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长刀割断乔柳脆弱脖颈的士兵看到人已气绝,面无表情地收起沾染着还温热鲜血的长刀。
他身侧另外一个看起来军衔不低的士兵不知从何处掏出泛着寒光的短匕,像对待屠宰场任人处理的牲畜尸体一般,从乔柳那张生前常常带着笑的的脸上剐下两颗眼珠。
赵惜月麻木地坐在地上,鲜血遮住了她的视线。她从鲜红的视野中看到了他们所做的一切,却也只是漠然地看着,无论什么也阻止不了这番恶行,她有些悲凉,脑海还是迟迟回不过神来。
士兵们低声交谈着什么,这也是赵惜月第一次听见他们发出声音。那声音断断续续,低哑如同从遥远的以前传来。
“将军说了……眼睛……军师的……巫术……”
赵惜月仅仅听清了几个并不连贯的词,无法辨别清他们谈论的是什么。她也懒得对此关心,疲惫感和眩晕感一直萦绕在她心头,她只想要着一切快点结束。
士兵将眼珠装进一个被血染得通红的,看起来像是装着不少东西的布袋里,便边谈论着边从这一方庭院里退了出去在街角巡逻着走远了。
至始至终,他们都像未曾见到赵惜月这号人一般,视她为无物。他们低声谈话的声音就像某种咒语,迟迟在她耳畔回响不肯散去。
天空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而且眼看着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冷风穿堂而过,吹落了沙枣树上最后一片叶子,是秋天了。
赵惜月突然感到仿佛耗尽全身力气,伏在乔柳逐渐冰冷的尸体上,在压抑的沉默中闭上了眼。
她太累了,想要好好地休息啊。
赵惜月一直没有彻底失去意识,只是思想游离在昏昏睡去和保持清醒的边缘,她感受到寒冷,感受到随着狂风飘进屋檐下的暴雨,感受到手下的肢体一点点冰凉直至僵硬,可她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最终惊醒了她的,是一件温热的棉衣,温暖了她逐渐冻得僵硬的四肢,使她又有了回到人世的错觉。
是顾修竹披到她身上的,赵惜月从昏睡边缘清醒过来,默不作声的从冰冷的地面爬起,裹紧了那件棉衣。
她才发现天空已经全黑了,屋檐湿哒哒地往下滴着水,院里已成了一块低洼,雨却已经停住了。
又是一天过去了,他们被困在这个几十年前的幻影中多久了,赵惜月有点记不清楚了。在中原那十多年的记忆在这场幻境里被搁置的很远,她已经许久没有想起她原本的人生了。
她看见了一整个白天没有见到的顾修竹,白皙却冷峻的脸上有道明显的伤痕,黑暗中视野受到局限她却也明显看到他身上同样有些不大不小的伤口。看样子他也经过一场恶战,毕竟对方人数众多。
此刻顾修竹正半跪在地上,替“躺”在地上面目全非的乔柳蒙上了一块白布。赵惜月看那白布眼熟,观察许久才意识到那是顾修竹常年带在身上的一块帕子。
赵惜月曾在认识他不久后就放肆嘲笑过他大男子还带什么手帕,被顾修竹面不改色地教训一顿后才知道那是顾修竹他亲娘在她出门游学前替他亲手绣的,顾修竹对此珍惜不已,如今却被他用来盖在一块冷冰冰的尸首上。
赵惜月转动着眼珠没有多大感触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这些人在几十年前就早已死去,此时多余的悲悯并没有什么用。
她心里明知顾修竹此刻的举动是多余的,她却未出声阻止,仍由那块绣着竹叶的雅白色帕子轻轻盖住了那张如今已面目全非的脸。
顾修竹看到赵惜月已经清醒过来,做完手上的事情后便从地上起身,顺带拉起了瘫坐在地上的赵惜月。
