蔚然却笑起来:“这样你总得跟我说句话吧,沉默了好几天的转学生同学。你看阳光这么好,坐下来聊聊吧……”
她就是用这句话打开局面的,随着聊天的展开,拆了周雎眼睛里的第一道墙。
表面看上去她是热心的生活委员在团结新同学,而真正原因,清楚的只有蔚然自己。
不对,清楚的还有一个人。
周雎出国大半年,蔚然亦学成离开周末班,在无数陪同导游、会议同传中磨炼自己以后,12月底,赴英参加电影节。
其间做一个小明星的同声传译,分到的镜头不多,但仍有一些国内观众在微博和贴吧议论小明星身边的同传员,年轻美丽,水平不低。
回国时,蔚然在萧山机场转机,逗留了三个多小时,顺便在附近逛了逛,却没想到会遇见故人。
“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你!”短发、墨镜、黑色针织长衫,一副欧风打扮的薛诗妍突然跳出来,表情明媚。
记忆一瞬间被激活,蔚然记得,当年周雎初来乍到,同班的薛诗妍看到老师领上讲台介绍的转学生,惊讶万分:“咦,周雎?”
蔚然的爷爷是开公司的,薛诗妍他爸和余阿姨在公司做会计,两个人在同一间办公室,薛诗妍去找爸爸时,碰到过周雎。
薛诗妍听她爸说起过,周雎不是余阿姨亲生的,他是他们跟着许总到邻市出差,在一个山区的马路边捡的!
这么戏剧的事,蔚然也曾听爷爷唠叨过。据说婴儿身上还有张字条,说他妈是个疯子,淹死了,生父不详,求好心人收留……
周雎的清冷沉默,在一群咋咋呼呼的男生中,显得格外吸引人。更何况,他还长得那么好看。
薛诗妍的喜欢明目张胆,她当着很多同学的面向周雎告白,却遭到了拒绝。骄傲的女孩伤了自尊心,更令她难以接受的是,他跟所有女生隔绝,却唯独跟蔚然走得近。
薛诗妍警告蔚然,“你给我离他远点。”
“凭什么?我喜欢他,我们公平竞争。”蔚然寸步不肯相让。
薛诗妍说,公平个屁啊!用膝盖都能看得出来周雎对蔚然好感满满。她坚持要蔚然远离他,不然就把周雎是捡来的、他妈是疯子的事给捅出去,闹得尽人皆知,看他以后还怎么混?
“卑鄙。”蔚然骂。
“以前你爷爷管着我爸,我什么都让着你,现在你爷爷都破产了,我才不怕你呢!”
想到那个骄傲的人自此要承受别人的指指点点,那双澄澈的眼睛将蒙上阴影,蔚然怕了,但心有不甘。
那一次拉扯,是薛诗妍认为蔚然没有听话,非要去找周雎抖出真相,而蔚然上前阻止,才把矛盾激化的。后来周雎失手泼水,蔚然顺水推舟离开,和得胜的薛诗妍定下约定——只要碍眼的蔚然自动消失,薛诗妍就要对秘密守口如瓶。
薛诗妍问:“你和周雎在一起了?上半年有同学看到你们在同一所学校出双入对。”
蔚然愣了愣,薛诗妍显然没加同学群,小道消息延迟得厉害。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蔚然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我总算没那么内疚了。”薛诗妍说,以前是自己少不更事,“虽然你爷爷对我爸严厉,但你并没有欺负过我。”
时间能让人慢慢想明白很多事情。
薛诗妍还说,蔚然走后,周雎迁怒于她,就再也没跟她讲过一句话。
“周雎远比你看到的,更加喜欢你。”
蔚然的心脏蓦地停跳了一拍,然后五脏六腑就都挪了位置。
7
只饮烈酒不谈过往,我却在天涯想起谁来
工作越做越顺,蔚然换租了一间大点的公寓,底楼门口带了一个小院子。她买来禾雀花苗,小心翼翼地栽种进去。
电影节后,她有了点虚名,地方晚报的记者把她当成成功的同传员典型进行采访。中午找来,看到许蔚然在挖坑,一派勤劳的园丁样儿。但是没挖两下,她就冲进洗手间吐去了。
上午,蔚然刚结束一场国际会议的工作。同传员虽然高薪,但压力大到外行无法想象,连续高强度工作数小时,两种语言在脑海里不停地输入和处理再输出,没分裂就很不错了。
送走记者以后,她强打精神种好花苗,然后蒙头大睡了一场。
不知是否日有所思,她竟然梦见了往事,回到了很多年前。
那一年的四月,住校的蔚然带着相机领着周雎,兴冲冲地回家拍门口的禾雀树。到目的地一看,只剩满地枯叶和干枯掉落的禾雀花,让人完全丧失了拍照的兴致。
“来晚了呢,上个月看上去还那么青翠结实的花,凋得可真快。”正说着,一片枯湿的叶子被风卷着,“啪”地拍在她的脸上,蔚然垂头丧气,“这世上有什么是不会凋零的?”
