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月满西楼
月亮在高悬在空中许久以后,又开始西沉。帐外的月光晒到了榻尾,照到了她露在外面的脚。因为突然走了太多的路,原本新嫩雪白的双脚也磨出了水泡,长出了新茧。
即使已经忙了一整天,也喝了好些酒,可她依旧睡得很浅,外面一丁点儿的动静也可以把她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她爬起来,趿着鞋披上了衣服往外走,在小心掀开的帐帘之外竟然是另外一幅光景。
她震惊地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外面行色匆匆却井然有序的军队,几个时辰前还围坐在篝火旁边举杯畅饮的士兵现在已经整装待发。匆匆把鞋袜衣裙穿好,她用梳子把长发盘到了脑后,神色匆忙地走了出去。
这个样子……是要出兵了吗?
她来到帐外,看到列队整齐的将士都朝平日练兵的扩地上跑步前进,忙拉住了一个掉了队正在往那儿赶的小士兵,“军爷,你们是要去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自然是打仗!大都督让我们今夜寅时事前到达葛城,要在天亮之前拿下那座城池!”
已经掉队的士兵神色愀然,只想要赶快跟上自己的队伍,没来得及让她细问,便已经跑开了。
“阿初,你干什么呢?还不快回来!这犯了军令的!”
她回过头,看到和她住在同一个帐篷里面的另一个军妓面色苍白地向她招手,生怕她惹来杀身之祸。阿初连忙又跑回了帐子里。
没有号角声。
一切都是在暗中进行。
阿初躺在床上,听着那行军的脚步渐渐消退,知道今夜出征的人马已经走远。听说,他们拿下应州的时候也是这样,神不知鬼不觉。他们的大都督下令在流向应州的应河之中下毒,让喝水无法饮用,还让使者扬言谁若是打开城门就保全家性命,应州城的门,是应州的百姓自己打开的。他们出卖了自己的国家和良心,换取应河的洁净和家人的姓名。
时至丑时,帐外又开始传来了草丛间蟋蟀欢叫的声音。阿初睁开眼睛,看到同在一个帐子里面的两个应州姑娘都已经睡着了,借着月光摸索起身,蹑手蹑脚地往军帐外走去。
军营之中,她们这些军妓被分在一些简陋的帐篷里面,需要她们之时就被叫到其他的军帐里。奚文玄的军队军令如山,绝不允许将士偷偷跑到军妓的帐篷中私会,这里几乎是没有人问津的地方。
阿初走到了帐子后面,这儿堆放着天寒之时她们用来避寒的茅草,已经入夏,也没什么人记得这儿还堆着这些什物了。她借着月光把堆放在上面的那一堆茅草吃力地搬下来,从里头取出了一个盖着黑布的笼子,左右看看确信没有人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把黑布拿开——一只雪白的信鸽在里面睡着,刚才的动静让它醒了过来,灰色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它的主人。
她咽了咽喉咙,把笼子打开,从袖兜里面取出一小卷卷起来的丝绢系在鸽子的腿上。四周很静,她几乎听到了自己心跳如雷。阿初颤抖着手,慢慢把鸽子捧起来往天上轻轻一抛,信鸽张开了翅膀向葛城的方向飞去。
突然,马棚里的马嘶声吓得阿初差点晕厥过去。她拖着发软的双腿小心谨慎地回到帐篷里,就连呼吸也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因为太累,她躺到床上后很快就昏睡了过去。
鸡鸣外欲曙。
阿初像往常一样早早就起来,和其他人一起到河边去打水洗衣。天还没有完全亮,河边的岩石让脚底打滑,阿初一个不稳摔到了河滩上膝盖破出了血,同在一个帐子里的小敏扶着她一步一步地回到了军营里。
