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来不是孤岛,这世上没有人是孤岛。
1
这天阳光很好,兰染一张口却让部门经理倒足了胃口。
“不可能。”刚听完前来购房咨询的小夫妻说完要求,兰染就毋庸置疑地抹杀了一切可能性。
“呵呵,小兰的意思是说……”部门经理赶紧挽救,可为时已晚。
“你们俩是外地户口,在京工作不足五年,只能买不限购的商业用房。你们提的这个价位,倒是勉强能支付通州的这套小户型loft。但你们没车,这个小区离八通线地铁有三公里路程,中间没有任何公交线路,不适合通勤,而且是商水商电,产权只有50年,所以,你们的要求根本不可能达到。”
兰染说完,部门经理掩面扶额,小夫妻拂袖而去。
然后,她华丽丽地被公司开除了。
2
地铁5号线,兰染正低着头玩手机,一声刺耳的悲歌由远及近。四周站着的乘客纷纷向两边让路,然后一名形容凄惨的乞丐拖着一个硕大的音箱匍匐着过来。
“可怜可怜吧……”乞丐艰难地仰起头伸出他黝黑皲裂的手向乘客乞讨。
兰染身边的一个白领从钱包里抽出十块钱正要递给乞丐,却被兰染给拦住了:“看你的样子应该刚参加工作不久,每月的工资也就三四千,扣除房租和交通费就剩不了多少了,还是留这十块钱明天早餐吃顿好的吧。”
小白领气得怒目圆睁,更坚持要把钱塞进乞丐的手里。兰染索性把钱抢了过来:“你的鞋是SHOEBOX买的,正价也不过三百块。我当年为了去面试也买过一双,只穿了一天就把我的脚踝磨掉一块皮,看你这双鞋的鞋跟都穿歪了,想必每天忍得很辛苦吧?”
白领脸一红,不由自主地摸了一下脚踝上贴的创可贴。
“可你看他的鞋,”兰染继续说,众人顺着她的目光都望向了乞丐脚上的那双运动鞋,“NIKE的当季新款,三里屯专卖店的折后价也要一千四百九十九,你觉得你们俩谁该施舍谁?”
“我这双是垃圾堆里捡的!”乞丐闻言反驳,铿锵有力的声音完全不复刚才的气若游丝。
“好吧,就算北京有钱人多,新买的球鞋随手就扔,可一个腿脚有残疾只能拖着腿前行的人,为什么鞋面上没有磨损,反而鞋底有正常行走过的痕迹呢?而且,这双鞋虽然被你故意弄脏了,但鞋带却是崭新的。还有,你手上一个茧子都没有,所以你绝对是一个四肢健全的正常人。行骗最重要的就是细节,我看你没什么前途,还是趁早转行吧!”
兰染刚说完,乞丐以看形势不对,拎起他的大音箱就跑。那瞬间的爆发力,堪比百米飞人。
兰染把那十元钱还给白领,顺手又递给她一张名片:“我看你刚才发微信的样子咬牙切齿的,手指按键也很用力,想必在和男友吵架吧?要实在处不下去就别死撑着,不好意思提分手的话可以找我帮忙,给你打折。”
名片是前一天刚印出来的,上面一行大字“帮你say?NO”,下面是兰染的姓名和手机号。
这头兰染还在车厢里分发着名片,浑然不知自己揭穿骗局的视频已经被传到了网上。
与此同时,建外SOHO的一间办公室里,季默正坐在舒适的老板椅上观看这段视频,并把画面定格在兰染递出名片的一瞬间,不停地放大放大再放大,直到能模模糊糊辨出名片上的几个数字,然后他拿起桌上的座机,开始锲而不舍地尝试拨打。
3
两天后,兰染接到一个陌生来电。
“喂,你好,我是帮你say?NO的兰染,有什么可以帮你吗?”
“兰染吗?我是季默,你的高中同学,还记得我吗?”季默是山西人,高中时被送到北京读书,三年里和兰染都是同班。
“那个煤老板家的儿子?”
“其实我家是做能源开发的……”
“有什么区别吗?”
“呃……那个,我开了一家侦探社,正缺你这样的人才……”
建外SOHO,兰染走进采光极佳的办公室,瞥了一眼窗上贴的“大了侦探社”五个字,一脸嫌恶:“你这起的是什么倒霉名字啊?”
“取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之意,不好吗?”季默却是一脸欣喜,几近谄媚。
“你不知道‘大了’在北京话里指的是葬礼上跳大神的吗?”