周雎伸手拈掉她脸上的叶子:“你有没有听说过草木无情?这世上不凋零不改变的东西多了去了,就比如我,比如你。”
醒来时是午夜,蔚然没开灯,在黑暗中坐了许久。
她想着:后来不知是谁得到你的一世不凋零,而我,能得到你的年少戏言也好。
某日,蔚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显示为比较怪的数字。接通后,发现竟然是周雎。那一瞬,蔚然心律不齐了。
对方的情绪很低落,通话效果也差,导致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他到底和未婚妻遇到了什么?想到国外针对华侨和留学生的袭击案,工作单位来自同事的排挤,蔚然的心揪了起来。
“出什么事了,工作还是感情方面?”蔚然问。
周雎没说话,那多半是感情了。
到底该怎么安慰他呢,告诉他你即使失恋,也有我这备胎在等着你,算不算安慰的一种?
“如果我说、说我一直默默喜欢着你,你感觉会好点吗?”她只敢趁着开玩笑,说出自己原本一辈子都无法对周雎宣之于口的话,蔚然觉得自己有够卑微的。
“敷衍的……不算。”一个很没力气的声音,好像并非信号造成的断断续续。
“谁敷衍了,我是认真的!”人这辈子总要有一次不理智的勇敢。
那边一阵沉默。在无语?蔚然不难过,都是成年人了,应该懂得别人没有义务回应自己的心意。
她吸吸鼻子,故作轻松地转移话题:“好像我还是帮不上什么忙,那这样吧,你别钻牛角尖了,回想你最幸福的时刻是什么吧。”
“现在。”
蔚然一愣,电话已经挂断。她马上回拨过去,想要问清楚,但只响铃一声她就像害怕什么似的飞快切断了。
而周雎也一直没有再打回来。
禾雀花长出来了,蔚然带着小花树买二手房。蔚然对房屋中介说:“有四楼的房源吗?”
只是,住遍全天下的四楼,临窗望去,也不能重遇那个在楼下等待的少年了。
八月蔚然生日的当天,接到全市唯一三星米其林餐厅的来电:“女士,一年前你在我店下单预约了今天的菜肴,请务必于今日前来用餐,恭候你的光临。”
蔚然百般解释对方弄错了,而店员温柔地表示,绝对没弄错,并准确说出了她的手机号和身份证号。
“对了,信用卡付款有签名,是位周姓先生。”
蔚然心里“咯噔”一下。
傍晚前往,餐厅旁边有一幢高楼,地标式建筑,高楼外墙四面LED屏,无论从哪个方位都可以看到。
念书的时候参加夏令营,蔚然和周雎来过这儿。当时她曾放豪言壮语说,要做个出色的人,今后的名字要出现在……说着她随手一指——那面墙上。
今天,路上的人在说:“快看那里,有人居然包下LED巨幕庆生。”
三百六十度的屏幕全部呈现荧光白底,一行硕大的炫彩文字,不停地滚动:“蔚然,生日快乐,一生幸福。”
她的眼窝太浅,那么远的荧光都瞬间刺出了她的眼泪。她的心脏在剧颤,连指尖都在发疼。
她说的,他都记得,她的梦想,他都想实现。
蔚然掏出手机,拨号……
8
你留在了让我哭泣的远方
这一次,手机终于有人接听了,是一个中年女人。从她的口中,蔚然得到了周雎的最新情况:脑CA,病情来势汹涌,发病到卧床不起仅短短三个月,昏迷大半年后于上月初去世。
打给她的那通电话,发生在他昏迷前的两三天。周雎不是结婚移民,只是出国治疗。他特根本就没有什么女朋友。
这时她才明白,周雎为什么如赶进度般授课、锻炼她;为什么要散布结婚移民的假消息;为什么临别赠言,仍是嘱她好好学习;为什么那天他拥着她落泪,却托辞是朋友要过世了——其实他接到的,是医院给他的绝症确诊通知。
她也明白了周雎又为什么会说,他最幸福的时刻,是蔚然说喜欢他的那一刻……
即使百转千回,棘地荆天,所有的苦难他都一个人忍在了心里,未透露半字。
蔚然握着手机站在熙来攘往的街区,像程序错误的机器人系统已然崩溃。
那是一种心脏被洞穿、全身日蚀般的感受。
路人都不明白,这个美丽的姑娘在晴好的天空下,为何一副天塌地陷的表情?
