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参来北洲之前,就已经通过各方面搜集到了北洲变化的消息,然而当他真的面对北洲一隅新成的这股人道气运之时,仍然意外不已,足下的剑光微敛,慢了下来。
素清婷修炼的功法不像别的清修之法那样惧怕红尘浊气,见商参慢下来,便主动道:“不如师兄在此暂候,让小妹先去看个究竟。”
商参举目四顾,摇头,道:“不急,有人在山上等着我们,且去一见。”
黑岭雪山绵延万里,其中一座矮峰上,却是风停雪止,春暖花开的景象。麒麟大鸿卧在一旁,对一枝腊梅呵气。梅花树下,彭英轻裘貂袍,坐在石台上对着棋盘闲敲棋子。
商参一行御剑来到山前,他抬头一笑,举手招呼道:“客来了!还请入座一叙。”
彭英此时由当年晏娆带出山的麒麟陪伴,自身却是一副全无修为的模样,商参有些吃不准他的身份,但面对邀请,却收了剑丸,一步踏入山中,道:“外面风雪狂怒,牛鬼蛇神横行,先生竟能坐在此地安坐打谱,当真是好雅兴。”
彭英淡淡地一笑,道:“我北洲已经决意统合天下,所有非凡力量之主,都必须得到朝廷册封,为人族生息渡劫出力。这牛鬼蛇神协助百姓整建家园,调理风水之事,虽然看来惊悚,倒也说不上横行。”
他在这条拱卫北洲内陆的大雪山前,将在商参一行引来,当然不是为了跟他斗这几句嘴。略说了一句,便一指对面的座位,笑道:“北洲百废待举,实无富余之资。想来真人修道,也不在意这些俗世礼节,不会怪罪简薄。既如此,真人何不陪某家手谈一局,将所愿之事,慢慢道来?”
商参本身就不是多话的人,面对彭英的再次邀请,更不二话,一撩袍摆就坐了下去,直接问:“是猜枚争先,重开新局,还是就按先生目前所执,直接落子?”
彭英笑道:“对于人族来说,世间之事,最要紧的是公平。哪有邀人下棋,直接以残局欺负别人思路难以接续的道理?真人若不嫌在下轻慢仙家,请猜枚争先。”
商参哂然:“天生万物,自来不公。就比如此时你我猜枚,我只需一眼,就能知道究竟是单是双,你手握几子,稳赢不输。”
彭英没想到他如此直言不讳,啼笑皆非,道:“天道确然不公,然而人心存世,自有是非公论。只看真人如何取舍,是否愿意。”
商参略一沉吟,随手抓了一把棋子,抬头道:“若由我先猜,这些世俗之事都是微尘轻粉,不值一提。先生既求公道,就自己猜数吧!”
他言语虽然桀骜,但终究还是没有直接拒绝彭英所说的“公平”。彭英也不客气,笑道:“真人神通广大,某家就却之不恭了。”
当下拣了一枚棋子放在枰上,双方将在商参所抓的棋子放下一数,却是双数。
彭英猜错枚数,便只能任商参执黑先行。
商参也不急着落子,而是再看了彭英一眼:“天意欲灭凡人,先生何必强求?顺天应命,方为自然之道!”
晏娆落后他一步才到这里,闻言不由冷笑:“顺天应命?天地量劫,第一欲灭者,必是当世最强!道门横绝当世,若论强弱,是此元第一,正当应劫寂灭。你让凡人应命,怎么道门自身却暗里准许妖族、魔族生发,抛弃凡人,勾连进退,不肯束手待毙?”
商参信手落子,道:“道门自有力量与天命相抗,些许谋算,不过是为增大渡劫把握。而凡人却是自身体弱,偏偏心力太强。这与三尺童子,试举千斤巨鼎有何分别?北洲今日之举,恐怕于自救无益,却是加快了凡人灭亡的时间。”
凡人的力量,在天地面前形如蝼蚁,却偏偏想着要做逆天之举,超脱彼岸。商参这句力弱心强的评语,半点不差;而他提及的后果,也正是晏娆带麒麟选王以来心中的隐忧。
然而此时她站在这红尘浊浪汇聚的人道气运之下,却是半点也不示弱,淡淡地说:“商师兄远离凡尘世俗,早已忘了自身来处。怕是不记得人是如何来到这天地间的了——人是娲祖感应天地意志,聚众生之长而育。民之所欲,天必从之!纵然如今的天地,为了全自身之道而意图覆灭人类,但这育种之初就曾应许的承诺,总不至于全无约束。反而是道门如今行事偏执,忧患比之凡人有过之而不及。”
商参不擅口舌争锋,身边的素清婷却咯咯一笑:“晏娆,你都快要连累得宁师叔入雷狱了,还好意思在这里逞口舌之利。就不怕雷刑严酷,这忤逆叛宗之罪,着落在宁师叔头上吗?”