“我说怎么总有人打电话问我卖不卖花圈……”
季默给兰染开出了诱人的薪酬,考虑到手头所剩无几的遣散费,兰染一口应了下来。但转天去上班她才发现,这间侦探社只有她一个员工,老板季默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把所有工作都推给了她。
一天,兰染正潜伏在马克西姆餐厅帮一名客户搞侦察,忽然看见季默和一位全身奢侈品的白富美坐在一起喝咖啡,一时气不打一处来,走上前去对白富美说:“这家伙虽然是煤老板家的儿子……”
“是能源开发……”季默纠正道。
兰染剜了他一眼:“这家伙虽然是煤老板家的儿子,但他上面还有个哥哥,他家的产业根本没他什么事。他确实在建外SOHO有间办公室,不过每天中午在百度外卖上点个黄焖鸡米饭又用优惠券又免外送费,十几块钱的套餐还要求人家开公司抬头的发票抵税,抠得要命。你要想钓个金龟婿,我劝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以后还不知道谁养谁呢。”
白富美当即尴尬地笑笑,拎起名牌包包就走。兰染这才发觉自己有些太过火了,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望向季默,没想到他却笑逐颜开:“我都听她念了一个小时LV、迪奥、香奈儿了,耳朵都快听木了。”
“不怪我?”兰染问。
“谢你还来不及呢!不过……你刚刚说得那么狠,是不是嫉妒啊?”季默撑着下巴抬起头,一双桃花眼向上挑着,观察着兰染的表情。
“嗯!嫉妒!”兰染坦然承认。
“嫉妒什么?”季默拉兰染坐到他对面,探过身去继续追问,那双眼睛迫切得简直像是要射出光来。
“嫉妒你不干活还能在北京最贵的西餐厅喝咖啡!我要求加薪!弹性工时!”
一番字正腔圆的控诉让季老板如霜打的茄子立马蔫了下来,眼中写满无奈,冲兰染摆摆手:“加薪可以,弹性工时免谈!我要每天看到你准时出现在我的面前!”
兰染纳闷了,以前的那些老板都最讨厌她在他们眼前晃悠,说一看见她就觉得一脑门子官司、说出来的话比子弹还难吞。这季默是什么坏品味,受虐体质还是自找没趣?
4
之后,季默每次去相亲都要带上兰染,他们俩约定了一个暗号,只要季默用左手摸一下鼻梁,兰染就上前为他解围。如此一个月过去,季默相了三十次亲,兰染砸了三十回场,要是毁人姻缘真算罪过的话,兰染怕是该下十八层地狱了。
一次两人遇到了玻璃心的烈女,兰染刚说了几句,烈女便下令让贴身保镖把她拿下。季默拽起兰染就跑,一路从北锣鼓巷逃到南锣鼓巷,亏得兰染是个地道的老北京,在府学胡同一拐,才躲开了烈女的“追杀”。
当时正值暑假,府学胡同小学请来工人修缮,季默见校门开着,便走了进去,而兰染却迟迟不敢迈过门槛。
“怎么了?”季默还是第一次看到兰染像普通女生一样扭捏。
“我小学就是在这儿读的。”兰染说。
“那正好!带我参观一下你的母校!”
季默一使劲,把兰染也拉了进来。兰染脚下被门槛一绊,跌坐在了地上,然后竟像闹别扭的孩子一样,嚷嚷起来:“我不想来这儿!我不喜欢!”
季默蹲下,不解地打量着她。忽然瞧见她身后的红色实木门槛上,一行刀刻的小字——兰染是小狗、烦人青、寸厌鬼!
是小孩子的手笔,两个字还都刻错了,但刻得极深,经过这么多年风吹日晒,仍然醒目。
兰染从小就是个不讨喜的孩子,看事情只能看到坏的一面,还是个混不吝的性子,有什么说什么,被厌恶、被孤立是她在任何集体中的常态。都说小孩是赤子之心,正因如此,他们表现出的恶意也就更加纯粹凶猛,以致小学6年成为兰染最惨烈的童年阴影。这里,亦是她最不想回来的地方。
听兰染讲完那段不堪的往事,季默倚着门槛坐了下去,用身体挡住了那行小字:“高中时我并没看出你有多在乎啊,那时你我行我素,让人觉得很酷呢。”
“嗯,那时候我已经想通了。”
“怎么想通的?”
