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娆取回了自己的记忆,却将之封在了身体深处,没有炼化,更没有告诉别人。
即使来到烛龙遗岛,她也没有去想得回记忆,对自己的将来会有什么样的影响。当她站在已经满树绿茵,桐子青嫩的森林里,独自一人漫步徐行,心中竟然别有一种莫名的冷静。
她已经选择了要走路,这条路的尽头是什么,她心里已经有了预感,但却不妨碍她在途中遇见美好的风景,驻步欣赏。
山中无人,却有点点萤火虫飞行穿梭,映着新开的昙花玉白剔透,偶有惊飞的突宿鸟从一棵树上窜到另一棵树上,震落的露珠骤然打在草叶间,发出或清脆或沉闷的微响。虽是夜间,山林里却也生机盎然。
晏娆沿着溪流一路前行,不多时便到了章尾山下。在她上次讲法授课的灵泉积潭四周,居然密密麻麻地蹲满了大大小小上千头妖怪。放眼望过,这些妖怪或站或蹲,或立或蜷,种种神态不一而足,相同之处是它们都目光灼灼的看着晏娆上次讲法所坐的石头。
晏娆踏着流水一步步的上前,惊动了守候的群妖,它们转头一看,愣了愣,突然发出一阵嘈杂的欢呼,原本安静的山坡沸腾了起来。
晏娆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她承诺月圆之夜再来授课,烛龙岛上的大小妖怪虽然呼朋引类的守在了这里,但却不知道她是不是会守约前来。所以当她出现在这里的时候,它们才会这么激动。
虽然烛龙岛与世隔绝,不像别处的妖怪那样与人族有来往,但两个种族间几十万年仇杀在血脉里留下来的忌惮,却仍然深深地影响着它们,让它们对人类的诺言心存怀疑。
晏娆从妖群中从容穿过,踏上她上次讲法的石头,这才转身抬手示意群妖安静。她平时再怎么平和可亲,也是执掌雷霆,金仙在望的强者,举手投足间自有令群妖凛然从命的威严。随着她的指令喧嚣收敛,顺服垂首。
晏娆审视了一下群妖的修行进境,发现新来者比她上次多出了近一倍,修为的层次比过去差别更大。便将授课的计划稍做调整,先对气感初生,堪堪转化为妖的小妖讲解了一番炼气的法门和关碍,待它们沉浸于搬运妖气,试炼法门后,才为已经摸到了化形门槛,只是各有碍难的大妖解答疑难。至于已经完全化形,只是不通人身修炼之法的老妖,则她特意留出时间,任它们一个个的上前来提问。
也不知是重昕给群妖立了规则,还是群妖凑在一起,便照她上次的要求自行商定了秩序,这些人形老妖请求答疑解惑时,竟是秩序井然,没有争抢,每人只问三个问题便退开让给后来者。
这次的老妖大半都是上次她讲法前后化形出来的,但也有十来名海妖气息陌生,想来是她讲法的消息传出去后,附近的大妖过来一探究竟。
晏娆不厌其烦,一视同仁的替他们解答疑难,但在一头鲨妖过来时,她却摇了摇头:“我不能教你,你走吧!”
鲨妖愕然:“为什么?”
晏娆淡淡地说:“你以人为血食,杀我同族,我岂能授你真法?”
鲨妖大怒:“弱肉强食,是自然法则!我后辈同族,被你们人类捕猎取翅的也不在少数!凭什么人能猎杀我族,我就不能猎杀人族?”
晏娆双眉一扬,喝道:“就凭我是人!”
鲨妖哑然,过了会儿才呼喝一声:“你不教,我们也不稀罕你们人族什么狗屁道法!走!”
他一喝,四五名跟着一起来的海妖就站了起来。那鲨妖瞪了晏娆一眼,忽又觉得不对,回头冲妖群吼道:“蓝鲛,你们还赖着干嘛?”
晏娆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原来妖群里还有两头鲛人,一大一小,被鲨妖吓得全身发抖。鲨妖极不耐烦,大手一伸就来拎蓝鲛的脖子。
晏娆轻哼一声,弹指一记雷弧放了过去,鲨妖中雷扑地,他的性情也极其凶戾,挨了一记雷弧,直觉的反应竟然还是报复,猛然大吼:“兄弟们!杀了这臭娘们!”
