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娆的目光从足下踏着的尸山血海移向了刚刚被她诛杀的邪道和同谋者身上,再掠向了分成两伙的陈州太守和弘道等人,神色莫名的哀伤——有人抽去了她与自身最关切的一部分记忆,让她把父母双亲、故交旧友统统忘却,但关于天地量劫与种族气运的拼杀,她却一日比一日记得清楚。
人族自蛮荒中披荆斩棘,筚路蓝缕的走来,从学习各种各族的长处,再到开启独特的智慧之门,探索修行大道,取得与各族平起平坐的地位。每一步踏出,都混着无数志士的热血;每一次得到,都存在圣贤的牺牲。
从弱小到被各族视若虫豸,到有机会与各族一争天地气运,凭的是什么?不过是团结与牺牲两个词而已!
可是这两个词,现在的人,却似乎都已经忘记了!道门已经准备放弃凡人,而凡人中的当权者和修士,不试图弥合其中的裂痕,更是直接撇开道门,攫取权力,将同胞中的弱小当成供养自己的血牲!
人类弱小的时候,举族团结一致,供养圣贤强者以求种族的超脱;而强者又负担守护种族之职,血战身死不敢退负;反而到了人族独兴的元会里,人族内部充满了算计与背叛,完全没有了守望互助的团结之心。
站在这人族自相残杀的尸山上,倾听着被迫害的冤魂发出的悲号,由不得晏娆心中失望,慢慢地说:“人族在第二个量劫,是因为同族同心,三皇五帝、羲和金母等圣贤牺牲超脱彼岸的机会,献祭自身炼制济世舟楫,再与天、地二族结为同盟,镇压了妖族,这才取得出超脱彼岸的机会。”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捂住胸口,躬下身去,好一会儿才缓过心中那股尖锐而剧烈的疼痛。
彭英见她突然脸色苍白,额角竟然沁出汗来,吓得顾不上再追问详情,急步上前扶她:“你怎么了?刚才受了伤?”
晏娆伸手挡住他,摇头:“没有,我只是……只是心里难受!”
她记不起自己心痛的原因,却已经没有了再说闲话的兴趣。小麒麟感受到她的心情变化,飞过来安慰:“晏晏,别难过!我陪着你呢!”
晏娆又心酸又欣慰,摆手道:“我刚杀了人,你靠过来于成长不利,回建木边上躲着吧!”
小麒麟摇头不肯,仍然向她蹭来。晏娆刚想移转空间,把它送回去,忽尔听到一声轻笑:“你看,真到了伤心的时候,能陪伴你身边的,从来都不是你的同族。”
晏娆转头一看,重昕的分神正站在箜篌旁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看清了?这废墟里的人,都是自相残杀而死的!妖族还未猎食,人族已经背叛了自己的种族!已经堕落得如此卑劣且污浊的种族,你还要陪着他们一起毁灭么?”
晏娆缓缓地说:“你顾着对我幸灾乐祸,都不曾看过自己身上的征袍?血染当胸,想来你一统妖族的意愿,也说不上顺利罢?”
重昕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袍,信手一拂,毫不在意的道:“我为上王,讨伐不臣,杀灭不顺,乃是常事。这点小小风波,比起当年万王争雄差得远了!”
话虽如此,但这种时候他再用人族的短处来讥讽晏娆,就站不住脚了。只不过放着大好的机会,他也不愿意错过,又问:“如今的人族既无通天大能,又无圣贤之士。指望凡人自立自救,无异于痴人说梦。你在这里坐困愁城,于事无益,不如借用外力……”
晏娆打断了他的话:“无论任何时候,任何情况,我永远都不会借外族之力,来威压我的同族!这样的话,莫要再提!”
重昕冷笑一声,淡淡地说:“你尽管装聋作哑,到了灭世之日,便知道这些凡夫俗子究竟能有丑恶卑劣!”
彭英在后面听得暗自皱眉,忽然插口道:“世人皆有善恶两面,尊驾只见到了人性恶性聚集的一面,就言之凿凿,未免太过武断!”
重昕只是感应到晏娆这边繁生宫离身,匆忙分神来见,并未细看在场的幸存者。此时听到反驳,才扫了他一眼,旋即眸中寒光大炽。
彭英不明所以,只觉得心神俱惊,尚未明白什么原因,便觉得心口一暖,晏娆已经张臂挡在了他身前,左手五指如兰绽放,刹那间从他从头至心的数十处穴道拂过,而后朝着无人峰方向一甩。
重昕的目光所含的威压杀意无形无相,但此时被晏娆施展神通合于一处甩出去,却将远处的山峰轰得石壁垮塌,震得地面都为之颤动。
彭英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已经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既愤怒又疑惑,脸色反而比刚才更平静,徐声问道:“尊驾与我素未谋面,何至于忽下杀手?”
重昕淡淡地问:“我出手了吗?”