“初三那年,我因为上课顶撞地理老师,被罚临摹世界地图,他要求我把大洲、大洋、国家、地区、山脉、海洋、河流……所有的细节都标注在地图上。在临摹的过程中,我发现有些岛屿是没有名字的,我问老师,他说那些是孤岛,无人居住、没有可开发资源、离大陆也太远,总之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也就无须有名字。我想,我就像是一座孤岛,既然没有人会登陆我的海岸,我也就无须在意任何人的目光,更无须和任何人建立联系了。”
“所以你就连个QQ号都没有,毕业那年也不填同学录,害我找了这么多年。”季默小声地嘀咕。
“你说什么?”兰染没听清,问道。
“我说,你从来就不是孤岛,这世上没有人是孤岛。”说着季默转过身去,用装修工人丢在地上的一把小刀在门槛上的那行小字旁刻下——季默也是小狗、烦人青、寸厌鬼!
“就算你是孤岛,我也是你旁边的另一座孤岛,这样咱们俩就谁也称不上是孤岛了。”
季默觉得自己这番话说得发人深省、催人泪下,相当有水平。正得意扬扬地等着兰染的反应,一抬头,发现她已经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盯着他,表情严峻:“你知不知道这里是顺天府学旧址,已经有七百多年历史了,是国家一级保护单位。你刚才的行为不仅是破坏公物,还是破坏文物。”
“你不早说!快跑!”季默又拽着兰染跑回了南锣鼓巷。两人跑得口干舌燥,钻进临街的酒吧点了两杯莫吉托。
兰染算是半个女酒鬼,喜欢喝酒,杯酒下肚之后人也开朗了许多,于是难得地和季默闲聊了起来:“你这一天相一个、一天踹一个的相亲节奏是闹哪样啊?”
“你以为我想啊?还不都是我爸安排的!”
“你就没想过和她们相处一下试试?有几个姑娘其实看着不错,我吐槽起来都不忍心呢。”
“多好也没用,我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
“什么样的?”
“你介样的。”季默故意装出一副喝醉酒大舌头的口吻,兰染看起来也是一副没拿他的话当真的样子,反而感慨道:“其实我挺羡慕你的,我只知道自己讨厌什么,却从来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你讨厌什么样的男生?”季默问。
“我讨厌……”
兰染的话刚说出口,季默忽然“砰”的一声醉倒在了桌上。
“我说你这是什么酒量啊?就喝这破玩意儿也能醉?”兰染抱怨了一句,仰头把季默剩下的半杯莫吉托喝干,然后费劲地扶起他往外走。
耗费此生全部演技致力于装醉的季默正瘫软在兰染的肩上,边后悔自己既然不敢听那个答案还要嘴贱问出口,边想着兰染喝了自己杯子里的酒,算不算和他间接接吻了。
哎,我这刚逛了趟小学校园怎么就变得像小学生一样幼稚了呢?他在心里自嘲,但还是忍不住沾沾自喜地勾起了嘴角。
“你做什么春梦呢!笑得这么开心!”兰染被肩上这摊烂泥压得步履维艰,看他居然在笑,直接一手肘过去,狠击他的软肋。
季默吃痛地闷哼一声,不敢怒,不敢言。
5
9月,季默家的公司业务调整需要裁员,季父得知季默手下有兰染这员say?NO天才,伸出橄榄枝隔空求助。季默在讹了他爹不少好处后,带着兰染回了山西老家。
公司开出的解聘条件很优渥,合同也没什么漏洞,不出几天兰染就把一切料理妥当,只等着拿钱走人。
季默却不急着回京,和兰染在太原相处了几日,他发现平时只有半碗米饭饭量的兰染吃起刀削面来却能连吃个两海碗,喝起汾酒来也是一杯接一杯,还不住地大呼“好爽”,便提出开车带她去平遥和汾阳转转,权当是员工福利了。
太原的交通状况向来令人堪忧,季默家又处在全市三大堵车点之一,为了错开高峰期,他们决定午夜出行。
当晚,季默开出小区后,见路上清静无人也不是限速路段,便把他那辆在北京没机会开的兰博基尼飚上了120迈,对于一辆能开到350迈的车来说,他觉得自己已是相当收敛。转头看兰染不为所动,隐匿许久的纨绔子弟心性就冒了出来,油门向下一踩,又提了100迈。
