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真真幼年因为资质出众倍受宠爱尊荣,少年因为修为迟滞而被嫌弃鄙夷,及至入了真空劫失望下山,还被父兄擒拿后交给宿敌囚禁。这样深刻的伤害对于小姑娘来说,足以扭曲性情。及至她漂流海外,几历生死,手握兵权,到现在还能保持着对人的和善,不忍观人间苦难,已是难得一见的天真姑娘。
这样的天真,若在太平之时,自然是再好不过了。但放在天地量劫迫在眉睫的时候,却是少了点与天地抗争的斗志。
晏娆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她只是一时迷惘罢了,我相信她很快就会走出来的!”
重昕嘿然一笑,道:“这天地间有众多智慧生灵,有许多通往彼岸的道途,但却不是所有的人有资格去走,都敢于去走。严真真还未上路,就已经从你的眼中看到了这条路上的苦难,劝你留步停歇。她连你走这条路都害怕畏惧,你觉得,她自己敢走吗?”
晏娆一时无话,重昕遥望着雪峰下的芸芸众生来来去去,悠然道:“道途寂寞,行走其间难免遇到种种困扰、磨难、阻挠,这种时候。昔日的挚友若能志同道合,有足够能力的同行互助,固然极好。但若没有这样的人,独自面对这些精神苦难,又何尝不是摘取道果必需的心劫历程?”
问寻境后,炼气士走的每一步,都是直指本心的选择。然而人之所以异于其它生灵,就在于诸念纷繁,善恶相隔只在一线,未必只有选择贯彻的那个念头才与本性相应。
晏娆叹了口气:“我是怕没人和我同行提醒,走错了路。”
重昕懒洋洋地舒展了一下腰身,道:“我都还没开口,你担心什么劲?”
晏娆怔了怔,笑了起来。她对重昕有着矛盾的信赖和疑忌,私人的情感倾向上,她总是不知不觉的信赖他;但在关于种族前程的公事上,她对他的疑忌却是没有片刻放松。
偏偏在涉及种族前程的事上,她总能从收获自他的冷嘲热讽里,验证选择正确与否。
从这方面来看,两人虽然份属异族,但前行的道路到目前为止,却没有多大差别——两族的目的都是渡过天地量劫,在还没有到双方争雄之前,他们走的路方向一致,确实不稀奇。
重昕的话毫不客气,却让晏娆的心情一下轻松了许多。
此时乞罗山峪那边的公孙鸿,看到渠工的伤亡加重,脸色也很是难看。观察了一天,就去向监工请求改善渠工的饮食,减轻劳动量。监工正为渠工伤亡,进度减慢而上火,陡然听到他的提议,火冒三丈,二话不说就是几鞭:“小子!老子看你顺眼,给你个工头当着,是怜惜你人才不错,可不是让你来指手画脚翻天的!”
公孙鸿被这劈头盖脸的一顿鞭子抽得皮开肉绽,这还没完,监工又一指因为人手伤亡惨重,还有许多石块没挑的石堆:“既然你还这么有闲心去管别人,那就好人做到底,帮他们把今天的担子挑完了!不挑完,全不准吃饭!”
晏娆以为公孙鸿会生气,不料他却不动如山,果然去帮着那队渠工把石头挑完了。然后再去找监工说情,说自己有办法利用工具加快开渠速度,恳请监工高抬贵手。
监工虽然对他又打又骂,却也委实对他另眼相看,犹豫片刻还是答应让他试试造新工具。公孙鸿次日便领人造了轮车、滑渠,利用木车提升,滑渠运送石块的办法,极大的减轻了渠工的负担,加快了开渠的速度。
重昕将渠中发生的事看在眼里,神色莫名的凝重,轻哼:“你们人类,就爱出些乱七八糟的主意。”
晏娆却是大大地松了口气,放下了心中的忧虑,笑道:“这个叫聪明才智,品格气量兼具,是人类最美好的品质,怎能说是乱七八糟?”