蔚然想起那天薛诗妍最后说,她知道周雎读大学的情况,那么耀眼的人没有女友甚至连绯闻都没传过,他为你留白青春最好的年华。我甚至觉得,周雎甘愿为你留白这一生。
他那么聪明,在感情方面却是零分。小时候他无数次想要靠近那个不疼爱他的父亲,又无数次遇挫,心里有黑暗的影子。周雎不相信自己能够打动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所以无论他有多么渴望某个人的感情,通常都只会沉默地等待……
回到这个城市,主动接近你,在你看来也许没什么,但这可能是他做过的最勇敢的事情之一。
——蔚然宁可相信这一切不是真的,她才不至于被铺天盖地的悔恨吞噬了整个心脏。
回想起来,从小孤独、没有父爱依傍的周雎,却总是一再为她勇敢。
发生过这么一件事。高三资料费多,有一次蔚然怀疑自己没带够数,边走边数着那六百块。她背着一个挎包,钱和钥匙都装在包里。一条小巷是上学的必经之路,两个人影和她擦肩而过。
没走几步钥匙就掉了出来,蔚然这才发现不对劲,一看挎包硕大的月亮刀口,她回头就大喊“抓小偷”!身后的周雎正背着书包走过来,蔚然这么一喊,小偷拔腿欲跑,周雎立即飞身上去抢夺钱包。那两人反扑过来,抓住他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最后拿着钱包扬长而去。
他最后的记忆是,眼前的女孩抱着自己哭得呼天抢地……
周雎醒来时已经在医院挂上吊瓶了,左胸前三根肋骨不同程度有轻微骨折,连吸气都觉得疼。
蔚然拎着一篮水果去医院探望,从门缝里望见,周爸周妈因为心疼住院费而责怪儿子不该多管闲事。
尽管前一分钟还在挨骂,但父母走后,周雎对着蔚然竟还能灿烂地笑出来,笑她居然连“财不露白”的道理都不懂。
“我从小到大没少惹事,事故体质,唉,你以后就别管了。”蔚然真诚地建议,她心疼周雎现在的样子。
“不是不管,而是我必须加倍地照看好你。”他认真地说。
就是那一刹,蔚然突然想到“一生一世”这个词,就像某首歌里唱的:“我十七岁的心愿,就是和你到永远……”
窒息,窒息,世界在成片地倒塌,五岳倾倒下来把心碾碎成尘!
蔚然好几天都处在半梦半醒中,亦幻亦真,她甚至都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活着。
一个月后,她收到一份国际快递。是周雎委托母亲在他离世后寄出的,是一枚戒指、一本他自用的MTI教材,以及一张字条。上面写着,物归原主。这枚曾被所有人误认为是订婚戒的“铂金”戒指,其实是用蔚然当年送他的耳钉熔了之后重铸的银戒。
读到这一句,蔚然浑身一震,教材落地,一张画从书页中飞出,翩然若白蝶。
画纸下半部分画着茂盛花期的禾雀树,小鸟依树比翼连枝;上半部分,则是一扇窗,正好是站在楼下往四楼看的视觉角度。画中虽看上去只有景,然而相爱的两个人,其实都在画中了,站成永恒相望不相亲的姿势。
原来从来不只是蔚然在画着周雎,周雎也在画着他们。
把画翻转过来,背面有铅笔印,俊秀的字迹已经走了形,变得稚气如孩童——
“我只想和你像禾雀树上的两朵花,能在风中安详地相依。
许蔚然,还记得吗?4?5683?968。”
被隔空呼唤,蔚然忽然感到一种透骨的心酸,眼里涌出大颗大颗的水滴迅速洇开了那些温柔暗淡的文字。一切都来得太迟了。
这是蔚然曾经教给他的小把戏,4?5683?968,在手机键盘上打出来就是——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