她对晏娆和严真真的了解,远在商参等人之上,深知如何才能攻破他们的心防,一说就是晏娆最害怕的地方。宁琰借叶洪文之手,将信递出来,以师命对抗宗门规则,令晏娆从心理上割裂宗门的辖制。若从宗门利益来说,与背叛并无二致,真要细究起来,这雷狱火刑怕是逃不掉。
但这样明显的把柄,对于早有准备的晏娆来说,却也在意料之中,当即回道:“我师贵为掌教真人亲传,只有宗门对不住她,却没有她对不住宗门。若因弟子道途与宗门相逆,就牵连师长,罗浮今日还能有长老安居太上峰吗?素清婷,你自小就爱口舌争利,仗势欺人,心境之劣,恐怕连外门普通弟子都不如。我与真真和你同年启蒙,如今我道基坚固,真真破劫重修,都长生在望。只有你仍然困于私心杂念,寸步难进。照这样看,百年之后,我与真真成就金仙,你不过就是尘世老妪,却不知到时候你还有没有颜面出现在我们面前。”
这正是素清婷心中最大的恐惧!
她从小千娇百宠的长大,生平只有两件事不能如意,一是她对商参有情,却至今没有得到回应;二是她幼时与晏娆和严真真不对付,偏偏修为却总落在两人之后,明明自己有时候占了先,又会被远远地甩开。
若是不如意十之八九的普通人,检点人生只这么两件不如意事,只会感叹老天爷待自己不薄,生出庆幸之心;但在素清婷看来,这两件不如意事,简直就是她人生最大的耻辱,道心深处的魔根!只要稍稍一碰,就能让她跳起老高,何况是如此刻骨的指摘她最畏惧的事?顿时拔剑猛扑了过来。
商参与彭英落子不停,闻得剑鸣,便知身后发生了何事。素清婷与晏娆之间的差距之大,已经与仙凡之别相差不远,他下意识的就喊了一声:“晏师妹手下留情!”
晏娆对付素清婷,确实只需弹指拂衣的力道。只不过她恼恨严真真在被父兄禁制那段时间里,素清婷落井下石,着意凌虐,明明可以轻松将她制住,却站在原地任她的剑刺来。
素清婷心知不好,就待变招,可晏娆一直等在前面,如何会容她后退?当即左手一捏,如执花枝,轻轻巧巧地将素清婷掌中的宝剑扣得无法变化,右手却一掌抽在她脸上。
严真真因真空劫入世,吃尽断亲漂泊之苦,严家有血脉之亲,晏娆不便替她寻仇;这素清婷却是当日为虎作伥,该当报复的对象。晏娆捏剑将人定在身前,毫不客气的正正反反连抽了她四五个嘴巴,打得她鼻青脸肿。
素清婷自出生以来,何曾吃过这样的大亏?整个人都是懵的,过了会儿才醒悟过来,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晏娆!你敢打我!”
晏娆为防商参和铁名千阻止,这几个耳光甩得极快,商参阻止不及,转头看到素清婷双目血红,疯狂地想挣脱晏娆的钳制报复回来,急忙推出一掌,将两人打开,怒声喝道:“素师妹!你别胡闹!”
素清婷被商参喝斥一声胡闹,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商参,哑声问:“商师兄,你说什么?”
商参不远万里来到北洲,当然不止是替叶洪文师徒找晏娆这一项任务,带她同行是迫不得已,哪有那闲功夫哄她,板着脸又喝了一句:“素师妹!你在山中胡闹,有长辈护着,可在这北洲,可不会有人让你!向晏师妹道个歉,把以往的过节了了,别任性!”
素清婷受了前所未有的屈辱,偏偏意中人不止不维护,还压着她道歉,这简直是给她心窝里连连捅刀,由不得她伤心发狂,一把甩开他的辖制,怒叫:“让我道歉!做梦!商师兄,你……你……”
她确然对商参用情极深,这种时候竟然仍旧舍不得出恶言骂他一声,而是望着他恨恨地跺脚,悲号一声,掩面转身狂奔而去。
商参微微皱眉,吩咐铁名千:“追上去,保护好她。”
铁名千暗暗叹气,没有多话,拱手致意后便往御剑往她疾驰离去的方向追去。但北洲人道气运已经成势,素清婷因为功法和心性相合,受红尘浊气影响较小,而铁名千受的压制却大,虽然修为稍强一些,却也做不到短时间内将人阻截回来。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山岭疾掠而去,片刻功夫就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