“我很抱歉。”他在赵惜月忙着拍干净身上灰尘时低声说,坚毅的面容在寂寥的月色下显得格外落寞,“没能护你们周全”。
赵惜月拍着灰尘的手在空中顿了顿,紧接着无力地挥了挥手,“都是命运,逃过了这劫又能怎样,他们几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倒是我们该怎么办?现在人已经死完了,这里却没什么变化……我们总不能一直被困在这沙漠里,你不是还急着去京城吗。”
赵惜月叨叨完,站在屋檐下看了眼天空。沙漠中的夜色不知因什么原因显得格外纯粹,空中乌云终于彻底散去,如墨的夜色静谧,今夜的月亮也格外圆润,硕大的一轮月亮高悬在城市上空,如牛奶般的月色静谧流动。
顾修竹没想到她将事情看得如此平静,收回了想要自责的话,认真地考虑起赵惜月说到的问题起来。
思考许久,他才开口。
“那些士兵在屠杀结束后,沿街剐去那些尸体的眼睛,也许这就是让这些百姓一直困在被杀死的经过里的原因,也是我们被困在此地的原因。”
赵惜月听他这么说倒是回想起白天听到那些士兵的絮絮低语。
眼睛……巫术……国师……她将听到的事情完完本本地全盘告诉顾修竹。
顾修竹听完她的话,沉吟许久:“巫术吗?我也曾在古籍上见过与之有关的记载,巫术伤人伤己往往都需极其高昂的代价以完成,这到不是不可能……只是……”他握紧拳头,神色间有些不安,“家父虽在战场杀敌无数,却是绝不会用这种阴毒法子的人。”
赵惜月同样相信着不是正直的人没法教出顾修竹这么正直的儿子,所以自然并不认为这么惨绝人寰的诅咒是那个年少成名的将军提出的。看到顾修竹神色紧张,她的神色反而十分淡然。
“国师呢,那些士兵不还提起了什么国师。这咒术肯定是与他有关了,怕是这城里的守城的将领答不上来传说中那长命百岁的法子,军队觉得无法向那个新皇帝交代设了这么个庞大的诅咒吧。”
顾修竹嘴角却抽了抽,大概是觉得为了讨取功名利禄就这样残暴地对待无辜的流民也并不是个好的声名。
赵惜月依旧观望着漆黑的夜空,和那硕大的圆月。月亮因为过于明亮,遮住了周围星子的光芒,茫茫无边的夜空中只有它一个有着着飘渺的光晕,使人移不开眼。
今晚的月亮,未免太过吸引人注意了。
顾修竹还在说什么,大约时与巫术有关的细节问题。赵惜月却匆忙打断了他,拽住了他的衣角。
“看!看月亮!”赵惜月拽着他的衣襟迫使他望向天空。
那轮圆月原本是散发着乳白色光辉的,如今颜色却有了些变化,淡红色逐渐显现,像是被颜料层层漂染。那红色越来越艳丽,直至全部圆月都被染上那鲜红如血的艳丽血色,那是如同这个城市中随处可见的艳色花朵一样的色彩。
顾修竹和赵惜月对视了一眼,绯红色的月光显得彼此身影格外陌生。
“这是什么?”赵惜月出声询问,实不相瞒的是,这轮绯色的圆月让她不争气地想起了还在庐州赵家时常吃的玫瑰冰皮月饼。
“大概……是巫术吧。”顾修竹言语间也有些不确定。
正当他们惊疑不定时,地面却突然剧烈的颤抖起来。
赵惜月曾在书中看过对地震的记载,“酒杯倾覆,墙倾屋塌“,虽然这里并没有酒杯做对比,可这儿的屋梁的确一副要分崩离析的样子。恰逢这个时候,一阵狂风却乍起,扬起了地上的黄沙,漫天飞卷,一时间叫人睁不开眼。
赵惜月心中惊慌不已,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扑进顾修竹怀里。顾修竹靠着深厚的内力勉强站定着,温暖的怀抱踏实可靠,赵惜月死死抱住,十分担忧这阵突然而来的妖风将他们两吹散。
赵惜月不知道这阵诡异的妖风吹了多久,只知道耳畔一只呼呼地刮着狂风使人痛苦万分,风沙吹起的大片黄沙不仅让人睁不开眼还张不了嘴,一开口就是满嘴黄沙,她只好抿紧了嘴不说话。