洗好的衣服还没有来得及晒,就已经看到全体昨日没有出阵的将士们已经收拾帐篷拔营要出发了。负责阿初等人日常起居安排的阿佩去问了回来,才知道原来昨日周国军队的突击没有成功,葛城人好像事先已经得到了消息加强了防备,周军的三千人的奇军未能破城而入,故而今日拔营,留两万人在应州待命,其余人全部去往葛城扩大军力。
“我们大概也去几个人就行了,听说昨夜的鏖战许多军士都受了伤,需要我们去搭把手。”
阿佩在帐子里面看了一轮军妓营中的一百来名军妓,点了其中一拨从大周一路随行而来的,又挑了几个来到周国之后新来的几个较有姿色的。
大军来到应州之后,新选大概是近日在军中最招人疼的了,将士们见惯了骑马射箭身材高挑的女子,突然来了这么一些娇小可人的眼睛一时间还真不能移开。
阿佩的目光落到了阿初身上,她应该是整个军妓营里面最美貌的了吧?只可惜——她看到她受伤的腿——大军绝不可以为一个女人耽误了行程。
“阿初既然受伤了,就留在应州吧。”
她坐在草席上,肩膀微微颤了颤,在裙裾之间握紧了拳头。出于一种与生俱来的习惯,阿初微乎其微地点了一下头,突然又抬头说,“我的伤不严重,不会耽误的。”
阿佩看着这个周国的女子,挑了一下柳叶细眉,嘴角勾出了一抹冷艳的笑,正要说什么,帐子外面进来了罗都尉。她屈膝行礼之后,笑问有什么事。
罗都尉在众多军妓之间寻了一阵,在她的耳边细说了几句。她目光陡然诡异地一亮,看到罗都尉确认地点头,于是仿佛感慨了一声,诺诺地答应了下来。
他走之后,阿佩的目光在所有人的头顶扫过了两三轮,最终落到了阿初的身上。
“尉迟初,你跟大军一块儿走吧。”
“她叫尉迟初,是周安县一个丝绸商人的女儿,府上也还算富裕。受过一些教育,也识得字。应该是因为要探亲才来到应州,但是亲戚已经逃难搬走了,一个人也回不去,无奈之下才当了军妓的。”
方海芹把探子得来的消息都告诉给了奚文玄,看他持着手中的竹卷没有多半句话,猜不透他心中所想,试探着上前道:“已经让她跟随着大军一起到葛城来了。”
“为什么?”
他只是带着奇怪的语气没来由的这么一问,却把方海芹一下子给问住了。方海芹怔了怔,笑道,“近来大都督身体不适,有个女人在身边伺候着,总是比较好的。听军妓营的阿佩说,她是里头最心思缜密的,末将以为由她来照顾大都督的起居最好不过。”
奚文玄放下手中的竹卷,望着外头的月光。还以为方海芹已经退下了,回过头才发现他还站在原地等待他的指令,想他也是好心,奚文玄轻叹了一声,扫扫手,“就如你所安排吧,谢谢。”
“是,大都督。”
方海芹才从帐子里面出来,就听到了大都督咳血的声音,不禁难受地皱起了眉。大都督素来身体不好,答应了父皇要带兵出征以后,跟着他们行军打仗,旧病新疾都犯了。需得有一个悉心的人日日陪伴照顾,才能保大军之龙首无恙。
那个男人熟读兵法,羽毛扇遥指千军阵时是何等威风凛凛,病倒之时也还是像一个小孩一样。不肯吃药,不肯安分。
阿初随军来到了葛城之外的军营之后才知道,原来那天他们之所以没有和预想的那样攻下葛城,不仅是因为消息走漏导致原先指定的战略计划没有如初完成,还因为大都督旧疾突发,没有办法亲自临阵指挥。
在军医的帐内煎好了药,阿初小心把药倒入了白瓷碗中。前几日周军突击,反遇埋伏,死伤了几千人,现在军帐内外都是养伤的将士,她一个女子在军帐内只觉得芒刺在背。把碗放到食案上,阿初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把药端到主帅帐中。
“昨夜我久观天象,葛城之外葛城湖擅聚寒气,今夜戌时葛城之外一里范围内会有大雾。但估计大雾只会停留三刻时间,因为亥时之后会起西北风将雾气散去。所以,我们必须在亥时之前趁大雾拿下葛城,经过三天前的那场仗,他们大概也已经派人去求援兵了,我们必须速战速决。”
奚文玄指着地图上的布阵,一一把今夜的安排分配下去,突然听到身后有动静,回过头,原来是方海芹新叫来的那个叫尉迟初的军妓。他沉了沉气,对将军们说道,“各位将军先回去休息吧,今夜我们有用最少的军力抢下葛城,决不能再败。”
“是,大都督!”
