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亲切温柔,无声地来去,重昕已经醒来,却仍然静静地躺着,看着头顶的泉水光影荡漾,水草招摇。他睡着后,晏娆没有离开,而是直接施法在水底化出软榻,隔出空间以供他休憩。这灵泉所育的深潭多年来只有钟远盘踞,蓄养得水草丰美,灵药俊秀,游鱼活泼,从水底往上看别有一番异于山林旷野的精致。
晏娆就坐在他身边,正将一枚凤螺火珠用青丝编成络子。她在罗浮山的时候,师父宁琰重伤难癒,轻易不动用法力,日常起居与凡人女子并无二致。除了教晏娆道法修行,也教女红针指,琴棋书画让她陶冶情趣。
山居寂寥,缺少玩伴,打个颜色鲜艳的络子装些小玩意儿在里面,是宁琰逗她高兴的常用手段。今日坐在这水底空间,听着外面鱼游水流愈显幽静的天籁之声,她编织着手下的络子,忽尔如同回到了山中,岁月无愁。
阳光透过水面照在她脸上身上,时不时便泛出一波明亮的光泽,她的头发没有绾起,乌云般的散垂在身边,被水光一映越显得柔亮明丽,每一丝都透着温柔静谧。而她缠织的络子,正是用她自己梳理下来的青丝编织,与凤螺火珠的颜色相衬相映,安详美好。
重昕没有惊动她,直到她将络子打完,自然低头,才发现他已经醒来,不由一怔,笑问:“你的伤感觉怎么样?”
他无法得到这个纪元的天地灵气供养的,伤势的恢复要靠别的途径补益。她的神通能与他相容,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稍微提供一些时空的力量,只不过终究只算辅助,真正的伤势恢复,还要看他自身。
重昕起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道:“还行。你们人族的金仙过惯了逍遥日子,早就手生了,杀伤力比起以前来差得远。”
此元人族独兴,道门各派修成的金仙,虽是当世至强者,但踏入长生境后,自然而然地就少动手争锋,多享受仙福了。如此情境下的道门金仙,如何能比前几个纪元,各族高手各率大军征战天下,为己族一争量劫生机时,那从血雨腥风里杀出来的无匹锋芒?
晏娆微微沉默,旋即一笑,将她刚才打的珠络拿过来,道:“你丝绦上的络子碎了,我给你换一副。”
她俯身过来,如云的乌发拂过他的手背,散发着一股春天里新芽绽放,百花争艳的芳香,似浓似淡,若有若无。云鬓下,她翠眉丹唇,明眸盈盈,既熟悉又陌生,也亲近,也疏离。
晏娆将络子换好,正想退开端详一下,手腕一紧,被他扣住了。她怔了怔,抬头疑惑地看着:“怎么了?”
重昕垂下目光,淡淡地问:“你要走了?”
晏娆默然,过了会儿勉强笑道:“我来这岛上闭关修炼的时间已久,不知北洲现况如何,是该回去了。”
重昕嘿然一笑,略带讽刺的道:“我就知道,你是不会平白无故陪我做这些的。”
虽是讽刺,但他的声音却又有一股掩不住的落寞。晏娆心头一震,抬头看着,苦笑问道:“然而,我还能怎么办呢?你……又能怎么办呢?”
两人的种族不同,利益冲突,有些事,根本没有选择余地。他此时出声讽刺,她无可辩驳;但若有一天,换她出言质问,他恐怕也无法回答。
一时间两人无言以对,沉默静立。水晶界璧外一大群小鱼游来,不知前面的光亮处乃是另一方空间,稀里哗啦地扑了上来,撞得水花四溅,一片慌乱。
晏娆看着界璧外惊慌散乱的鱼群,慢慢地说:“重昕,我们来做个约定吧!若有一日,我们两族终究不能同存渡劫,必然争锋竞渡,我族侥幸胜出,而我在其中占了一席之地,有望超脱彼岸,则烛龙岛上听过我讲法的妖族,我庇佑它们繁衍延续,不为人族所迫。”
重昕冷笑:“我族之强横,数倍于人族,你想胜出渡劫,那是做梦。”
晏娆对他的讽刺毫不在意,只是含笑问他:“如何?”
重昕沉默了一下,终究还是回答:“好,若有哪日,我族胜出,则我也保人族不亡,人数百倍于今日的烛龙岛群妖!”
晏娆悄然松了口气,微笑道:“一言为定!”