隐约中似乎感受到顾修竹紧贴在她耳畔,轻声提醒,“抱紧我。”
赵惜月这时顾不上男女有别,心里却不住地嘀咕,不抱住还能怎样?被这妖风吹个七零八落吗,她又不是傻。
暗诽地话是无法穿过这漫天黄沙告诉顾修竹的,她只得耐心等待狂风过去。
时间过去许久,赵惜月甚至感觉自己的脸都要被风扬起地黄沙刮掉一层皮时,风却戛然而止,四周也恢复平静。
她试探着睁开了一只眼,眼前还是那片黑色广阔的暗夜,月亮重回灿然的白色,静悄悄地挂在空中。
刚刚的一切仿佛是一场幻觉。
她稍稍放下心来,睁大了两只眼睛,便看到顾修竹神色复杂地低头看着她紧搂着他腰的手。
赵惜月清咳两声,松开死死抓住顾修竹的手。她拍了拍耳朵,刚刚那阵妖风肆虐时,她感觉耳朵里都被黄沙灌满了,可是此时里面却没有一粒沙子,她和顾修竹的衣角,也同样干干净净的不染一丝尘灰。
这是错觉吗,她有些吃惊地拍了拍刚刚被风沙刮的生疼的脸,有些不敢置信。
“尸体……不见了。”
顾修竹声音沉重地看着某处,赵惜月还未反应过来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空荡荡的地面。
青石砌成的地面上同样一尘不染,没有血迹,也没有尸体,只有一块雅白色的手帕像被狂风肆虐过后一般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赵惜月头脑空白了几秒,紧接着受惊万分地后退几步。
“这这这……这算什么?”
她和顾修竹不会是疯了吧,才会有这场关于屠杀的幻想?还是根本只有她一个人疯了,这一切都是她的幻想?她狐疑地望向顾修竹,怀疑是不是她还在梦中,连这个人都是她平白无故的幻想。
顾修竹却不像她梦中会出现的人,在意识到事情不对后立刻推开虚掩地院门出去。
赵惜月在一番胡思乱想后重新冷静下来,打量起院子里的情况。
满院月色的清辉,晚风萧瑟吹得人手脚发凉。除了空地上离奇消失的尸体,似乎一切都与那场妖风来临前并无区别,可赵惜月还是注意到一点两点奇异的不同。
小院西边角落那株瘦弱的沙枣树梢上挂着零星几点绿叶,树梢上牵着的晾衣绳上也并未挂置衣服,原本满是黄沙的院子里此刻像是被人精心打扫过一般,黄沙都被扫到一边,低矮的房屋紧锁着,没有像白日里那样空荡荡一片狼藉,仿佛主人只是出门去了。
地上也没有她打碎的碎瓷片。这一切未免太过奇怪。
赵惜月心里发慌,想要立刻离开这个诡异的地方。可刚踏出院门一步,就与刚出去没多久的顾修竹撞了个满怀。
她扶住朱红色的大门才避免了被撞倒的悲惨结局,她第一次见顾修竹这么匆匆忙忙的模样,心里恐慌更加加剧,此刻也顾不上被撞疼的鼻梁,连声询问。
“怎么了?外面尸体还在吗?”
顾修竹匆匆合上院门,脸色沉重地仿佛遇见什么不可置信之事,摇了摇头。
赵惜月看不懂他这个摇头是指外面都没有了尸体,还是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她挪开顾修竹正在关院门的手,朝院外望去,想要亲眼找寻问题的答案。
可是一瞥就叫她魂飞魄散,她匆匆收回想要往外走的脚,退回院子里,“砰!”的一声合上大门。这仿佛还不够,她还拾起地上的门闩将门紧锁住。
她靠在紧锁的大门上和脸色同样沉重的顾修竹对视一眼,她这会儿才理解了顾修竹为什么那样沉重的背影。
院门外的青石板街道上,热闹非凡,枯败没有血色的尸体们被挖去了双眼,却像毫无知觉般聚拢在一起庆祝着某种盛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