他若挨完这一雷,就老老实实地退走还罢,还想逞凶杀人,却是自寻死路。晏娆性情再宽和,也绝不容这妖怪扰乱自己传法的道场,五指一拢,指尖雷法迭变,电火交换,几头向她扑来的妖怪身在半空,就已经被烧成了一个大火球,直直地摔进潭水里。
那雷火凶猛无比,满潭的泉水竟也无法淹灭,直烧得它们油脂外溢,哀号挣扎不休。
晏娆的用意在于教训,不在杀生,等几头妖怪知道厉害,连声求饶,她也就收了法术。只不过这一番雷火洗炼下去,早把这些老妖积年修炼的妖力尽数刷去,根骨烧除,虽然神智仍然超出普通兽属,却是不复为妖,再也无法踏上修炼之途了。
群妖眼见刚刚还凶威赫赫,不可一世的几头老妖转瞬间就被晏娆烧回原形,变做一条条能被凶兽一口吞没的小鱼,沿着溪流漂泊入海,都凛然生惧,除了广受恩惠而有的感激之外,更多了几分敬畏。
晏娆把这几头老妖处置完后,再去看两头蓝鲛,问道:“你们意下如何?”
两头蓝鲛被她翻手镇妖的手段吓得哭了一地珍珠,惊惧不已的搂在一起,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晏娆对恶客不手软,对这看上去软弱不已的蓝鲛却是耐心十足,见他们害怕,便将神态放得更为柔和,温声道:“你们没有以人为食的血腥气,我允许你们听课。然而你们毕竟是和鲨妖一起来的,若你们与他们感情深厚,因而对我怀恨在心,不愿听讲,那便自行离去罢!”
大鲛惊疑不定,小鲛却急忙叫道:“鲨王就是逼着我们替他引人入海的!我们跟他没有感情深厚!”
晏娆无声地叹了口气,鲛人泪在世俗界是有名的宝珠,渔民们追逐着鲛人的歌声入海捕鲛,以求财富。而鲨妖正是利用人类的贪婪,在海中大肆吃人。若说鲨妖和渔民都是自取其咎,这两头蓝鲛算来反倒最为无辜。
“那你们现在,是愿意留下来听我讲法么?”
她温言慰问,两头蓝鲛终于稍稍镇定,连忙点头:“是是是,我们都愿意听您讲法!”
晏娆又道:“既然你们想听我讲法,就要守我的规矩,以后都不许再故意引诱渔民送死,能做到吗?”
这个种族已经被人族捕猎得胆小如鼠,能有地方听取道法真传,而不用以身犯险引诱人类,对他们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何况现在作为头领的鲨妖等都已经被晏娆剥去修为,变成了普通海兽,他们除了心有所求外,畏惧也不比别的小妖少半分,异口同声地回答:“能!”
晏娆看了他们一眼,又抬头环视了周围的群妖,道:“不独是他们,所有随我学道者,都不许吃人!你们应否?”
妖类相比人类而言简单得多,对于利害得失的计较直接,一听要限制它们捕猎的种类,群妖都骚动起来,既不舍得不听讲,又不愿意少一种食物,交头接耳的嗡嗡争吵。晏娆也不着急,就端坐在上方静候群妖做出选择。
倒是两头蓝鲛见到群妖这磨磨蹭蹭的样子,大感好奇:“你们这片海域原来一直被上古妖王的神通遗泽笼罩,除了上师,都没有人来往,更没有地方猎杀人类吃,上师这个条件对你们来说没有什么分别啊,你们为什么不答应?”
听到话的几头老妖恍然大悟,乱纷纷地一阵喧闹,这才有妖答应:“上师说的我都听了!”“不吃就不吃呗!”“人要是都像上师这样,也吃不了吧?”
到最后所有妖怪都统一了意见,齐声道:“愿上师教诲,以后都不吃人!”
晏娆微微点头,沉声道:“你们听我讲法,随我学道,我待你们与人族无异。今日授课的最后一节,我便教你们何谓人族的誓言。”
“誓言,是人和人相互约定要践行的话,为免其中一方毁约,双方在约定的时候,一般都会邀请有威望的人做见证,或者以某事某物作为毁约的惩罚。比如说你们今日答应我,以后都不吃人,这是以我讲法为条件而做的约定,我所授的道法,便成为了这约定的见证。如果哪天你们违背约定,就会触动道法的反噬,所以无论是人是妖,都不要轻易许诺立誓……”
钟远泡在泉水里听着晏娆在讲法途中夹带私货,教导后辈小妖做人,心中不爽,只是迫于重昕的严令,不敢直接出声跟她对骂。但却忍不住在潭底使劲翻身,赶得鱼虾乱窜,泉水浑浊。
晏娆不动声色的一抚,泉水下方的空间无声隔开,下层仍然被钟远搅和得浊浪翻涌,上层却是瞬间澄清如故,一派祥和。听讲的群妖毫无所觉,直到旭日东升,晏娆讲法结束才行礼散去。
晏娆待群妖散去,本想找钟远说说话,不料这地头蛇发觉她境界提高后,神通更进一步,自己恐怕不是对手,为免她秋后算账,早沿着泉眼的水道溜之大吉了。
这章尾山人迹不至,如今妖类亦远遁避让,清静无比,正宜潜心静修,晏娆也就安心的留了下来,间在月圆之夜群妖集聚时讲法传道。
山中无日月,等她境界稳固,神通妙用更上层楼时,重昕也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