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矖的想法不仅是她自己的，也是妖族大多数化形大妖的。妖族以强者为尊，然而毕竟不像人类那样制度周全，法统森严。纵然是妖王，也不能说一声令下，立即阖族听命。
白矖已经算是妖族里少有的智者，她的想法，重昕不能不重视，沉默片刻才道：“此元人族独兴，无论道门如何稠缪，都必然应劫。”
钩蛇大喜，叫道：“既然人族必然应劫，那于我族而言，不正好吗？”
白矖却突然想到了另一层，脸色也渐渐变了：“当年我妖族应劫，尚且近乎灭族；以人族之羸弱，一旦应劫，恐怕会凡人灭尽，连道门中的低阶弟子也百不存一。而道门高价弟子断白虎、斩赤龙，已经无法育种。”
钩蛇稀里糊涂：“人族应劫灭种，你担忧个什么劲？”
白矖忍不住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叱道：“你这夯货！若是我族后裔除了以人为血食外，再无第二种修行之法，一旦人族灭种，我族赖何开智？”
钩蛇不服气地道：“我们现在的实力远不能与人族抗衡，却去担忧他们灭族之后的事，那不是白日瞎想吗？”
白矖一时哑然，转头去看重昕。
重昕的目光却凝视妖楼下附生小妖们的嬉戏，这些小妖有幸生为钩蛇的共生种，日常为钩蛇清洁鳞甲缝隙里的污垢。钩蛇修炼，它们自然附主随行，逐渐开智，也在没有血食的情况下自然而然地踏上了修行的道路，不再是愚昧无知的虫介。
晏娆说得不错，妖族以人为血食开智修炼，固然最为便捷快速，但也并不是所有妖都天生都有嗜血之欲，必须吃人才能修行。吃人，不过是因为这样最简单，最快速而已。
他虽然没有恶意，也不是有意观察这些小妖，但实力远非小妖所能敌，目光稍微一凝，正在为一块钩蛇本体松动的鳞片打成一团小妖就感觉到了威压，抬头看到是他，吓得原形毕露的趴了下去，一哄而散。又因为感应到他并无不悦，过了会儿角落里试探着爬出来了一只爪子，一拱一拱地贴地挪到鳞片前，小心翼翼地抓住鳞片，悄悄地往角落里拖。
钩蛇顺着重昕的目光一看，气得大喝：“小崽子，鬼鬼祟祟的躲着干什么？滚出来！”
一群小妖挨了骂，果然连滚带爬的过来了，惶恐不安地行礼。重昕温和地示意他们站起来，笑问：“你们都修炼到哪一步了？”
小妖中形体最像人的一个壮着胆子说：“王上，小的们都已经到了化形期，只是根脚不好，可能这一生最多也就是化形期，脱不出原胎。”
妖族修炼与人类不同，分开智、感应、化形、脱胎、合源、长生几个境界。能开智修行的小妖，感应不难，但要化出最适合的人形却很难。化成人形后脱出原身根骨的限制，以人身修炼有成，再将原身炼制如意，与胎身合为一体，才能得道长生。
作为大妖附族的小妖基本都是些弱小的虫介或藻类，根脚说起来确实很差，基本上一生都不可能化出完整的人形，更毋论脱胎换骨，合源长生了。
重昕又问：“吃过人吗？”
“什么是人？”“吃过！” “不好吃！”“好吃！”“没吃过！” “我们一体同生，有一个吃过，别的也就算吃过了……”
钩蛇被他们吵得头疼：“闭嘴，到底吃没吃过，好不好吃，你来说！”
他点的这个妖怪，就不是吵吵嚷嚷的小妖了，而是一个人形十分美貌，只后颈还有点残余藻痕的奉茶侍女。这侍女追随钩蛇的时间最久，闻言有些赧颜：“大王，当年您灵智未开，以钩尾钓渔民为食，每多浪费。小的就附生在您头顶，根须离您嘴角不远，当然跟着吃过人。”
钩蛇如今已经是合源长生的妖王了，乍然被手下说破幼时的事，顿时有些着恼：“我是问你，人好不好吃？你少说这些没用的！”
侍女看了看重昕，又看了看钩蛇，迟疑着道：“我们附生族最爱吃的当然是大王自身蜕换的鳞甲、爪牙等物；人嘛，除了能增修为，长见识外，味道和海里的鱼也没什么差别……可那也会让我沾上人的七情六欲，吃过后会难受好长一段时间，小的不喜欢。”
妖除非天生狡猾，否则基本不会说谎。她说不喜欢吃人，那就真的是不喜欢吃人。
