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重昕这句“天意高难问”，明显的另有所指。晏娆沉默片刻，慢慢地问：“你是想说……它急了？”
急于提前发动量劫，并因此而格外垂青魔母，让它早早地大量催发混沌之气。
天，也会着急？
晏娆有一种既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恍然——道门传承了三个元会，岂能不明白凡人才是道门存在的根本？若是这次的量劫，仍旧像前两次那样，以人族此元独尊的地位，无论如何也该在漫长的岁月早做了准备，不至于选用类似于自断手足的方法渡劫。
唯有道门发现此元量劫，与过往都不相同，原来做的准备无用，才会仓促间决定放弃凡人，另试他法。
重昕伸手接住一颗被风吹落的果子，在掌里抛了抛：“我认识了一个……人，自称月孛，能运使天听地闻的神通，查知世间一切隐秘之事，却没有来历去处。我和羲夷查过她的根脚，不是娲祖一系的生灵，更不是天地间任何一种生灵。”
炼气士问道寻真，感应世间万事万物的成住败空，以吸取其谬误教训正己。但这种感应有限，顶多只能看到事物最流于外，最执着一生的东西。却不可能达到“天听地闻”，通晓世间一切隐秘的地步。
这样的神通，只有“天知地知”本身，才能具备！
晏娆只觉得颈后的寒毛都竖了起来，足下踩的树干叭的一声碎成了木屑，她却一无所觉，瞪着重昕问：“你是说，天……有化身行走于世？”
“我正是从她那里知道了十妖王遗骸隐藏之地，发现相柳的遗骸已被魔母侵蚀，精要无存。”
晏娆顿时困惑无比，摇头道：“这不对，假如……天真的急于催化量劫，祂的化身应该更乐于见到魔母暗中发展，侵蚀地心，而不是让你找到相柳的遗骸，与魔族争夺地盘。”
重昕将手中的坚果一点点的碾碎，往树下撒种子，又说了一句：“天意高难问。”
假如月孛真是天道的化身，那她行事与“天”的本意相悖，究竟是自行其事，还是天道本意，就很让人费神了。
因为“天”意影响的，绝不会是某一人，而是整个群族，整个大势。一旦选择错误，就意味着本就危机重重的处境，被再往深渊边上推了一把。
所以即便是重昕，也久久无法做出判断，却在晏娆面前以闲话的态度连说了两句天意高难问。
晏娆凝眉良久，道：“我身边的彭先生，渊深如海，难以测量，往往有出人意料的见地，你要不要随我一起回北洲，和他说说话？”
重昕对彭英只有杀心，要他去面见议事绝无可能，嗤道：“你要回便回，与我何干？”
晏娆叹了口气，不说话了。
她每见重昕，心情都复杂难辨，有恍然不知所措之感。这不仅仅是因为身在问寻境，却记忆封锁，不知来处而起的迷茫，而是人间少年在令自己心弦震动的人面前必然会有的失态。她自幼在罗浮随师父宁琰修行，多年来心清如镜，不染尘埃，然而情之为物，便在于不知起处，便已纠缠难解。
海风呼啸，吹得树冠摇动，重昕的身影便也随之而在地面上游移不定。她站在树下，看着树影来去往返，好一会儿才问：“这段时间你除了寻找十王遗骸，有没有遇到什么有趣的事？”
重昕惯于奔忙，陡然听到她问起趣事，一时竟反应不过来，好一会儿才道：“大变在即，诸事繁难，谁有那闲功夫鉴赏风月？管什么有趣无趣？”
晏娆微笑道：“虽说道路多难，可这世间美景趣事无处不在，偶尔停驻稍歇，收整一下烦恼也不错呀！”
其实她如今位卑而忧重，烦恼和要做的事只比重昕多，却不会比他少。重昕当然明白她现在无头苍蝇似的乱转的处境，半点也不信她还能有闲情逸致，哈哈一笑，问：“难得我将你从地心带出来，远离世事纷扰，想必这聚妖荒岛，也有你所喜欢的美景趣致？”
晏娆纵身而上，在他对面的枝桠前坐了下来，就着他的视界一望，笑道：“那当然，你看这星空浩渺，海天一色，礁上浪堆千雪，山中樨香悠远，怎么不美？”
重昕无声地哼了一声，道：“只有你们人类才这么矫情。”
晏娆也不反驳，轻轻一笑，深夜露重，树叶上凝着的水珠聚在叶尖将落未落，晏娆童心忽起，伸出手指去一片一片树叶的点上面的露水。露水在她的指尖由少聚多，最后变成很大一滴，悬在她的指尖。