十二点过后,红绿灯已经统一变成警示黄灯,驶过路口时季默也就没有减速。这时忽然有一个黑影窜了出来,站在路口举起了一个血红的标语牌。季默猛踩刹车,车子在高速急刹下失去控制,撞上了路边的一棵大树。
失去意识前,季默做的最后一个动作是伸出手臂挡在兰染面前,以防安全气囊撞伤她的颈椎。
6
医院里。
季默刚刚从长达一周的昏迷中苏醒,家属们穿上无菌隔离服依次进去探望,最后才轮到兰染。
一看到兰染安然无恙,季默的一颗心总算是落了地。他觉得有些话再不说可能就没机会了,可一张口,却发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因为昏迷中呼吸不畅引起的低氧血症,医生为他进行了气管切开术,以致他目前无法发声。
他只得伸手摸了摸兰染的脸,孱弱的身躯再使不出多一分的力气。察觉到季默指尖的颤抖,兰染双手覆上了季默的手背,她的手心摩挲着他的手背,他的手心摩挲着她的脸庞,尽管隔了一层无菌手套,季默也知足了——一座孤岛给予另一座孤岛的温柔,如浪潮暗涌却不吞噬,如此可贵。
这场车祸,警方给出的结论是一名解聘员工的恶意报复。兰染觉得没有这么简单,她对那名员工印象深刻,虽然目光游移显得怯懦易受人唆使,但绝对没有独自作案的勇气。
季默住院期间,兰染一直在暗中调查,不久骇人的真便浮出水面,一切竟是季默的大哥季节策划安排的。
起因是季父在年初修改了遗嘱,把名下一些小产业的继承权交给了季默,季节想到自幼父亲就对弟弟宠溺有加,为免夜长梦多,才下了狠手。
兰染一向不擅玩弄手段,一心只想着为季默报仇,让恶人得到恶报,于是把所有证据全部呈给季父,让他裁决。
季父勃然大怒,他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季节很小就显露过人的天赋,果毅而不乏狠戾,是经商的好苗子,于是他一心培养大儿子继承家业,让小儿子季默保持着良善的初心,并且唯恐日后兄弟相残,早早地就把季默送到了北京。但人年龄越大就越容易心软,年初时想到小儿子常年被流放异乡着实可怜,也觉得自己留给大儿子的已经够多,为保季默日后衣食无忧,便把一些零星的产业转给了季默,却没想到,这一举措险些酿成大祸。
盛怒之下的季父剥夺了季节的继承权,并撤销了他在公司的职位,但终归还是舐犊情深,没有把他交给警方,而是用一张机票驱逐他至大洋彼岸,未经允许,不准回国。
大儿子走了,所有的责任与荣宠自然都要唯一的小儿子来扛,季默从ICU转到普通病房的第一天,便得知了这个惊人的消息,不喜反忧。
7
“没辙,咱们俩假扮情侣吧!”
季默说这话的时候,兰染正坐在病床边低头削着苹果,被他这话一惊,水果刀割破手指,血流了出来。
季默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把兰染流血的手指含进了嘴里,甜腥的血液在他的味蕾间弥散。
许久,兰染抽出自己已经不再流血的手指,歪头打量着季默,脸上难得露出困惑的神情。
季默怕她看出什么,转过头去:“你赶紧找个创可贴贴一下,我受不了这个,一看到流血我就觉得疼。”
“你知道那天晚上你流了多少血吗?我就坐在你旁边,却什么也做不了,于是我只能看着你,把你所有的疼都记在心里……嗯……”
季默一吻封住兰染的唇——他生怕她接下来就要为他发“好人卡”,说他是她的救命恩人、她以后要当牛做马报答他之类的废话,这可不是他想要的。
兰染睁大眼睛瞪着季默,旋即,又缓缓闭上了眼。
忽然听到“咔嚓”一声。
季默举起手机正拍下两人亲吻的画面,然后倚回床头,恢复了平日玩世不恭的嘴脸:“哈哈,我爸一直想要我找个门当户对的富家小姐,我把这张照片传到朋友圈,肯定能把他气出个好歹!这几天先委屈你跟我假扮情侣恶心一下老头儿,等他把我重新踹回北京,我再给你发奖金!”