重昕问：“你的后辈，你更希望他们吃血食开智修行，还是随着钩蛇开智？”
侍女不暇思索：“吃血食开智就有人族常有的毛病，行事不爽利，小的当然愿意后辈跟着大王开智修行。只是大王若是常给愚昧小妖启智，自身的修为就要倒退，小的也心疼。”
这世间，有喜欢吃人快速增长修为的妖，也就会有不喜欢吃人，更愿意随着妖王修行的妖。只不过绝大多数大妖，化形之后都会迅速吞噬附生族的小妖，以快速增强自身实力。像钩蛇这样修为到了，并不介意泄漏自身的精气，允许附生族追随修行的妖王十分罕见。
重昕挥手示意小妖们都退下，钩蛇虽然不太明白他究竟是什么用意，但却有些担心小妖们长相丑陋，手脚笨拙惹他不快，赶紧上前赔笑道：“主上，我这附生族的小妖根脚不好，化形不漂亮，让您伤眼，您别计较。待我过两日有空，就去陆地上抓些漂亮的道门弟子来妖楼服侍，包管您看得高兴。”
重昕被他噎得一时无语，没好气的说：“十妖王遗骸被道门大阵镇压，我忙着取他们都来不及，谁有空看你抓人？”
钩蛇讷讷不敢多话，白矖急道：“主上，您真要冒险去取十王遗骸？”
重昕点头，白矖劝道：“主上，虽说以十王遗骸炼器为后辈开智是我族的长久之法。但等我族兴盛，人族衰败后再取，不也一样吗？届时他们虚弱无力，破阵的危险就低了。”
重昕哂然一笑，道：“我知道你想得周全，可这世间，又哪有如此周全之事？若真到了人族衰败，退守一方的时候，十王的遗骸只怕也早被他们的大阵祭炼得对我族无用了。”
白矖哑然，重昕却不期然的想起晏娆坐在船头对他说的话，怔忡了一下，缓缓地说：“我不止想让我族后辈的修行有选择，我还想让我族在天地量劫面前，也有从容周旋的力量。白矖，想要真正超脱彼岸，终究不能倚赖侥幸！”
白矖的智慧虽然天生，然而境界不到，却无法体会他这句话内在的含义，茫然地问：“主上准备怎么做？”
“将族裔召集起来，按它们的意愿分群，想求血食修行的，由啸狸和九婴点将分队上岸；愿寻清修的，由你和钩蛇划南海立国。”
钩蛇冲口而出：“主上，遇上不服气的妖王，我和白矖打不过怎么办？”
重昕将青戈化出，插在妖楼中间，淡淡地道：“持我兵戈，斩了它。”
他的青戈本就是原身骨骼炼化而成，日常就温养在体内，相当于他的半身法力。此时插在妖楼中央，虽无杀意，自带的威压却仍令负楼的钩蛇本体都停滞了一下，急得他大叫：“主上，收些神力，收些！太重了，我扛不动！”
白矖忍不住骂了一声：“主上已经收着威力了，你还扛不动！简直饭桶！”
“你能，你倒是把原身放出来扛一阵试试！”
重昕没再管两名手下的争执，起身出海。站在青冥之上，极目望去，四大洲由六海分围，八荒环绕，无数小岛在其中星罗密布，方位虽与他记忆中的有些差别，却仍像他记忆中那样四极分明，就好像亘古以来，从未变动。
新元里出生的凡人也好，炼气士也罢，可能都不曾想过，此元之前，天地已经过了无数次生灭演化。而每一次轮转，都会把眼前的一切都重归混沌。
除去争得了一线生机的族群，被本族强者收纳入渡世舟楫中的幸存者外，这方天地里的亿兆生灵，不管是雄踞一方的绝世强者，还是随波遂流的蜉游孑孓，都会被量劫的伟力压为齑粉，化作一缕混沌烟尘。
这残酷的天地规则，没有怜悯，没有迟滞，它只将这天地中的一切有灵众生，不管有情的，无情的，强大的，弱小的，哀求的，抗争的，统统都当成它既定的运行中，转化阴阳二气的养分。
天道之下，无谓众生，亦无谓有灵。
他立于青冥上方，而此时下方的云海星河之中，突然一团星光自虚空游了出来。
秋日的阳光照在人脸上，格外的炙热。晏娆于定静中感应到外界的变化，神魂一震，醒了过来。星河在她身边流淌，许多尚未成形的星屑闪烁着璀璨的光芒，在河中飞舞，与的她衣裳和披帛追逐嬉戏。
她看着变化万千的星屑，猛然记起入定前处身的环境，不由急切站立，纵声喝问：“重昕！你在哪儿？”
星河浩荡，只有亘古以来奔流不息的河水西倾，并无声音回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