彭英怔了怔,陡然意识到了两者之间巨大的实力差距:重昕确实没有出手,他只不过是起了杀心,目光威压而已!然而像他这样的强者,怒目之威已经形同实质,足有千钧之重,凡人的心脏气血,却是根本经受不起。
只不过重昕自有傲气,这出其不意的一记目光,没把彭英杀死,就不再追杀。眼看晏娆脸色难看的站在彭英面前,也不等她开口质问,便道:“我统合全族,发现有魔族已经渗透了西洲,只是找不到源头。两洲海妖互有来往,要说魔族是从北洲渡过去的也不稀奇。你好自为之,可别劳心费力,最后都替魔族做了嫁衣!”
晏娆被这消息惊得顾不上别的,追问:“你不是才放出魔海血蚊吗?怎么会几年时间,就生成了魔族?”
重昕嘿然一笑:“那魔海血蚊不过是我追查计都身份时,从他身上夺来的一枚魔种衍生罢了!如今想来,计都身边既有魔种,说不定他早与魔族有勾结,魔族在我尚未苏醒之时,就已经植种了。”
魔海血蚊虽然可怕,但到底是没有智慧的虫豸,不需要过分担心;但真正的魔族诞生,却是意味着天地间的混沌之气越来越重,所以他们才感应降世;混沌浊气越重,天地同化的量劫来得就越快!
彭英他们不明白这其中的因果关系,晏娆却是一清二楚,一时沉默无言。重昕哈哈笑道:“魔母天生混沌,介于虚实之间,正与你的神通相克制。倘若计都当真与魔族有勾结,你就是他们要除的第一个大敌。也许他现在还受着当年效忠誓约的制衡,不能出手,但我若是你,就一定会想办法把狗链子拴得更紧些,而不是放松。”
他对计都的种种攻诘,有些有理,有些无理,反正就是没事就要往他身上推。晏娆猜不透他这样做真正的目的,只好听而不闻,回答:“我会加倍小心留意陷阱的。”
重昕自然看得出来她的言不由衷,但他不愿意暴露自己的秘密,这话题就再也无法往深里说,只能就此做罢。他借着玉书为媒介,可以利用繁生宫定位来去,今日便特意停留了一下,仔细打量建木躯干上的断口,猜测它当年被截断的真相。
原本他对繁生宫心存厌恶,不愿在里面多呆,但如今魔族突兀出现,对局势的影响巨大,由不得他捺下性子,统合一切已知的消息,揣测其中的关联。
建木为横渡了两个纪元的世界树,天地根,介于虚实之间,若非晏娆天生的神通就与其映照,它是绝不会如此乖顺的。而那截取建木根茎躯干的人,却又是用了什么办法呢?
他抚摸着建木平滑的断口,想得出神,虚空中却突然浮现出一道无声的黑光,缓缓地向他笼来。重昕霍然回头,五指箕张,猛然一抓,将这道黑光抓在手中,轻笑起来:“计都,你这是黔驴技穷,只能施些这样的小道了?”
“这样的小道,也强过你那长舌妇的伎俩万倍!”
重昕不怒反笑:“一个试图背约弑主,连出现在她面前都不敢的小人,也敢大言不惭?可笑!”
背约弑主几字,实在是计都的大忌,令他勃然大怒:“你尽管逞口舌之利!我等着她拿回记忆,再封印你的那一天!”
两人互踩痛脚,繁生宫外的天色却渐渐从浓黑变成深灰,眼看着长夜将尽。
陈州太守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奔波了半夜,总算把溃逃的败兵收拢成了几个大队,满身泥汗的来向晏娆复命。
彭英怕她不懂军事民生,小声提醒:“宴姑娘,黑夜溃兵最难整顿,虽说有阵法阻隔他们跑不出去,但陈州太守能把大乱心惶的败兵纠集能用,算是能吏。若无大过,留他远比杀他作用大。”
此时阵法中被拘禁熬炼的冤魂将要渡尽,晏娆正准备把这凶危之地的煞阵炼去,杀心也随之变淡,点头答应。
彭英犹豫片刻,又道:“这位殿下和太师对你来说自然鄙贱不值一提,然而对于西罗国来说,却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这两人连同亲卫一战殒命,又有残兵留存,若是处置不当,引来朝廷报复,陈州立即就要血流成河。姑娘若是信得过我,我便去和陈州太守商量一下后继之事,料理首尾。”
晏娆此前没有参与过世俗事务,真要让她去清理这些纷乱的事,她一时无从下手,彭英肯相助,她求之不得,转念间又对陈州太守道:“彭先生助你料理首尾,你就好好地清理州内事务,把境内的淫祠野祠统统废除,邪道妖祟灭杀。”
陈州太守大吃一惊,惶然求饶:“仙师,下官没有这么大的权力啊!”
晏娆哂然一笑,问:“你是不是对权力二字,有什么误解?”
陈州太守莫名其妙,晏娆淡淡地说:“能决定他人生死存亡的,才是权力!而现在,我能决定你们的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