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泽派居水泽以立派,东洲数十万里水域是他们的日常栖居之地,论及水法舟器,在道门八大派中首屈一指。这浮槎自东洲起航前往北洲,海路有千万里之遥,但在他们所驾的这浮槎全力催发之下,不到一个月就已经望见了魔潮侵蚀过后的千岛万国遗址。
而这一天,晏娆和麒麟都心生感应,不约而同的望向了夜空里光芒越发明亮的南极长生星。
这颗星辰有紫炁蒙蔽天机,晏娆的神通护持时空,麒麟和青鸾祝福禳灾,如今又有信众生民的祈愿,虽然无人在上面坐镇护卫,却一直平安无事。这种突然而来的心悸,晏娆还是第一次感应到。然而这个时代,她却无暇追索威胁感来于何处,因为就在这一天,正在挖渠的公孙鸿,挖到了一枚人高的巨蛋。
乞罗山峪挖通,却凭空出来这么一枚巨蛋,不仅渠工和监工,连公孙鸿和他暗处隐藏着的护卫法师都大吃一惊,闹不明白这究竟是个什么蛋,是福是祸。
倒是从圆光术影里看到这枚巨蛋的彭英,仔细辨认过后,脸色莫名变化,吐了口气,喃道:“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天人合发,万变定基!天道、地道都已选定,人道也显化了根基。”
晏娆也不禁微笑,抬手摸了摸麒麟的脑袋,道:“走吧!”
麒麟站在原地,不愿动。晏娆转过头来,看着它,慢慢地将额头抵在它脸上,好一会儿才道:“小黑白……阿麟……我能将你从蛋里孵化出来,也能陪你成长,却不能一直将你留在身边。你长大了,该有自己的名字,践行你的大道,实现你的本愿了!”
麒麟是真的已经长大了,连声音也不复最初的娇稚,变成了低沉的雷鸣:“阿晏,我只愿与你同在!”
晏娆轻笑:“虽然我们以后不能再像你幼时那样相伴同行,然而大道宽广,我们所愿一致,纵然相距万里,仍然同在!”
此时的公孙鸿,在战俘渠工队里,已经成为了一个渠工群地位极其特殊的一位。明明监工还在一边,但这工地里上到开渠任务调派,下到纠纷裁决,伙食分配,渠工们都以公孙鸿的意见为准,俨然已经自成一部,而公孙鸿就是他们的首领。
晏娆和麒麟过来时,公孙鸿已经命人将巨蛋搬到了渠下远离人群之处,见到晏娆,不由一怔,拱手行礼道:“晏姑娘!”
他的随侍法师以为晏娆是冲着这个蛋来的,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脸色却不怎么好看。晏娆明白他们的心思,也不靠近,只是招呼公孙鸿过来,问他:“公孙首领开渠两个月,有何感想?”
公孙鸿看了眼远处发现情况有异,自发向这边走来,对晏娆和麒麟呈半包围之势的工友,忍不住笑了笑,朗声道:“我比以前更想当人族的共主!”
若说他从开渠的过程中,更深刻的理解生民的苦难,从而拥有更宽容仁厚的胸怀,晏娆毫不奇怪。但在最下层的苦力群体中,每日劳乏其身,最直观强烈的欲望,竟然还是成为人族的共主,却令晏娆意外之极,过了会儿才道:“争为人主时,必然掀起的战争与杀戮,苦难与灾祸,将百倍于你今日开渠所见所历,这无边的重任以及与天地争雄的意志,你当真做好背负的准备了吗?”
这些渠工不知道他的身份,都是些部族战争中被灭部族的俘虏,被派来开挖乞罗山峪,受尽磨难。但在这样困苦的环境中,当有人为他们带来希望时,他们却自然而然地振作起来,甚至因为他可能遇险而围过来支援他。
人心便是如此复杂,有最狂妄的贪欲,最黑暗的残忍,但也有最真挚的感情,最坚韧的品性。只要有希望,再深的渊谷,他们也会想办法爬上来!
天地量劫已经将这世道催化成末世炼狱,人族在苦难中挣扎逃窜,不知道何方才是希望所在。而他却已经见到了人族与量劫争命的生机所在,他最有责任让这些人看清希望的方向!公孙鸿肃然回答:“这世间的人为了利益,或是制造混乱,或是捍卫和平,战争只是其中的工具,而我是为了汇聚人族的全力,去和天地争这一线生机,实现整个族群的利益!为此之故,这途中将有的血腥罪孽,我都将背负而前。”
晏娆双眉一扬,冷然道:“若有一日,你在人族共主的权势荣耀之下,迷于物欲权力,违背初心,则我必行雷罚严惩!”
