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缘聚来仪
“呃,这三四年,小王爷每年都会微服在县里住上一段时日。”牛吞金说着,扳了一下粗短的手指,“按惯例算起来,这几天他便会驾临县里了。每次他总会上咱们云来居,便在这间雅座点上满满一桌他第一次来这用膳时所点的菜肴,就这么独酌着。唉,那孤单的样啊,让人看了心就难受。”牛吞金自顾自地与故人谈论这位豪爽金主,一时间竟没有注意到她神色的变化。
缓步走入雅座,环顾内里陈设,她仿佛能看到那个孤独的身影与桌上即使有满满一桌菜肴相伴却同样孤独的酒壶、酒杯;由酒壶中倾泻而出的银线流入薄唇后,那双敛藏了霸气的如墨鹰眸中满而将溢悲切与思念。
秋水流波缓缓淌过窗外鳞次栉比的两列商铺以及熙攘的人群,耳畔仿佛传来了她与他的欢笑打闹声。突然间,她的目光似乎触到些什么,娇躯一震,立刻跳闪开那框画着城内繁华喧闹,雕绘花鸟图案的窗台,“牛掌柜,我不在这用餐了,替我放在食盒里带走。”
“是,是。那您请稍坐喝杯茶等等。”牛吞金点头应道,转身便想走出雅座吩咐厨房。
“不用了,我好久没看杨师傅做糕点了。”生怕落单的曲意扬赶忙紧跟着对方奔出了雅座。亲手做糕点给师父赔罪比较有诚意。她终于为自己找到一个理直气壮的理由离开那间雅座。
窗外,片片絮状云彩眷恋着晴空宽厚的怀抱,慵懒地一动不动;每一朵,每一片的姿态都流露出少女敏感多变的情绪。
来仪县城北门处,一辆由城外大道上驶来的双骑马车穿过城门汇入了城内熙攘人流之中,朝最繁华的集萃道驶去。
集萃道南侧,云来居三楼雅座观景台上,几个孩童正在相互嬉耍欢语。
其中一个唇红齿白戴着银制长命锁的孩童瞟了一眼身后雅座包厢里大圆桌上仅有的几碗热茶,摸了摸肚皮,嘟起了小嘴:“娘真是的,非要亲自做糕点哄大伯。大伯敢吃才怪呢!还一定要我们也等着吃她做的。我就说我们不用下山来催她,大伯母就是不相信!”
“别理她了,我们去那里吃罢!”甯儿指向云来居对面的街边小摊,“方圆半里之内最香的就属那摊米粉了!”
“是吗?”裘风与慕容紫烟的长女裘羽裳,一个梳着两根羊角辫的红衫小女孩走到木栏杆边蹲了下来,看向楼下的车水马龙以及那个小摊,不由得赞叹:“好高啊!”
站在与栏杆相连座椅上的甯儿瞥了一眼楼下,却毫不在意。“这有什么!在徽山,比这还高的瀑布我都敢跳下去!”
“说慌!”裘羽靖将小脑袋探出栏杆看了一眼,赶忙缩了回来,显然并不相信。
徐竹与沈莹盈所生的一对双胞胎儿女徐采词、徐汇辞则狐疑地面面相觑,默不作声。
“不相信?那你们可看好了!”甯儿说着,轻身跃上栏杆边缘,调整呼吸后便纵身跃下了云来居。
“啊~!”众孩童惊呼一声冲到栏杆边焦急地看向楼下,寻找着他的身影:却见他轻盈矫健地落在一辆恰巧驶过云来居的马车车顶上。
“知道我的厉害没!”甯儿仰头看向趴在楼上雅座观景台栏杆边惊魂未定的小伙伴们,得意地挥了挥手,而后顺势躺在了身下的马车顶上。
马车内,正托腮侧卧养神的一个男子听闻车顶声响,以及随后传来的一阵顽童得意的笑声,虽仍保持着姿势继续假寐,却已出奇地略微勾起了薄唇左唇角的一泓涟漪。
而坐在车头驾车,身背宝剑的另一个中年男子则警觉地回首看去,发现制造出方才惊天动地响声的竟然只是一个洋洋自得的毛头小子,于是略微上挑左剑眉,没有作声;又见主人并无吩咐,于是又看了一眼车顶孩童后,他便回首继续驾车。
“还是这样看天空好玩,哈哈。这里的天也好蓝。呀,那朵云好像小鸟!”双手枕头左右扫视着街道两旁楼房商铺以及晴透天空的甯儿,伸出小手做出了抓住“小鸟状云彩”的手势。下一瞬,他又惊呼:“哇,那个就像娘说的甜筒!”一朵“甜筒”状云彩即刻仿被小手握在手里,小巧粉舌伸出舔了一口,赞道:“嗯,好冰凉,好好吃啊!哈哈!”