她的十指粉润匀称，仿佛春天的笋尖儿，充满了生机。露珠似乎也留恋这指尖的温暖，不肯离去。但她接露的举动不停，露珠越来越重，却还是无奈地从她指尖坠落下去。近处的露水被她接得差不多了，她索性站了起来，在树梢上腾挪飘移，为了不把露珠惊滑，她甚至运转神通，除了接水碰触，不多挨树叶一下。
星光照在她的羽衣上，漾出一圈淡淡地光晕，清风拂过，鸦鬓流云，珠玉泠响，而她的眉眼盈盈，俏皮灵动，突一弹指，将指尖的露水弹了出来。重昕猝不及防，那露珠便落在了他眉心，他伸手抹去，瞪了她一眼：“胡闹！”
便在这远离红尘繁杂，尘世纷扰的星夜，他这一声喝斥，却也没有恼意，而是一种难得心悦的薄嗔。
晏娆也只作弄了他一下便重新坐了下来，探手入袖去摸百宝囊，笑眯眯地说：“我游历北洲诸国诸部，收集了不少好吃的，你喜欢甜的，还是咸的？”
重昕错愕无比：“你都已经修成玉质金身了，还惦记着吃这些人间烟火食？何况这段时间的情势如此……你还吃得下？”
晏娆道：“口腹之欲，是天下有灵众生最有乐趣的一件事，怎能因为修炼有成就戒断呢？这人间烟火食正宜解忧忘愁，越是繁难，越该借此机会好好和乐心境，重理心绪。”
师父宁琰不肯戒断人间烟火食，她也便养成了饮食习惯，加上小麒麟也贪吃得很，她除非没有条件，不然一定每日保持饮食如常。此时将树冠变成案几，便挑了几样印象深刻的各地美食出来摆着，斟酒举杯。
重昕取杯喝了一口，皱眉道：“怎么是甜的？”
晏娆道：“这是北洲中部一个部族自酿的酒，据闻当地水冷，稻谷产量极低，但酿的酒却十分有名。”
重昕道：“产粮低，偏偏所酿的酒却十分有名，这个部族快要灭亡了吧？”
酿酒耗粮，这种特产对产粮低的地方来说简直是雪上加霜。重昕虽然没有治政，但这种常识却是没错。晏娆忍不住一笑，道：“也可以说灭亡了，也可以说过得更好——这个部族做了王室的附从，将他们的酒当成世所无二的珍酿，每年只产百坛，酒多重，买的金子就多重。凭着卖酒的金子，人口不比别的部族少，但部族里的年轻多半人多半已经与他族结成婚姻，他们本族的习俗，却是很多都改变了。”
重昕意味深长地道：“这便是你们人族最大的特点，总能随风易俗，延续不绝。”
“世易时移，人自然也要随世时变化而动。”
“所以你觉得本来不能共存的死对头，也能结为同盟？”
晏娆笑而不语，低头持匕将一道菜分开，笑道：“尝尝这个烤驼峰……东洲多山多水，唯独没有骆驼，这道菜不到北洲是无论如何也吃不到的。我游历北洲，固然有劳形损神之苦，但也不少解颐之乐。”
人族这种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讲究，妖族却是没有的。不止是这种讲究没有，人族有的各种典章礼仪，文字制度，妖族一样都没有——个体强大，自然思想桀骜，下意识的抵触管制，更不会乐意让群族内存在与强力管制相关的典章制度。
晏娆在所图遇挫之时，能凭籍凡人在吃喝玩乐上种种类似“求道”的探索，找到排遣郁愤的方法，平稳心境，振奋精神再来。而重昕能凭武力打服各族妖王，让群妖听他的指令征战四方，却无法像人族的共主那样，分封建制对整个族群进行统治。
这与他的实力强大与否无关，而是这个族群从根本上就不认可管理自己的制度。让他们遵从强者的命令冲锋陷阵，行；让他们像人族那样，遵守典章制度生活，理解王者为族群谋万世而做的决定，那是想都别想！
尽管重昕口头上对人族的懦弱卑劣十分看不起，但他其实也承认人类人族进取不休，自我反省的另一面并不像他讽刺的那样不堪。
自天地分化，众生繁衍以来，唯有人族才创造出了文字，并凭此而将先辈的智慧与勇气都传承不绝。因为这种智慧与勇气，只要大义无亏，人群中的智者，总能理解族群中离经叛道的后辈，并不缺少同行者。
而妖族便是缺少这样的传承和底蕴，以至于能理解大局者少之又少，他的奔波忙碌很难有谁理解，心中的烦躁更无人能替他排遣。以至于他明知见晏娆一次，于自己将来的影响可能就更不利，却还是隔断时间就要去找她。哪怕只是透过繁生宫，以分神之形和她斗一斗嘴，也能让他觉得在这天地间尚有同行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