重昕无声地退入了繁生宫中,不再搭理她了。
繁生宫中的建木一动不动,老实得很,重昕站在一根树枝上踮了踮,突然哈地一声大笑,但却没有出声讽刺计都,而是直接回归了本体。
晏娆虽然没把武关发生的事告诉他。但他身为妖族上王,哪还会缺少沟通天地生灵,寻踪问迹的特殊手段?几天之内的发生的事,形迹尚存,纵然查不出十成真相,总有五六分准信。
麒麟已经基本确定了凡人共主,剩下的事说难很难,说不难,却也不难——凡人寿短,比不得道门子弟和妖类长命,便异常的珍惜活着的每一天,恨不得一天都掰成两天用,但凡能在睡觉之前做好的事,就绝不会拖到明天。
这样的凡人,一旦同心合力的奔着某一目标使劲,究竟会爆发出什么样的伟力,重昕无法预估,但作为妖族上王,他绝不愿意有朝一日,这些已经被道门抛弃的凡人联合起来,竟然也拥有超过妖族的实力。
两国两族争强,历来有两种办法,一种是壮大自己,另一种却是削弱对方。若是时间够用,两种办法兼用,自然更妙。可如今量劫在即,时间不够,时机不对,两者还存在结盟的可能,这后一种办法却是不能用的。重昕只能在壮大己族这方面想办法,计都在争斗中落了下风,他连讽刺老对头几句的精力都不想浪费。
他远离武关,却也有人乘着浮槎远渡重洋,正向北洲千岛万国方向赶来。
云泽派的叶洪文走上瞭望台,替下了掌舵的师弟:“曼师弟,师爷喜欢你的嗓子,等他醒了,你就去陪他说话,侍奉左右。这轮值的事,我会重新调派人手,不必你再上来了。”
曼师弟却不是很愿意听他的话,央求道:“六师兄,师爷的样子我看了心里难受,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说话。我还是照常轮值,得空了再去陪他老人家读经吧!”
他们这位师爷,就是广庭之主静水真君的道侣东君。静水真君身中剧毒,至今没有解药,东君便以自身为药饵,为妻子引渡毒性。然而那毒连长生境的道门真君都无法炼化,东君的修为比妻子还要低一境界,如何扛得住这等剧毒?虽然只是替妻子分担了一部分毒性,最脆弱的内腑和双眼却在短短的两年间有了石化的迹象,内不能进食,外不能视物。
近身侍奉的弟子眼见师父和师爷先后为剧毒所苦,都有些不忍近身侍奉。叶洪文沉默了一下,懊恼地道:“我真该在晏娆提出要求的时候,就先答应她,换取她前往云泽给师父解毒的!”
曼师弟道:“那晏娆提出的要求别说是你,就是师爷应对起来也吃力。你的允诺不做数,她怎么不可能答应去广庭?现在师爷不是亲自出马了嘛,师兄快别自责了。”
叶洪文心中忧虑不减:“师爷出马当然好,可是罗浮碧潭峰那班女人,实在不易与。若是晏娆真有医治师爷和师父的办法,两下碰面,我怕她们狮子大开口,要出连师爷也不好允诺的东西来。”
曼师弟讶然:“我以为罗浮派出来的这些人里,最难说话的是商参。怎么师兄……以前跟素清婷她们打过交道吗?”
叶洪文苦笑:“我被重昕诓得有近半年时间浪费在了罗浮,里面各峰的人都打过交道。商参虽然冷漠强横,但在这种施恩取酬的事上,却很是大度,不会计较太多。只有碧潭峰弟子资质良莠不齐,人多势众,费用极大,一贯爱与人争强夺利。连同门师兄弟她们都不肯相让,何况我们身为外派,又有性命攸关的要害落在她们同门手上?”
从叶洪文师兄弟所在的中枢室往外看,浮槎的彩楼上,素清婷笑靥如花,正在面无表情的商参身前说着什么。晏娆和严真真离山多年,自身固然各有际遇,老对头却也同样不落人后。素清婷连受刺激,倒也下了一番苦功,如今已经突破关卡,入了感应境,在碧潭峰后辈子弟中算得上出类拔萃。
修为上来后,她的骄娇二气比以前更重三分,只不过她如今的城府深了许多,外表看上去反比过去温和柔美,明明心生算计,面上却半丝不显,娇俏轻快的说笑道:“商参师兄,广庭这师徒一行,做师爷的闭门不出,弟子却经常一起嘀嘀咕咕的,我看多半和算计晏娆师妹有关。也不知道晏师妹现在究竟什么情况,会不会吃亏。”
这浮槎是云泽派的法器,有禁止神识探测偷听偷窥的符禁炼化在其中,叶洪文师兄弟身为主家,还有利用符禁刺探客人隐密的可能。罗浮山众师兄弟,却是绝无可能探听主家私下的谈话。
商参身为罗浮青年弟子中的第一人,代行了罗浮主峰执事的权柄,身份贵重,自不可能去干偷听偷窥的事,淡淡地说:“仙道争锋,最后终要看道法强弱。任他有千般算计,也要问过我掌中剑才能计较短长。”
素清婷掩口娇笑,道:“有师兄仗剑护法,安全自然无虞。只不过金竹峰自宁琰师叔往下,一向守正清修,不探庶务,这等与人争持取利的事,纵然有师兄压阵,只怕也要吃亏。”
商参双目微阖,问:“你想怎样?”
素清婷精神大振,笑道:“师兄,我是这样想的。晏师妹既然不擅庶务,不如就让她专心清修,替静水真人夫妻俩解毒。这与人争权夺利的累心事,就由小妹代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