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娆从发现道门的选择,与自己的本心相违那一日起,就已经做好了与罗浮山分道扬镳的准备。然而世间之事,莫不如此——不在其境之时,心中取舍容易,真到了身入其境,种种情绪纷扰纷至沓来,才会令人明明已经做出选择,诉之于口却困难。
利关难过!情关难过!心关难过!
良久,晏娆突然一笑,徐徐道:“罗浮供我十八年衣食不假,养我育我却非真!我襁褓中由师父抱入罗浮,是师父哺喂抚养,长大成人。及至六岁开蒙,山中负责教导幼小的云开府长老出身碧潭峰,对我多有白眼,任凭素清婷一辈欺凌排挤,以至我八岁失学。虽说儿童之事,不足为恨,然而我在云开府中所学有限,入道是由师父别创新法,亲手教导,与罗浮道统不能一概而论。我只认师父的养育之恩,也会回报罗浮幼年供给衣食的恩惠,但却不能再从宗门召命!”
商参眉头一皱,森然道:“既如此,你是要背祖忘宗,叛出罗浮了?”
晏娆淡淡地说:“我是前身骨血重塑生人,父母早已消亡,哪来祖宗背忘?”
道途既定,就再无更改的可能,罗浮的选择与她背道而驰,不容含糊。既然最难开口的事已经说出来了,剩下的也就更加容易:“罗浮山的大道是弃民独善,我道是共民竞生,二者水火不容。我践行己道,此身牵扯生民大业,非属一人,岂能以私情而胡乱应允道门征召?往后罗浮若有事问我,可以让我师父前来商量,然而征召之说,再莫提起!”
商参眉眼中寒意大盛,杀气鼎然欲沸,霍然站起。
晏娆来之前就已经做好翻脸的准备,此时便也在凝立静候,只等他先出手。
然而商参沉默片刻,将手往身后一背,竟是退开了两步,漠然道:“我此次出山,首要事务,是助云泽派长庭一脉找到你解毒,其余之事,容后再说!”
已经当面指责她背叛罗浮了,商参竟能忍住不动手,这让晏娆心中诧异无比。但万事缓和而圆,以北洲如今需要时间休息的状况,她与商参直接动手的时间越压后,对于整体局势来说就越有利。何况师父宁琰如今还在罗浮,她不能回罗浮,打听师父安好与否的事,始终还是要着落在他们这行人身上,能不完全决裂,还是稍稍拖延的好。
商参后退,她也就顺势道:“长庭一脉能与你一同前来,想是得了宗门之令。既如此,请师兄与我一同前往,决断长庭之事。”
商参平声道:“你既然不从罗浮之召,长庭之事自去处置,我不干涉。”
晏娆本以为罗浮与云泽派长庭一脉有利益约定,所以才派商参前来,借她解毒之机取利。不意到了这可以开口向叶洪文师徒索要好处的时机,商参竟然以她不从罗浮之召,利益便不相通为由,连她主动邀请都谢绝了。
但她对商参的忌惮极深,能不与他打交道,就不愿多事,微微点头致礼,并不多话,但自出门往叶洪文师徒所在方向走去。
叶洪文心急师父和师爷所中剧毒,虽被商参派人拦在外面,却不远离,仍然守在浮槎的甲板上。见晏娆盏茶功夫都不到,就独自出来了,既诧异又惊喜,连忙快步流星地迎了上来:“晏道友,家师已在二楼的听云榭设宴恭候大驾,请随我来!”
他为寻师父解毒之法,十几年间足迹踏遍四海六合,不仅遍问同道,还深入世俗探访凡人强者,经历之丰富不下于公孙鸿,而对人情之熟谙也不弱于彭英。东君真人都以“道友”称呼晏娆,他自然也换了过去的称呼,把晏娆迎下二楼后,伸手启动了舷梯旁的一枚符禁,这才笑道:“晏道友,我与师爷寻访你之前,特意入罗浮见了尊师宁真人一面……”
商参根本不给晏娆留个叙旧的机会,两人就形同翻脸。晏娆连问一声师父宁琰安好与否的机会都没有,心中着实焦虑,陡然听到叶洪文特意说起,不由轻啊一声:“你们找我师父干什么?”
叶洪文笑道:“我听说晏道友自出山以来,就不曾回去,想来宁真人对道友出门在外的寒暑风雨十分挂心。所以师爷去求见列锋真人,我就去趁闲去了金竹峰,陪宁真人叙了些我们在穷与荒泽天宫探险的闲话。”
晏娆内心深处不希望繁生宫里面的事让宁琰知道,更不愿叶洪文猜出繁生宫已经在她手上,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问:“我师父近况如何?”