公孙鸿沉声道:“我在刚探知天地奥秘之初时,确实曾经惶恐,畏惧,退缩。可是天地量劫带给这人间的离乱、苦难、灾祸、杀戮,除了我们人族自身,不会有任何力量前来拯救!既然如此,那我就要做这人族的共主,领着我的族群救活我们自己!这条路纵有万千磨难,无穷诱惑,我亦将固守初心,矢志不移!”
晏娆沉默片刻,微微阖眼,低声道:“阿麟,你去吧!”
麒麟从她身后缓缓地走上前去,站在公孙鸿面前,郑重地说:“苍生在上,我今为人族选定王主,愿我王践行仁道,为天地生灵争取量劫生机,矢志不移!”
在数万年不曾有麒麟入世的量劫之前,应众生意愿而来的麒麟选定它的王主的刹那间,群星璀璨,风云激荡,所有生灵都感受到了祥瑞的祝福与祈愿,应和了它的选择。天上的飞鸟,水底的沉鱼,林中的野兽,草间的虫豸,纷纷停下了行动,安静地感应这影响天地格局的接气机变化。
公孙鸿和他的法师对麒麟的身份早有揣测,只是一直将它当成已经被晏娆用道门秘法驯养的灵宠,不曾想过它还能自由择主,怔了怔才正色道:“我当践行仁道,不负苍生所望!”
麒麟自出生以来,就不曾四足落地,只在此时屈膝望着公孙鸿,道:“从此以后,我将戍卫您的左右,供您驱策,为您警戒暗处的攻击,祛除一切无妄,直至您初心应诺,我重归天地。”
公孙鸿也曾游历六合八荒,深知这份与人族臣属完全不同的效忠,对于麒麟这种应运而生的祥瑞来说,比人族臣属的生死之誓更重,不由肃然站立,道:“好,愿你我同心同行,一以贯之,永不相负!”
麒麟回头再看了晏娆一眼,伏首道:“如此,请王主为我赐名!”
公孙鸿微微错愕,旋即明白过来了——麒麟应愿而生,又没被道门秘法炼化,走了入世选王的路,则它的名字,也当与它的王主呼应相和。晏娆必是将麒麟看得十分重要,在察觉到它与普通灵宠不同时,就慎重的为它考虑了将来,在它成年之前都以乳名相呼,以免干扰它的选择,影响它的道途。
如今麒麟长大,选定王主,正应了祥瑞与世相和的祈愿,自然该为由它的王主来命名。
公孙鸿在决定与晏娆联手之时,就已经想过日常究竟该如何与她相处,避免世俗权力被她侵夺,但直到此时,他才完全放下心中的顾虑,笑了起来,沉吟片刻,道:“你是应愿而生的天地祥瑞,不该有凡人的姓氏;你与我一体同命,我的名字,也该是你的名字。我以王主名义,赐你之名为‘鸿’;你庇佑苍生,福泽万物,当为我之长,称为‘大鸿’!”
麒麟应运选王,是使命所定,然而因命运而生的忠诚,并不足以令它完全消除隔阂,直到此时才在公孙鸿为它命名的郑重里,感受到他真诚的心意,才生出了亲近之心,道:“谢王主赐名!”
一日之内大渠贯通,麒麟归顺,而后面更深层次的,则是以晏娆为首的超凡力量对公孙鸿的认可,才是他与天地量劫抗争到目前为止,所取得的最大支持力量,由不得他胸怀大畅,摸了摸麒麟的头顶,含笑向晏娆道谢:“多谢姑娘多年抚育麒麟!姑娘是仙道中人,以清修为要,恐怕不耐烦世俗庶务交涉,往后的教化大业,便都由彭先生执掌。若有涉及整个族群的战、戎之事,再由大鸿前去找您商量,如何?”
晏娆除了罚公孙鸿做渠工以外,从不插手过问政权,连她派来做代表的彭英,最多也只是参赞事务,并不揽权。到如今更是直接就将麒麟带到面前,任它认主,这样的为人处事,与世俗中人完全不同,也让公孙鸿更愿意留余地。
晏娆也无意讨价还价,颔首以示同意,又道:“你手下自有法师,麒麟能祛邪驱恶,统率精怪,一般的邪教恶道,你可以自行征剿。遇到不能匹敌的对手,便让大鸿来找我。”
大鸿低头应诺:“谨遵王主和上人吩咐!”
这个称呼,与他曾在晏娆身边时完全不同,与称呼变化相应的,是他的身份变化——从此以后,他走上了自己的道路,与晏娆虽然仍旧同向而行,但却再也不可能像从前那样亲密无间。
这种感情的割裂和分道的离别,在漫长的道途里无法避免,只能接受。
所以仙道中人,都以清修为要,不愿涉入世俗过深,极少让自己付出如此深厚的感情。
晏娆心中难受,脸上却含着微笑,抚了抚大鸿颈后的鳞片,点头,道:“好好匡扶你的王主,早日正位真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