这种呱噪的性格还真像某人……
驾车的中年男子再度回首看了一眼车顶上那正双手托腮趴伏在车顶,不住左右晃动双足的孩童,心里叨念了一句。
“是这样吗?”曲意扬摊开一双无从分辨是否沾有面粉的雪白手掌,看了看自己掌心那个自己千辛万苦所做来的奇形怪状糕点,又瞥了一眼一旁杨师傅手中已成形完工的面团。
柳眉微蹙间,手掌已然合拢。不行,为了我的一世英名毁于一旦,我要毁尸灭迹……
不,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她又停止动作,启唇想询问师傅自己哪个步骤作错,却又突然将手中面团一丢,冲出了厨房,“啊嚏!啊嚏!啊嚏!”掩唇接连打了三个喷嚏。
伸出葱指擦了擦俏鼻,她边白眼边自言自语:“有人在说我坏话吗?肯定是师父在三哥面前数落我!看我不在糕点里添点料,好好孝敬孝敬您!”说着她跳起身来到水井边洗干净手后又朝厨房奔去。
嘿嘿!裘风,你给我等着瞧!
不知不觉间,那辆顶上载着甯儿的马车已驶离喧闹集市出了来仪县城城外,沿江畔又行了约莫一炷香后,在一处幽静宅院门前停了下来。
院门前,早有一个中年男管家领着几个年青的男女仆从在门前恭候多时,看见马车的到来,皆垂首恭迎。
驾车男子勒停马匹,跳下车来到车厢门帘前,对内里轻声试探道:“爷,别苑到了。”
“嗯。”车内传来一个男子简单且慵懒的回应。
待管家挑起车帘后一个高大却略显消瘦的中年男子走下车,迈步跨上院门的汉白玉石阶,“要进来玩玩,吃些糕点吗?”他驻足于石阶上,举目望向宅内。
“嗯?”正站在车顶踮脚远眺高墙内风景的甯儿听闻,兴奋地跃落在那男子身旁,“真的可以吗?那叨扰了!”说着便兴冲冲地奔入宅内,四处张望。
“爷?”驾车男子显然有些不放心,目光一直追随着已经绕过院内大理石雕花影壁墙,奔入内里的顽童。
“无妨,孩童而已。”车内男子扬开手中纸扇,迈步踏入宅邸大门。“领这位小爷去用些点心。”他向侍立一旁的管家吩咐完后,扫视着院内几无变化的景致,向内堂走去。
小曲儿,我又回来了……
宅院大门上的扇形匾额上,书写着三个狂放霸气之中出奇地流露出细腻与忧郁的墨迹,乃是“含曲苑”。
简洁典雅的正房内,徵羽瞥了一眼身旁那面绘着月下茉莉的纱质屏风,请示道:“爷,这次也不要属下去暗中打听曲姑娘的消息吗?”
屏风后,脱尽衣衫的小麦色身躯精壮、结实,宽厚背部却满是触目惊心的伤痕,尤其明显的是左侧肩胛骨下一个箭痕,与后心窝仅差分毫。听闻对方的话,赵启弦微微侧过脸庞,顿住更衣的动作,沉默了一会后,轻声却坚定地吐出几字:“不必了。”
“自从那年爷陪曲姑娘出发寻找占爷开始,裘爷每年进都城进贡春茶都必会备上厚礼去王府打听曲姑娘的消息;即便是七年前,裘爷他们有了曲姑娘的消息后,每年到都城仍旧会到王府探望。那日爷与皇上外出狩猎,裘爷便方好到府里拜访,是王妃代为接待的。听说他们写家书让曲姑娘等近期回山庄小住。”
她要回来了?赵启弦再度愣了愣,许久方问道:“……礼物都有照例送给他们吗?”
“是的,全部按爷之前的吩咐交给了裘爷。”
不知道你是否会喜欢那些我游历时所收集的新奇玩意?
“那便不必了”,他走出屏风,将外露于领口的那块静静掠过蓝色寒光的月光石吊坠小心翼翼地放回衣袍内,“没有必要去打扰他们的生活。”
小曲儿,倘若你真的回到来仪,那么只要能与你同呼吸这一处的空气,我便已甘愿了。
转身处,鹰眸越过窗台,望向一只歪头凝视枝头淡绿色独蕊的翠绿色小鸟。
独恋枝头不语花。你也与我一般,是傻子啊……
孤寂身影推门走出。阳光下,庭院中,一个单手柱着拐杖的老人缓缓转身看向他,布满象征历经岁月皱纹的脸庞上漾满慈祥的笑容。“弦儿,回来了?”
“忠爷爷,您身体还好吧?”他急步上前,双手握住老人依然结实的臂膀,笑道:“我正想梳洗后去探望您呢。”
“好好好,就是一个人静极了。你来了便好了!”老人在他的搀扶下,开始漫步于通往苑中湖水的湖畔小道,“来,陪忠爷爷走走。”
“王妃玉体是否安好?”
“娘亲除了记挂父王外,一切都很好。她还特意备了份礼物让我带给忠爷爷您!”