叶洪文想试探一下她会不会紧张当日自己与宁琰说的话,此时听到她只问师父的近况,便知道自己的试探落了空。
不过他这些年失望的次数太多,晏娆是唯一知晓他所需药引,面见东君真人后仍然举动从容,并不心虚为难的人。能试探到她着紧的地方当然好,试不出就让利以诚心求解毒之法。这心态的变化,他掌握得极好,半点干涩都没有的回答:“宁真人精神极好,新学了凡人的莳花之法,领着两个童子在金竹峰上养了许多牡丹花。我拜访时,正值花期,牡丹开得富丽堂皇,美艳绝伦。”
晏娆想象师父在山中以莳花为乐的日子,心中悲喜难分,叹道:“金竹峰人口简单,我离去日久,原来的童子应该已经长大了,陪我师父莳花的童子是哪来的?”
叶洪文心再细也不至于管到宁琰身边的两个童子身上,不由一愣,有些惭愧的道:“这却是我疏忽了!我当时与宁真人闲叙,不曾问过这些。”
晏娆本也没指望叶洪文真能打听到这些细节,只是借机询问师父和他说话时的情景罢了。叶洪文拿不上来,她也不再问,只是道:“家师素来宽厚爱人,善于教人,能跟在她身边的做童子,于罗浮山云开府收养的幼童来说,是难得的好机会。”
叶洪文点头赞同:“正是,我那日见两童子,不过十来岁,已经剑意外发,神气清明,将要踏破胎动之境。宁真人教导弟子,当真有异于常人之处。”
晏娆随口敷衍,心中却知道情况不对,宁琰与罗浮宗门有嫌隙,原来教养晏娆时,明明自身也精通剑法,却弃而不教。而是收集罗浮山的资料参悟雷法,炼制箜篌蓄养金竹紫雷,以雷法引晏娆入道。
其时金竹峰的役使都是宁琰特意挑选出来,不能修道的凡人。宁愿用凡人也不肯用宗门派来的弟子,宁琰已经执着几十年了,总不会在短短几年时间里就完全改变,并且教出用剑入道的童子来。
这也算是宗门秘辛,晏娆并不说破,转而问:“家师知道叶道友来寻我,可有什么话要告诫我的?”
叶洪文笑了起来,拍手道:“这正是我来找晏道友的主因。宁真人深信晏道友有替我师解毒之法,且必会出手相助。因此临行手书一封,托我带给道友。”
晏娆大吃一惊,停下了脚步。叶洪文探手入怀,取出一只锦囊来,递给晏娆,又道:“晏道友请在茶室稍候,我去请师爷过来。”
晏娆已经十余年没与宁琰通过消息,更毋论见面。叶洪文带过来的这只锦囊,是她多年来第一次收到师父的消息。
尽管这锦囊不由商参交付,却是叶洪文这个云泽派弟子送来,令人不能不去想背后的复杂的原因。但隔了天涯海角,万水千山,再见到师父贴身佩带的香囊,以及听人说里面有师父的手书,由不得晏娆心情激动,勉强和叶洪文客气了一声,就将锦囊接了过来。
叶洪文费了偌大心机,横跨两洲将信囊带过来,当然不会在当口做不识趣的事,很自觉的将茶室的移门合上离开了。
晏娆待他离开,才施法破开锦囊上的符禁,打开锦囊往里看。
然而囊中却没有纸张布帛,只有几把金竹峰待客奉茶的特产干果子,还有一片牡丹花的叶子。就好像当时的宁琰,对给弟子寄信并无准备,只是恰好有人在旁边询问,她就顺手抓了两把果子塞进锦囊里,像哄小孩子一样,让人帮她带了过来。
晏娆将果子倒在手里看了看,忍不住笑了。笑过后她又将虽然有法术保护,仍然已经开始发黄变干的牡丹叶拿在手里,在上面轻轻地吹了口气。
叶子上的枯黄色褪去,重新变得青翠,上面用指甲刻出来的几行字浮现了出来:“安好,勿念。践行己道,更莫迟疑,不成金仙,不许归山。师,琰字。”
字迹显现后,青叶又迅速的干枯,到最后变成了一堆灰白的轻尘,无声地消散在空中。这一叶手书,就如她幼时缺少玩伴,师父为了逗她开心做的游戏一样。只是其中的内容却与小时候藏着的谑戏截然不同。
隔着那么久远的时间和空间,她的师父仍然从叶洪文的只言片语中,察觉到了弟子的道途选择偏向,明了她与罗浮山必会产生的分歧,并且直接就予以支持,让她不成金仙,不得归山。
成就金仙后,她选择的道途必然已经坚不可摧,长生不朽。到那时她与宗门之间的矛盾,也就变成了另外一种层次的较量,而不会因为出身的原因,被罗浮以宗门规矩拘束困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