重昕轻哼一声:“此元的人族可不比当初,照我看,若真有那一日,即使我守约而行,他们多半也会自取灭亡。”
晏娆摇头,道:“我的看法恰与你相反,我的族人可能会在安乐窝里消亡志向,走向灭亡;但若有一天,当他们面临着种族将亡的苦难,他们反而会更坚强的崛起!两个纪元以前,人族是这样从蛮荒中披荆斩棘的走出来的,两个纪元以后,他们也不会忘记沉积于血脉中的勇武与坚韧。”
重昕一时无言,妖族的个体之强大,确实可以百倍于人族;然而这种沉积于血脉中的有关品格的传承,妖族却是真的从来没有形成过如此强烈的信心。
妖族的骄傲,让他们看不起人族的典章、制度、文化,认为那是约束天性的桎梏,是阻碍修行的囚笼;然而人族之所以由弱而强,从娲祖造人之日起,屡经灭亡之危却仍然扩张强大,却正是因为这些妖族瞧不起的东西,赋予了他们在绝境前团结一致,奋勇抗争的力量。
界璧外的小鱼群开始散去,却有几条阔口大鱼追着鱼群捕食,同样瞎头瞎脑的猛撞过来,搅得潭水浑浊。重昕心中生厌,随手一拂,想将鱼赶开。晏娆却摇了摇头,收回她阻隔潭水的法术,拉着他离开:“本来就是我们扰乱了它们的生活栖息,怎么还能倒伤它们?”
重昕随着她一起离开深潭,望着外面开阔晴朗的天穹,心情却沉郁难解,过了会儿才问:“你还会来烛龙岛讲法吗?”
晏娆涩然道:“人道是师父引进门,修行在个人。妖族的修行之法,与人族大不相同,我能教他们采气入门的基础常识,能告诉他们如何避免修行出错,但到最后,终究还是要靠他们自己摸索道途。我已经将化形前后主要的知识都传授给了他们,以后就不再来了。”
她说的理由当然算是一方面,然而更重要的却是,如今两族相对的态势已显,即使她还有许多知识,没有来得及教给烛龙岛这些妖怪,她也不能再讲了!
她来这里讲法,有诸多的原因,几方面的衡量,但是最最重要的一点,也骗不了她自己的一点,却是她想来这里看他。这个地方看到的他,不是分神,不是妖族的上王,而是将她带到这里,让她窥见了另一种风景,另一种生活的心上人。
只不过从今往后,这个地方,她也就不能再来了。
重昕在她干涩的沉默里体会到了更深层次的拒绝,脸上的肌肉不自觉的紧绷,下意识地就想将她抓住。然而当她的手臂没有丝毫闪避,柔顺地任他握着时,他心中的空虚不止没有填满,反而更深地扩大了。
她在他面前向来如此,轻易不会反驳他的话,他曾经欣喜她的温柔宽容,可到后来才知道,她的不争执,其实是另一种决断。她不愿意做的事,她会告诉他,但不会因为他有相左的意见而和他争吵。她只是做出决定以后,就一定践行到底,绝不会因为他的阻拦而改变主意。
他现在可以抓住她的手,但只要他没有办法将她一直困死,她总是会离开的!
重昕的眸光乍然幽深,因为极致的黑暗,映得他的瞳孔周边漾出了一圈冰冷的蓝,危险而凌利。然而晏娆看着他,却像没有丝毫感觉似的,神态仍然温和柔软,不惊不惧,不慌不乱。
刹那间重昕的心绪潮涌,无数次交锋来回后,却终于松开了手,喟然长叹:“阿宴!阿宴!于这世间众生而言,天地归元是他们的量劫;于我而言,你才是我的量劫。”
晏娆满嘴苦涩,低声道:“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心里没有种族之分。等到我意识到种族分别的时候,我又想无论是什么种族,都不应该因为出身而限定将来;那时候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想着世间事物,总该有选择的机会,走到现在我知道原因了,可时间却根本不给我丝毫选择的余地,这量劫也不容我选择!”
她最初说起两族都该有选择道路的余地时,重昕就断定她根本不会有机会,更不会有时间去经营;如今一语成谶,他却没有丝毫快意,过了会儿才道:“你留下来,待我取尽西洲,自然就有了容你选择的余地。”
“可是那样的余地,对我来说本身就是背叛!”
晏娆抬起头来,将披散的青丝绾起,插上新制成的珠簪,笑道:“这是你上次赠我的凤螺火珠,我炼制了一对珠簪,你看漂不漂亮?”
火珠经过她炼制,更显得焰纹灵动,在鸦鬓间宝光流转,与她玉洁婉丽的面容交相辉映,美轮美奂。她站在面前,仰头凝视着他,眸光盈盈,充满恳求之色,将他本来想说的话都冲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声叹息:“美,很美。”
“谢谢!”晏娆展颜一笑,眉宇明丽生辉。她平时也笑的,但是那笑总有几分克制,温柔多于明快,不如此时张扬外放,连泉边的花草都感应她的心绪,悄然盛放。她环顾四周,身后是一泓碧水,身边是山花烂漫,蝶飞莺舞,几只翠鸟停在水边的芦苇上,啼声清曼,这无人惊扰的妖岛,动静之间野趣盎然,美不胜收。
她的目光流连,许久才落回重昕身上,轻叹:“重昕,这烛龙岛夜色很美,日出很美,桐花很美,海天很美……然而,对我来说,最美的却是,你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