兰染抿了一下嘴唇,表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那唇上,还能感受到季默刚刚留下的温热。
8
可眼瞅着一个月过去,季默马上就要出院,季父却一点放他回北京的意思都没有,甚至都不再安排相亲大军,一副让你求仁得仁的高姿态。
出院第一天,季默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兰染在屋里走来走去忙着收拾东西,还要抽空剥个桔子塞进他嘴里。他忽然想让时光就停在此刻,让他的幸福指数也保留在这个甜度,不需要更甜,像桔子一样酸中带点甜就够了。再甜就是奢望,奢望过了头,人就总想从梦里醒过来抓住一些真真切切的东西,可现实,哪有梦那么美。
“季默,我觉得你这个计划不可行,咱们不要再实行下去了。”整理好从医院拿回来的东西,兰染坐到了沙发上,一手捧着药片,一手端着一杯温水,递给季默。
现实就像那些药片一样,兀自划破美梦,直接由酸甜跌落至苦涩。
“你说什么?我还是耳鸣得厉害!什么都听不清楚!我先回卧室休息一下!”季默站起身就要逃,却发现所有的逃跑路线都被封死了,兰染刚才趁他不注意把屋里的门都给锁上了,此时的客厅简直就是一间杀人越货必备的密室。季默却恨不得她痛快地杀了他,也不想听她后面的话——
“少来!医生说你的听力一点也没受损。我就想不通了,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呢?我跟你说,你爸是固有的家族传承思想,根本不可能把企业交给外人,就算你和我真谈恋爱……”
怕什么?他怕的就是这个说起“不”来眼都不眨的女人——从发现自己喜欢兰染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在害怕,怕她拒绝自己。他看到过她拒绝别人,不止一次,杀伐决断不留一丝活路。所以他一直不敢把这份爱说出口,总觉得只要他不说,她也就无法拒绝他。这份爱,就还有可能性。
可现在,这场美梦似乎终于走到了尽头,他摊开手,各色的药片挤在掌心,就像来组团嘲笑他的懦弱一样。
“你怎么就不能真的和我谈恋爱呢!”罢了,豁出去了,季默一攥拳,把药片碾成了齑粉,看起来一副大无畏的姿态。那双紧闭的双眼上微微发颤的眼皮却暴露了他的心虚。
许久,兰染始终没有说话,季默的那点底气也彻底被耗光:“那啥,我的意思是说……”他搜肠刮肚地想把刚才的那声吼给圆回去,一睁眼,却发现兰染在笑。
确切地说她是想做出生气的样子却没绷住笑:“装,你继续装啊,你装得再好我也不会给你发奥斯卡的,装个醉都能露马脚,一点前途都没有。”
“你早就看出来了?”季默问。
“嗯。”
“那你不早说!耍我呢?”季默这次是真生气了,想到兰染一直都在心如明镜地看着自己耍宝,简直无颜再见山西父老。他甩掉手里的药末,低头捂着脸坐回到沙发上。
“你不是一直也没明说吗?从小到大人人都讨厌我,从来没有人喜欢过我,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也在耍我?”兰染说得轻松,表情却不似以往那般万事与己无关的无谓的态度。她试探着望向季默,甚至伸手想要扯开季默捂住脸的手,却被季默赌气地用手肘给挡开了。
此刻,她好想看看季默的脸,好想从那双她已经熟悉到骨子里、却怎么也看不腻,就连那夜鲜血漫过也无法让她移开一寸目光的眉眼中找到一个答案——为什么,为什么她擅长拒绝,却总是莫名其妙就应下他所有奇怪的要求;为什么,为什么她讨厌晴天的阳光、讨厌阴天的乌云、讨厌雨天的绵延、讨厌雪天的冷冽、讨厌白天的白、讨厌黑夜的黑……却从来没有讨厌过这个叫季默的男人。
“好!我说!”季默仍低着头,闷闷的声音中却透着一股视死如归的决绝,“我说也许是在高一那年,别的同学都因为我是外地人而排挤我,你却每天中午都端着餐盘,选择在我身旁的空位坐下吃饭,那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你相信吗?我说也许是在高二那年,大家开始知道我爸是个有钱人,于是想方设法讨好我,你却总是喊我‘煤老板家的儿子’,对我一如既往的粗声粗气,我却因此越来越喜欢你了,你懂吗?我说也许,也许没有任何原因,我就是从最初的那一刻就知道你是我想要的人,喜欢你、爱你,想让你做我女朋友,你敢答应我吗?还是我说出这一切只是给了你拒绝我的理由……”
一字一句,犹如一场等了千年的微风,轻轻翻动兰染的孤岛字典,让她终于查明,在她的语境中,不讨厌就等同于喜欢。况且时光缱绻,这份喜欢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被纵容至无限,趋近于爱。
是爱。
她懂了。
兰染打开通往阳台的门,转身对季默说:“你忘了?我可是专业人士,想让我say?NO,得花钱。”
季默抬起头难以置信地张开指缝——
这天阳光很好,无须任何辞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