“好,好。多谢王妃记挂着老夫。”两人正说着,便见徵羽与一个年轻仆从走到他们身旁。
“备好纸笔了?”
“是的,爷。”
赵启弦由仆从手捧的木托盘中拿起笔,蘸了点墨后便在托盘上的一张半指来宽的纸条上挥笔写下了几个与苑门牌匾一般无二的字迹,“已平安到达来仪,勿念。”
一旁的徵羽拈唇发出一阵呼啸,不久便听闻天空回响着一声大型猛禽特有的长鸣。抬眼看去,但见一只猎隼展翅于天际盘旋一圈后便俯冲而下,收翅停留在他的右手臂上。待纸条的墨迹干后,他将其卷成小卷,塞进青瞳脚上的铜管,健臂一扬,便让它振翅飞向空中。
“对了,我帮你找到了这个。”收回目送逐渐融入苍穹之中信使的视线,枯瘦拳头缓缓张开,一个带着体温的东西掉进了赵启弦所张开的大掌中。
那是一小粒拇指般大小泛着神秘金属光泽的乌黑色圆珠,表面雕刻着复杂却精致的花纹。“另一个的去向……”。
“你比老夫更清楚。”远远看见湖心亭的孩童,忠伯拍拍他的肩膀,“你有客人啊。上次老夫请王妃帮找的烟叶,你应该有带来吧。”说着便转身走了。
嗯,好吃!娘不是说只有她和爹知道怎么做这些点心的吗,为什么这里也能吃到?嗯,不过还是爹做的更好吃!跪在石椅上,双肘撑在石桌上,正吃得不亦乐乎的甯儿听闻口哨声以及猎隼的叫声,好奇地扭头看向湖畔。
哇~!大鸟!好Cool啊!回去也让爹爹帮我买一只!
直到在辽阔碧透的天空再也看不到大鸟的影子,孩童才又被面前的糕点香味所吸引,低头伸手向磁碟中的精致点心。嚼咬间,他远远看见方才马车内的男子在驾车男子的护卫下向自己所在的水榭走来,忙蹦跳下椅子迎了上去。“叔叔,多谢你招待我吃这么好吃的糕点!”
叔叔?听见这个陌生的称呼,赵启弦心中不觉升浮起某些异样的感觉。听说小曲儿和他诞下了一个孩儿,约摸是这个年纪了罢。会像她比较多,还是他?
“喜欢便多吃点。”
“多谢叔叔。可是我要回去了。”甯儿依依不舍地回头看了看身后石桌上的几盘糕点,“再晚我爹和娘亲会担心的。”
“喜欢的话便全带回去吧,我让人每样再各备两碟让你带回去,或许令尊令堂也会喜欢的。”
“好棒!”听闻主人家应允,孩童欢呼雀跃地鼓掌,拉了拉赵启弦墨色衣衫的长袖,“谢谢叔叔!”
“你叫什么名?”对上那一双童稚的墨黑眼眸。他诧异于自己心中方冒出念头,却已脱口问道。
“爹娘都叫我甯儿。叔叔你呢?”
“甯儿。”薄唇轻请复述着那名,“唤我启叔叔罢。”
“对了,启叔叔,刚才你们放飞的是什么大鸟?”
“那是猎隼,又叫鹞子。”
“它有名字吗?”
“青瞳。”
“喔。那,启叔叔,我以后还可以再来找你玩吗?”孩童歪着小脑袋,屏住呼吸等待着回答。生怕遭到主人家拒绝,自己日后便再也没有机会来这座宅院里游玩。怪了,我为什么要征得他的允许?他不给,难道我自己便不能来了吗?想到这里,乌黑的小眼珠滴溜溜一转,咧开小嘴笑了。
“你这惹祸精,昨天到底给我吃了什么?!”这天一清早,莲莹山庄内便响彻了裘风温怒的喝问声。
正与占珑在厅内吃着早饭的曲意扬听闻,扭头看向跨步进屋的裘风夫妇,笑得差点噎住。弯腰咳嗽间,她不住地将右手握成拳头捶向胸口处。领口松动间,一个鸽子蛋大小的月光石银坠从领口内里滑出,摇荡的凸面型宝石切割面掠过一抹清冷的幽蓝。
占珑忙轻轻拍着她的背,同时也看向了兄长。
但见裘风原本儒雅俊逸的脸庞此时竟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红疙瘩,显然是因为过敏或者中毒导致。一双大掌抓也不是挠也不是,甚是难受。他身旁的慕容紫烟手挥团扇为丈夫扇风,努力地为他消除一些焦躁与难忍之痒。
曲意扬从占珑手里接过一碗豆浆喝了几口,清了清嗓子忍住笑,故作不知地问道:“哎呀,师父姐夫,你这是怎么了?吃了什么过敏,弄成这样?”
“还不是你昨天从云来居买回来的糕点!”裘风冷哼一声,在爱妻的安抚劝慰下坐在桌旁。“亏我每次入都城进贡春茶都会……”。
“都会什么?”曲意扬接口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