将军们离开时候还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这个突然出现在主帅帐中的女子,周国女子果然生得娇美,也难怪连向来不进女色的大都督也纳入帐中了。
奚文玄看他们都走了,对留在身边的方海芹点点头,“今夜就靠你了。”
“末将必不负大都督所望!”方海芹抱拳告退。
“咳咳!咳咳!”
他抬起头。看到已经双手捧到自己面前的药,难闻的药味让他皱起了眉头,推开说道,“拿下去,我不吃。”
“大都督若是不吃药,倘若今夜又病倒了,又如何指挥千军万马?”
她只是低着头,双手把药举过了头顶。
那一阵凉透了的菊花香,淡化了他眼中本来就熹微的暖意。拿起羽扇,转过身走到屏风后面的榻上坐下,奚文玄缓缓地摇着羽扇,道:“刚才我们说过什么,你都听到了。”
阿初站在屏风外面,手中的茶碗握紧,说,“大都督神机妙算,就算我听到什么,也无关紧要、无足轻重。”
“咳咳!咳咳咳!!”
她无声一叹,走到了屏风内跪在毡毯上再度把药举过了头顶,“大都督请吃药。”
许久没有听到回应,阿初偷偷抬起眼,发现他居然已经在榻上躺了下来,摇了摇羽扇似乎睡着了。她顿时红了脸,忙跪行到他的榻边把药放到了旁边的竹制矮桌上,起身往外面走。
“你一点也不奇怪为什么你的信鸽一直都没有回来吗?”
就在她就要走出屏风外面的时候,睡梦中的文玄突然发出了声音。阿初整个身子都僵住了,过了半晌,她慢慢转过身,看到他坐起来拿起碗想要喝药,但碗刚拿到嘴边就又被草药难闻的味道给逼退了决心,厌恶地放下了来。
阿初藏在袖子里面的手握紧了拳头又松开,从袖兜里面取出了一个脆青色的金丝锦囊走到榻前跪下来,解开锦囊从里面倒出了两枚冰糖。
文玄双手撑在身后,对她的举动有一些诧异,尽管并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可他还是问,“你在做什么?”
“服侍大都督吃药。”她用汤匙在药里拌了一会儿,确信冰糖已经融化,重新拿起了药,“大都督请吃药。”
他低头看着这个姑娘,想了想,拿起药屏住呼吸一口气把药给喝光了。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松了一口气之后突然被药给呛到,文玄咳得面红耳赤的,阿初一看大惊,连忙在旁边的瓷瓮里舀出了一碗水送到他面前,坐在他的身边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让他把水喝下去。
文玄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眼睛里面都呛出了泪花,抬起头看着手还放在他背上的阿初,她看起来很着急,眉头皱起来的样子十分忧心。
看到他已经缓过来了,阿初连忙收回了手,从榻上下来。起身正要走,突然被他从后面拉住了手。
这手应该是从未干过什么粗活儿,而如今却是做着全天下人所不齿的工作。文玄握了握这只冰凉的手,感觉到她手心渗出了细细的汗。
突然他说——
“今夜留在帐中陪我。”
“今夜大都督难道不要……”阿初垂下眸,淡淡地说道。
文玄轻轻地笑了一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来,如深潭一样的黑色双眼专注地看着她。
烛光熹微。
人影淡薄。
他扶过她修长的颈项,低头亲吻她的芳泽。
那是如同梦中一般的菊花清香。
他只是把她拥入了怀里。
阿初靠在他的胸膛,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声,是胸口发出的声音太韾柔,才让她觉得丧失了坚强的勇气。
她听到他说,“你不觉得有时候你想太多了吗?”
帐外已是吹角连营。
月光将他们的盔甲照出了寒气。阿初走到帐前望着已经远离的军队。他们的大都督没有像从前一样领头走在最前面,而是和两位将军一起走在最后头。
现在通风报信已经来不及了。
她敛裙走出了帐子,匆匆回到自己的帐篷内从箱子里面的衣服底下取出了笼子。里头的白鸽闷了太久没有半分精神,她泄气地把笼子放在箱子上,给鸽子喂了些水和食物。
不知道他为何会提起信鸽一事,难道军营里面还有其他什么人吗?她打了一个寒战,在箱子里面取出了一件衣服加在身上御寒。
拥抱太暖,失去之后才会更加冰冷吧。
阿初摇了摇嘴唇,从腰带之中取出了一枚鸡血石印章。她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找到那个人?
大都督说她想得太多,如果不是周国的军队长驱入境,她,还有千千万万的大周百姓自然可以过着安定祥和的生活,无忧无虑不思愁。可是现在,一切都没有了。有的只是人心惶惶和枕戈待旦,无尽的黑夜变成永夜,就连白昼也没有盼头。
下午商量的时候,尚且提到了要用最小的兵力攻下葛城,而当看到眼前如同白纱一样笼罩着的大雾之时,奚文玄却改变了主意。
全军三十万人将葛城这样一个连同百姓区区三万人的城池四面紧紧围了起来,要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大都督,这会不会太夸张了?”身边的副帅刘峰艰难地笑了笑,消息刚刚传到他的耳边,他立即跑过来问个清楚,还以为不是真的。
奚文玄用羽扇指着远处被浓雾包围着的葛城,淡漠地说道,“他们应该已经准备趁着这场大雾突围了,这一次,不抓俘虏,格杀勿论。”
方海芹手中的长枪握紧,看着面前的这位饱读诗书的文雅儒士轻易地说出这样残忍的话。他知道,大都督是要给三天前那个通风报信的人一个下马威,让他后悔自己的胆大妄为,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在大周神武之军面前只是螳臂当车而已。
奚文玄的声音极冷,让麾下将士无不身寒。
这便是年近六十的皇帝下地与黎民百姓同耕同住求来的军师,起先被封为大都督时,前朝老将都多有怨言,但是跟随他的这一年以来,他们终于知道,他根本不是人,而是从地狱里带来血腥杀戮的阿修罗王!
大雾中,葛城内的军队看不到外面的情况,只听见四面的角声,分不清敌军的方向。
而今夜的大雾对他们来说无疑是有利的,他们要趁着这场大雾突出重围,葛城的地形没有人比葛城人自己更了解,只要能够突围,就能够前往伍塘县求来援兵,反扑回来夺回葛城。
隔着重重的迷雾,只能看到正西方有晃动着的星火,那儿应该就是周国的军队。他们要朝东边行。
戌时三刻,眼见雾气就要淡去,一支三千人的军队悄然从打开的城门中潜行而出,大雾之中,果然没有看到有任何周国的军队。他们稍稍放了心,快速往目的地奔走。
不料,才行进了不到半里路,突然间空中就想起了一阵悠扬沉郁的埙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居然看到黑压压的一片,晚来风急,突然吹散了漫天的雾气。
轰隆隆的马蹄声,让区区三千骑兵各个面色剧变,领头的将军连忙挥臂大喊,“撤!”
而这时已经来不及。
金戈铁马如同洪水猛兽铺天盖地而来,四面皆是狼烟。统帅这三千骑兵的将领在撤军的最前头,带领自己的队伍重新回往葛城城郭。
突然间,一支利箭从后方直射过来,如同染上了霜寒,月光下杀气重重,一箭射穿了将领的心脏。领军的将领噗通一声从马上摔了下来,很快就被回逃的铁蹄踏了过去,粉身碎骨血肉模糊。
好不容易在大军逼近之前跑到了城门口,众人大喊着“开城门!”城上的士兵看到黑压压一片的周国军队全都吓得面如土灰,慌慌忙忙打开了城门。
落荒而逃的葛城骑兵在进入城郭之后立即又把门给关上了。后续赶来的周国大军眼看城门就要关上,冲在最前面的银甲将军手提一杆银枪自马上飞身穿入渐渐关闭的城门内。
阵前统帅一声号令,大军包围葛城。
面对着已然紧闭的城门,里面没有传出一丝动静,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而城上已然空无一人,大概已经全部都逃到城里去了。
良久。
城门再度打开。
只见到手提银枪的方海芹从里面走了出来,浓云散开,月光洒满天下,他银色的盔甲和长枪上尽是鲜血,那双如同猎豹一样的双眼充满了腾腾的杀气。
城内,已然全部都是七倒八歪的士兵尸体。
军心大振,只听一声“杀——!”三十万大军拥入城内,城郭内残留的周国士兵片甲不留。
浓雾散尽。
月色怡人。
悠